杨绦和杨温两人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候了,李桃花正好摆上碗筷,晚饭即将开饭。
李桃花转头见到父子两回来,一反常态,客客气气的,及至有些阴阳怪气了:“你们回来的倒赶巧,吃了晚饭没?坐下吃点?”
杨温耷拉着眼默不吭声,杨绦也只当自己眼瞎耳聋了,神情平常地回答:“可不是赶巧了吗?不过晚饭我们已经在外面吃过了,请客陆中人时我们也蹭了一顿饭吃。这会儿就不再吃了。”
估计是早上拿走一百七十五两银子时,起的那股心疼劲还没完全缓过去,这又看他们在外面吃香喝辣,忍不住就想说两句酸话。这时候不理她就是了。
李桃花接话:“不吃就不吃,谁稀罕你们吃呢。”
杨绦:“……”
杨温:“……”
没人理睬,李桃花闹不起来了,就去招呼着杨谦和杨谚吃饭。
杨家讲究食不言,杨绦和杨温就在旁边坐着,等到老爷子他们吃罢晚饭了,才坐到一起边消食边说话。
老爷子率先开口,开口就是疑问三连:“今日去办地契,可还顺利?给掮客的佣金付了吗?银子花用过后还剩下多少?”
“李姨父帮忙找的这个陆中人很可靠,一应事情他都给提前安排妥当了,所以办地契很顺利,佣金也付清了。
买地的银子,给县衙书吏的茶水钱,付给陆中人的佣金,以及后来请客吃饭的酒钱饭钱,这些花出去之后,还剩七两银子。”
杨绦话是这么说,却没把用剩的银子主动交出来。
杨绦将不交出银子的缘由缓缓道来:“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了,日后像今日这样遇见衙门里的吏差、或者生意场上的人,次数只会越来越多。
每当这时候,就总得有些茶酒应酬。就如同大哥他们遇见交好同窗了,有时会找个地儿坐下,喝喝茶叙叙旧。遇见这种情况了,身上没有钱是不行的。”
杨绦:“所以,用剩的银子,我就放在身边了。平日里碰着急用时,也不至于身无分文,或者错失结交贵人的良机。”
一旁听着的杨温表面默不吭声,心里却嘀嘀咕咕:‘来了来了!他果真来了!以前还只偷摸贪点私房,如今就已经是明目张胆讨要私款了!真是让人羡慕啊,老子也想兜里有钱,然后想吃肉就吃肉、想吃烤鸡就吃烤鸡啊……’
李桃花已经眼睁睁看着白花花银子不见了!如今还剩下七两银子,相当于是以前家里三个多月的进项,这就是意外之喜啊!
结果老二竟然要私吞?!那哪行……
可是,不等李桃花叫嚷起来,杨谦就先出言表示了认同:
“二弟言之有理,真遇到需要茶酒应酬的场合,却身无分文,既会被人看轻,也还可能失去赚更多银钱的良机。”
杨绦心中一转:杨谦如今已经考取了童生,现在又认同了自己的话……
“对的,就如大哥说的那样。”杨绦就像是突然才想到一样,转头问老爷子:“对了,您有给大哥几两银子,让他带在身上零用吧?”
杨绦马上解释:“和以前不一样了,大哥如今已是童生老爷,虽他正在专心备考八月院试、甚少外出赴同窗的诗酒文会,但总有推脱不了的那么一两场吧?出去一趟,那不就得要银子花吗?”
老爷子被杨绦这样一问,当即愣住:“……谦儿没和我说啊?我也就没想那么多。”
旁边的杨谚闻言,帮腔说:“大哥身边是需要有银子的吧?像是我,因为有二哥给我索要了画成衣图的润笔费,现在身边就有了银钱,平时遇见同窗请我吃了糕点,第二天我也能请客回去。那大哥有人请他赴诗酒文会,不也得要钱吗?。”
听到这,老爷子立即看向杨谦,而他的大孙子神色中正带着些许羞涩拘谨,老爷子惊讶问道:“谦儿,你需要用银子怎么不找我呢?”
