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觅拖着司裘来到主卧,两人在门外僵持。
司裘撑住门框,用身体堵住门,嘴紧紧抿着,不说一句话。
“怎么,害怕了?你也有害怕的时候?”黎觅按住司裘的脑袋把他往门上撞,“不是你让我把他还给你的么?我给你机会,他就在里面,去啊!开门啊!去啊!”
“不……”司裘吐出一个字,身体开始发抖。
还不够,远远不够。黎觅放开司裘,手搭上门把,“你不开吗?好,我帮你开。”
“不,不行!”司裘胡乱摇头,慌张地抓住门把。
黎觅拂开司裘的手,打开门,按住司裘的后背猛力一推,“怕什么,去啊!”
室内光线很暗,只开了床头一盏夜灯,刚巧能照清楚床上的人。
步离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个人占了大半张床,连睡姿都没怎么变过。
司裘瑟缩了一下,被黎觅拽住衣领拖到床边。
黎觅掀开被子,转过步离的脸,阴晴不定地看着司裘,“好好看看他,看看他这张脸,你还没见过活的吧?不是要告诉他真相吗?他就在这里。把他叫醒,告诉他,问他会不会原谅你。”
步离砸了两下嘴巴,大概觉得不舒服,哼哼两声,躲开黎觅的手,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不……别吵醒他,别……”司裘跪在床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不?为什么不?”黎觅抬高声音,惊得司裘一抖,来不及反应,被黎觅一把抓住头发,提起来,用力压在枕头上,正对步离的脸,“不是你自己要说的吗?我让你说!告诉他你不是司家的独子,是靠跪舔女人入赘方家的一条狗!你要说,就一件一件给我说清楚,让他知道你有多虚伪,看看你究竟有多恶心,让他好好回想你是怎么害死他们一家的!”
司裘别过眼睛,把脸埋在枕头里,又被黎觅强行扳过来,紧贴着步离,几乎要碰到步离的脸。
“你还不知道吧,他根本不知道他死了。他以为自己睡了一觉,醒过来,就回到了五年前,还很高兴,觉得自己太幸运了,终于可以弥补自己的错误。什么出道、顶流,他都可以不要,只想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可错的是他吗?他有什么错?毁了他们一家的人是你!是你这个人渣!你在挥霍享受成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在那里,在干什么?一天吃一顿饭,睡三、四个小时,各个片场连轴转,不停上戏,他是活活累死的!你能想象这样的生活吗?!别提你以前怎么样,你跟着我的时候我他妈有让你饿过一天吗?你能补偿给他什么,钱吗?命吗?你舍得给吗?他会要吗?来,看着他的脸,问问他要不要你的忏悔,要不要你的补偿,问问他会不会忍着恶心原谅你!”
昏黄的灯光照在白皙的脸颊上,铺下一层莹光,步离安静地睡着,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痛!!!
好痛!!!
头痛到像要裂开。
人畜无害的睡颜熟悉又陌生,哪怕闭眼,也像刻在脑中一般无限放大,填满每一个角落,奔腾着,叫嚣着,嘲笑他,鄙视他,厌恶他,怜悯他,唾弃他。
司裘呼吸急促,面色潮红,情绪鼓胀到极点,终于眼前一暗,昏了过去。
-
步离一觉睡到中午,醒来一看时间,吓了一跳,不是不相信自己这么能睡,而是这两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家里还多了两个讨厌鬼,乌云一样罩在头顶,他以为自己会失眠,结果喝完牛奶倒头就睡,还睡得跟死猪一样,一整晚一个梦都没做,就有点离谱。
步离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嘀咕了几句,被黎觅弹了一下脑门。
“能睡还不好?难道失眠才开心?”
“也是。”步离撇嘴,没心没肺地下床洗漱,摸摸瘪掉的肚皮,嚷嚷着要吃饭。
黎觅拆了一袋饼干递给步离,“饭等会儿吃,司裘和方思瑞要走了,你下楼去送送他们。”
“啊???”步离眼睛瞪得老大,“他们要走了?这么快?”
黎觅挑眉,“怎么,想留他们过年?”
“才不要!”步离往床上一扑,“走就走嘛,我困死了,爬不起来,让他们走呗。”
看步离跟拜年的时候硬被父母拉出来认亲戚的孩子似的,黎觅一下笑了出来,“你不是主人吗?来要经过你的允许,走就随便他们走了?”
步离赖在床上哼哼唧唧,不想去。
他对司裘有一种本能的抗拒。虽然司裘从没有对他做过什么,甚至还帮过他几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司裘,都像被教导主任抓包的坏学生,这次再见,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至于方囿本来就有病,当然他不是歧视精神病患者,而是他发现自己好像被方囿当成假想敌了,他很不喜欢方囿神神叨叨时不时刺别人一下的说话方式,更加没有黎觅那么好的忍耐力,怕一言不合吵起来,搞得最后人想走都走不了,不是得不偿失么。
“他们在楼下等了你一上午,想跟你说声再见。就两分钟,不会太久。”黎觅保证。
“知道了!”步离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打开床头的抽屉,翻出两张东西藏在背后,跟黎觅一起下楼。
楼下除了司裘和方囿,还有司裘的助理和保镖们,看样子是真的准备走了。
步离耷拉着脑袋,朝沙发上的司裘和方囿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司裘转头,默默看了步离一眼,站起来扣上西装,径直往门外走,方囿跟上。
不是等了一上午要跟他道别吗?这就完了?步离一脸懵逼。
黎觅拍拍步离的手,“他说想看你一眼,看完了就走了。”
“有什么好看的。”步离缩了下脖子,总觉得怪怪的。
一群人退出客厅,步离想起手里的东西,跑出去追上方囿,“等等,这个还给你。”
两张塔罗牌,一张愚者,一张死神。
方囿低头看了一眼,“这是属于你的。”
“对不起,我不想要。”步离摇头,嘴上道歉,眼神却很坚定。
方囿收下牌,似笑非笑,“你不该抗拒命运,不一定会有好下场。”
步离后退一步,小小地鞠了一个躬,“谢谢你的祝福。”
方囿呵了一声,“我祝福你了吗?”
“你说不一定,不是完全没有。”步离拍胸脯,“我就是那个好下场。”
方囿没再说话,抬眼看向步离身后,是黎觅过来了。
黎觅搂住步离的腰,“再送送?”
“不要。”步离一口回绝,看黎觅想去,“你去好了。”
“行,马上回来。”黎觅点头,跟上方囿,一起往门外走。
等人群走远,方囿开口:“你赢了。”
在早晨得知司裘要走的时候,方囿很震惊,而睡眠质量向来极差的他竟然一觉睡到天亮,一定是黎觅搞的鬼。
方囿找到黎觅,责问黎觅为什么找司裘谈话不叫上他。
“你应该庆幸你不在场,他还能容忍你留在他身边。”
黎觅是这么回答的。
方囿听出了黎觅的话外之意,即有些话他不该听,有些事知道了,不见得对他有好处。
可他还是很好奇,询问黎觅究竟说了什么让司裘改变了想法。黎觅却不说话了,直接无视方囿,当方囿不存在。方囿估计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就放弃了。
黎觅笑笑,“是我赌赢了。”
方囿听不懂,仍旧不甘示弱,“不管怎样,你都达到目的了。”
黎觅看出方囿的不快,“怎么这个结果你不满意吗?”
“这有什么好满意的?”方囿抬高声音,“他现在肯走,你能保证他以后不会再来吗?”