杨谦神色间有着惭愧:“我以前知道考科举会有花销,但不知会这般大。之前只是县试和府试,竟就花了二十来银子。若非有二弟赚钱,我这两场科考竟就已将家里的家底都花去大半了,恐怕等我考完院试,家里也就一穷二白了。”
“已经花了这么多钱,我如何还好意思伸手要钱?虽有邀我参加诗酒文会的,但我都推辞了,有那实在推辞不了的,他们也都知道我家中家境,去了之后相谈甚欢,也就够了……”杨谦说这话时,神色之中有着尴尬。
杨绦作一脸惊异状:“也就是说,大哥你……是吃的白食?!”
“即便推脱不了的多半是相交甚深的好友,互相之间不必介意太多,可是次数一旦多了,难免也会生出芥蒂或不满。再者旁人知晓之后,也会将大哥看轻的!”
“以前且不说,但如今家里宽裕不少了,这样的委屈,如何忍心还让大哥你受着!大哥你也是,又不是不知道我往家里挣了些银钱,一家人还讲客气做甚么?需要用银子,就直接找爷爷去要啊!”
杨绦的语气神情,看着那叫一个痛心疾首!
也不等杨谦说话,杨绦就看向老爷子,“爷爷,您得给大哥拿五两银子!来日他们再攒局、交流诗词文章时,就让大哥做一回东,把之前欠的先还一还,之后再有聚会的时候也不能漏了应当的份子钱。”
“大哥文才了得,又品性端方,端的是白璧无瑕的一个君子。可不能有让人看轻他的地方!不过是银子的事情而已,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就不是难事!”杨绦话说的很豪爽!
要问如何对待年轻人,才最容易让他们感激?答案是给他们可观的零花钱,以及充分维护他们的自尊(面子)。
杨绦的这番言行,那是既给了杨谦零花钱,又帮他在外人面前维护了自尊(面子)。
杨谦果然非常感动,“二弟,大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那就什么也别说,我们兄弟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杨绦豪爽地一摆手。
不止杨谦,杨谚在一旁看着,也深受感触:“虽然我和大哥从来不在乎身外之物,也从不沉溺于口腹之欲,一直将‘腹有诗书气自华’记在心里。但总是会有一些善妒之人,议论我们穷酸、看轻我们……”
“虽然我从来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但像如今这样有了银子,可以请同窗也吃些小糕点,人情之间有来有往,到底还是会觉得很开心。”
“有银子,谁又愿意穷酸呢?”杨绦一言概括了杨谚的心里话。
杨谚连连点头:“对,就和二哥说的一样,没人愿意被说穷酸。以前我看着同窗午歇时,都吃美味糕点,而我就只有杂粮黑窝头……虽然我并未因此自轻,依旧与他们同来同往,但心里还是有不自在的。”
杨绦拍拍杨谚的脑袋,“放心吧,虽然二哥目前或许尚且不能让你和大哥,大手大脚地花钱,但寻常的吃穿用度、人情往来,却也不会短缺了你们的。”
说完,杨绦就看向老爷子,直接提出要求:“大哥身上至少得有五两银子,每当用花用了一些后,都要及时补足,这样的话有急事时,才至少能够暂时应应急。
再还有,三弟他虽然尚小,但半大孩子之间也是有人情往来的,他身上也得时刻有至少一两银子才行。”
杨绦又稍缓语气:“不要怕银子带在身上会丢了或被抢了,银子事小、人为大,即便丢个一次两次银子,哪怕有一次在遇到急事时这银子救了急,那就是划算的了。爷爷您以为呢?”
老爷子还有什么话说?杨绦说的话句句在理,他也是再认同不过的。
“老二说得对。”老爷子认同杨绦的提议。
“以前我们家是没办法,才让你们受人轻视了,如今境况已经好转许多,便该将以前欠下的慢慢都还上,没必要因为一点茶水糕点了便宜,而落人口舌。
明明是才华品性俱佳的俊杰,可不能因为这点子事,就落下污点!”
话里最后一句,才是老爷子不能忍受的。
说着,老爷子甚至当场站起身,进到他的起居卧室,窸窸窣窣一会儿后,拿着银子出来了。
然后将银子分别递给杨谦和杨谚,“谦儿,这是你的五两银子,爷爷相信你不会乱花乱用,总之有必要时就尽管花!谚儿,你先前卖成衣图得的银子应该还剩一些,这里有半两银子,你拿着用。”
杨谚接过银子,首先向他二哥道谢:“多谢二哥!”话里由衷的感谢之意,几乎满溢出来了。
然后才向老爷子道谢:“多谢爷爷!”