“不会。”黎觅笃定。
方囿皱眉,看起来很不赞同,“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如果是我,我宁愿说出来大家都死心,哪怕得不到原谅,好过一辈子压在心里。”
黎觅看着走在前面的司裘,“你不是他。你以为他压在心里的就这一件事?太多了,多到你无法想象,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我们经历了什么。”
方囿扬起下巴,“抱歉,我不想明白。”
“那最好。”黎觅转向方囿,“最后给你个忠告,不要盯着过去不放了,你要想一直留在他身边,就不要再跟他谈那些。”
“不必你提醒。”方囿不领情。用不着黎觅提醒,他也不会再在司裘面前提步离半个字。
黎觅笑了一声,看方囿的表情,明显是误会了。
方囿视步离为情敌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步离对司裘来说,远不止感情上的慰藉那么简单。
步离是禁忌。
或者说不单单是步离,整个过去对司裘来说都是一个禁忌。
他忏悔过吗?煎熬过吗?或许有过,可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他自己。
司裘这样的人,永远从自身出发,永远以利益为重,兔死狗烹才是正确的选择,知恩图报只是偶尔能拿出来装点一下脸面的假命题。
骄傲与体面大于一切,包括性命。
这一世他身世显赫,成就斐然,清清白白,从没有做过任何下作的事,财富、地位、权力、事业,他什么都有,而他曾经亏欠的人也拥有了幸福的生活,又何必再自取其辱,自己把自己拉下神坛?
比起上一世,他显然更迷恋这一世完美无缺的自己。
而他污秽不堪的过去,也不需要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黎觅了解司裘,只要司裘活着一天,步离就不可能再从司裘那里接触到真相。
至于方囿……
对司裘这样的人,要想留在他身边,只需顺从他的自欺欺人,跪在他脚下替他粉饰太平,瞻仰他高大光辉的形象就够了。
跟他谈过去的恩情,或许能唤起他仅剩不多的一丝良心,但也只是一时,最终招致而来的,必然是无尽的怨怼和憎恶。
黎觅希望方囿能够明白,却也不想多说。
出身优渥的人自有他的傲慢,就像方囿自己说的,他不想明白,也不会明白。
黎觅把人送到门外,看着他们一一上车。
没有人想说再见。
方囿坐进车内,刚想关门,被黎觅拦住。
“好好看着他。”黎觅指指前面,“我祝你们一生一世……不,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
不等方囿回答,门内探出一颗脑袋,是步离。
“要送多久啊?半天了还不回来?可别被我抓到你躲在外面抽烟……”步离嘀嘀咕咕,看到外面人都在,脸一红,“哎,还没走啊……”
“走了。”黎觅关上车门,跑回去牵住步离的手。
车渐行渐远,步离挥了挥手,也没说再见。
不想再见了,一个都不想。
返回的途中,黎觅问步离:“刚才跟方思瑞说了什么?”
步离想了想,“垃圾话。”
“垃圾话?”
“简单来说就是互喷。”步离比了一个剪刀手,得意地龇牙,“我赢了。”
黎觅斜眼,“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步离举起拳头,“我一个可以打他十个!!!”
黎觅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来,蹲下去一把扛起步离,用力拍了两下屁股,“你厉害,你最厉害!走,咱们回家!”
-
七夕过后,步离正式复工,黎觅也回了公司。
谢馥希再三重申不要人陪,一个人跑去了国外。
公司还是老样子,就像黎觅说的那样,没有因为少了谁就倒闭。
一切按部就班,很快来到中秋。
过节前一天,黎觅在家里清点节礼。
步离推了几个通告,给自己放了半天假,早早回到家里,提前陪黎觅过中秋。
工作相关的节礼早早送出去,就剩给步离爸妈的。黎觅把礼盒分装好堆在客厅,想再核对一遍看有没有遗漏,突然发现礼盒下面压着一张什么东西,以为是碎纸片,抽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张照片。
黎觅扫了一眼,顿时愣住,浑身寒毛直竖,脑袋嗡的一下,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耳朵都开始发麻。
这是假的,这一定是P的!
方囿有精神病,他的话不能信。
黎觅捏着照片,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在看什么啊?”身后传来步离的声音。
步离本来在厨房准备晚餐,以为黎觅马上就过来,等了半天,人影都没见着,干脆丢下手里的事,出来喊人。
黎觅一惊,浑身僵硬,脖子像被冻住,怎么都转不过去。
“卧槽!怎么是这个东西!”步离凑过去瞄了一眼,立即抢过照片,三两下撕了个粉碎。
黎觅噎了,“你——”
“这是假照片,留着干嘛?”步离嘟哝,嫌照片不够碎,又一片一片单独拿出来撕,直到看不清照片上的人脸,才拍拍手,扔进垃圾筒。
黎觅冷静下来,甩甩脑袋,“也是。”
看黎觅脸色不好,步离安慰,“你别急啊。我猜是方囿掉这儿的,这么久都没问我要,肯定是不记得了,就算记得,我就说我没看到,不关我的事,你就放心吧。”
“嗯。”黎觅敷衍地回了一句。
应该是巧合。
绝对是巧合。
又或者是他看错了。
对,一定是他看错了。方思瑞早就死了,怎么可能看过照片,知道照片的样子,这绝对不可能。
步离撇嘴,探探黎觅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黎觅摇头,岔开话题,“对了,给你爸妈的节礼准备好了,记得带过去。”
“哦。”步离面带歉疚,“我吃完马上就回家。”
过节照例是家庭团聚日,大排档歇业一天,一家人在老房子里聊天、做饭、打扫卫生,不包括黎觅。
黎觅笑了,“那也是你家。”
步离不同意,“我成家了,那里是爸妈家,这里才是自己家。”
黎觅捏捏步离的耳朵,“成家?又没领证,算什么成家。”
步离摸摸下巴,“也行。”
黎觅一愣,“什么意思?”
“领证啊。”步离理所当然,“反正你比我有钱,我不亏呀。”
黎觅更懵了,“你说真的?”
“嘿嘿,我什么也没说。”步离打着哈哈跑远。
-
第二天一早,步离全副武装,换了辆没开过的车,一个人偷偷摸摸回大排档。
一路上都没人跟,不枉他提前放出假行程,想必今晚能过一个好节,就是黎觅不在,有点美中不足。
步离赶到大排档的时候,步建刚和郭珍花已经在了,一进门就被郭珍花塞了一个马桶刷,指派他去刷马桶。
顶流也是儿子,步离不敢多话,麻溜地去了。
郁萱到的时候临近中午,老公赵榕飞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受到了郭珍花的热烈欢迎。
步离瞟了一眼赵榕飞送来的东西,全是高档货,比黎觅准备的还高档。
步离拍了一张照片偷偷发给黎觅,得到黎觅一个苦哈哈的表情。
原来是黎觅怕节礼送得太好,抢了赵榕飞这个正经女婿的风头,惹步离爸妈不高兴,主动降了一档,又不能送太差的丢步离的脸,每次都挑三拣四,拖拖拉拉搞到最后一天才敲定,用心是用心,就是没人领情。
中午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便饭,饭后喝了一会儿茶,开始做月饼,顺便准备晚上的饭菜。
时间过得很快,气氛也还算融洽。
傍晚准备开饭,郭珍花去厨房端菜,无意中瞥了窗外一眼,就不动了。
“妈,菜呢?”步离嚷嚷着跑进厨房,看郭珍花看着窗外发呆,学老妈的样子歪头,“看什么呢?难道有狗仔?”
“没什么。”郭珍花回头,对着步离就赶,“去去去,出去吃饭。催什么催,急着走啊?”
“没有啦。”步离不好意思地挠头,抚着郭珍花的背顺气,“急什么呀,我又没事,要不陪您守个夜?”
郭珍花戳步离的脑门,“守个鬼!”
晚上都是硬菜,步建刚亲自下厨,还有刚出炉的鲜肉月饼,步离吃得满嘴流油,只要不提黎觅,一家人还是很其乐融融的。
本以为就这样平平安安地结束,饭吃到一半,门铃突然响了。
都这个点了,吃饭太晚,串门太早,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亲戚。
饭桌上的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停下筷子。
步离耳朵一竖,心里一个咯噔,不会是黎觅吧?