这银子是谁挣回来的,又是因为谁才被给到手里,杨谚知道得很清楚。
杨谦也没推辞,跟杨谚一样开口道谢:“多谢二弟、多谢爷爷。刚好前两日同窗里一个同样考上童生的好友,邀请我哪天去找上一家清静茶馆,和其他几个同窗一起坐下来,交流一番做策问文章的心得。
这样的话,明日我就去答应下来,然后由我做东,也请他们一次。”
杨绦点头赞许:“对嘛,大哥,你以后该请客的就请,需要买笔墨纸砚的你就挑着买,没钱了给我说、给爷爷说就是了。
我们堂堂男子汉,就要昂首挺胸走出去,大大气气地与人相处,才算是自在潇洒!”
杨谦深刻地认同杨绦的话,男子汉确实该昂首挺胸、大气自在,小里小气的,还有何男子气概?
而杨谚就表现得露骨些了!胸中一股豪气:‘昂藏一男子,就该自在大气!’
眼里闪着星星:‘二哥好有男子气概,二哥说话真铿锵,二哥越长越好看了……’
杨温在一旁看着,心里琢磨着:‘老二给老大和老三都发了零花银子,那要给老二也说说?给我也发点零花银子?不过想来怕是不行的……’
李桃花:“……”不过老二说的也很对啊,虽然舍不得银钱,但该用还得用啊,男子汉在外可不能小家子气了。
杨绦给杨谦和杨谚争取到了零花银子,又聊了一会儿后,就把木匣子里的银子拿了出来,然后连着地契把木匣子交给了老爷子。
“地契还是您好好收着,才更让人放心。”他不主动将地契交给老爷子收着,老爷子照样会找他索要,那时他也没有正当理由能把地契留在手里。
反正地契上写的是他名字,‘遗失了’也能去县衙补办,交不交给老爷子收着都是一样。那何不主动交出去呢?
老爷子接过匣子打开来,把里面的地契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最后下了结论:“这地契应该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盖的印呢。”
一百七十多两银子拿出去,就换回来一张地契,李桃花心里可五味杂陈了!开口说:“给我也看看。”
老爷子将地契递给李桃花:“仔细些,别碰坏了。”
“嗯嗯,这可是一百七十多两银子呢,哪里舍得碰坏它!”李桃花接过地契,像老爷子一样,仔仔细细地将地契看过一遍,然后点点头:“嗯,应该是真的。”
这时,杨绦插话了:“又不是银票,还能有假的不成?衙门里明明白白地登记着呢。再说了,我们付了银子,那块地就是我们的了,谁还能抢去了不成?”
杨绦这一转移话题,杨谚也跟着说:“我们读书、考科举、出人头地,就是为了光耀杨家门楣,就是为了不再受人欺压。我看到时谁敢来抢?当我们是摆设不成?!”
老爷子探出上半身,把地契从李桃花手里抽了回来,“这哪能是假的?地契给我,我去好好收着。”
地契原样放了回去,木匣子合上,匣子上的锁扣搭扣上,最后老爷子还拍了拍:“改日就去买把锁来,把匣子锁上,好好收着。”
至此地契就交到老爷子手中收起来了,杨谦和杨谚都没看上一眼。
杨谚笑着说:“爷爷您收着地契,必然是万无一失的。”
果然,即便老爷子和李桃花确实把地契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仔细地看了一遍,也没看出关键问题来。
之后一家人又聊了一会儿,消食完毕之后就各自散开了。
杨谦回房去点灯温书,杨谚也一样。李桃花和杨温则要熬夜织布,老爷子把匣子放好之后,就会早早睡下。
杨绦心情愉快地回到房里,然后把共计七两的碎银子,一次一小块地丢进了荷包里,最后系好袋子、上下抛了抛!
小声地哼了句:“今天是个好日子~……”
……
此时,下积善坊李家。
李绒刚从织机上离开,洗漱了回房休息的途中,偶然想起来:
‘如今都已是五月初了,杨谦那只右手还有两个月就要折一次了吧?说起来,话本子里杨谦的右手,是为什么折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