这么想的不止步离一个。除了赵榕飞,在座的人脸都沉了下来。
“我去开门!”步离跑到门口,心情忐忑地打开门。
不是黎觅,也不是亲戚,更不是狗仔。
是池岭。
步离惊讶地张着嘴,门外的人看起来比他更吃惊。
“原来你在。”池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刚下飞机,知道你搬家了,以为你不会在这里,想过来看看,看到二楼灯亮着,就上来了,没想到你真的在。”
“啊,是嘛,今天是中秋啊……”
“原来今天是中秋?啊抱歉,我一直在国外,没注意,打扰你们了,不好意思。”
“也没有……”步离移开视线,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是郭珍花打破了尴尬,让步离带池岭进来,一起吃饭。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池岭兴致不高,似乎有心事,加上刚下飞机,时差还没倒过来,看起来一脸疲惫,菜也不合胃口,碍于面子,勉强吃了一点。
步离一边夹菜,一边用余光偷看池岭。
还是那样,一点没变,哪怕饭桌上的气氛因为他而渐渐僵硬,他也从容自处,丝毫不见拘束,就是在上了年头的老房子里,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众人各怀心思地吃完饭,池岭没有要走的打算。
步离心里装了只小兔子,咚咚咚跳个没完。
郭珍花又站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步离尴尬得不行,跑过去站在郭珍花背后一起看。
大排档没开门,隔壁两家还在营业,有一家在外面摆了桌子揽客,恰逢中秋,客人不是太多,就孤零零坐了一个,掩在树丛里,看不清什么模样,只看到火光一明一灭,好像在抽烟。
步离看看郭珍花,又看看外面,确定老妈看的就是那个人,刚想凑过去看看清楚,池岭的电话响了。
“抱歉。”池岭打了声招呼,避开众人接电话。
尽管走得远,始终在一间房间,还能听到零星的对话。
“我去哪里是我的自由,轮不到你来管!”
“我已经联系组委让你顶替我的名额,你还想怎么样?”
“本来就是你的稿子,你的作品,你得奖,不应该吗?”
对面说了句什么,池岭突然激动起来,“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谁让你回国的?”
步离听到动静,回头去看,池岭已经挂了电话,走过来,一脸歉意地向他道别,说临时有事,等安顿下来再约步离见面。
步离默默松了一口气,问:“你怎么过来的?”
“打车。”
“我开车来的,我送你吧。”
池岭想了想,“也行。”
步离穿上外套,帽子、口罩统统戴上,带池岭下楼,把人送到酒店,还是思瑞旗下常年为他预留总统套间的那家。
池岭神色匆匆,下车之后跟步离说了声再见,转过身,又开始打电话。
步离挥了挥手,往前掉了个头,经过酒店门口等红灯的时候,看到池岭和一个少年在路边拉拉扯扯,少年脚边放着行李箱,大概刚下飞机不久,脸很嫩,白白净净的,看起来还没成年的样子。
步离回到大排档,郁萱和赵榕飞已经走了。
老两口跟街坊们约好第二天一起喝早茶,准备住一晚再走。
步离看了下时间,估计再过几分钟自己也能走了,心里一阵暗爽,当然表面上还是一脸镇静,乖巧地帮郭珍花打包剩饭剩菜,方便冷藏。
郭珍花让步离收拾,自己盛了一海碗饭,又夹了大半碗菜,塞得满满当当,放微波炉里热了热,让步离端去楼下。
“楼下?楼下有人吗?店门不是关了嘛,还有客人啊?”步离满脑袋问号。
郭珍花懒得多说,直接赶人。
步离一脸懵逼地下楼,楼下还真有人在,黑漆漆的,灯也不开,直愣愣地杵在桌边,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进了贼。
“你怎么来啦。”步离说完,打开灯,果然是黎觅。
下来看到人影就猜到了,说好去那谁家蹭团圆饭的,又一个招呼不打跑来这里,一个个的都这么让人不省心。
怕步离不高兴,黎觅赶紧解释,“我没来,是你妈让我过来的。”
“我妈会让你来?”步离斜眼,把碗放到桌上,拿来一双竹筷掰开,一边剃上面的刺,一边嘀咕:“饭都吃完了,你来干什么呀?还我妈喊你来,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是你妈叫我进来的。”黎觅纠正。
步离转转眼珠,发现了关键点,“隔壁那个是你?你从下午一直坐到现在?”
黎觅低头,实在不好意思回答。
步离无奈,放下筷子,握住黎觅的手,“你干嘛呀,没地方去,回家不行吗?一个人在外面吹风,不冷吗?还骗我有团圆饭蹭,犯得着吗?”
黎觅没回答,抓起筷子看了看,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学会剃筷子了你。”
“我一直会。”步离哼了一声,端起碗往黎觅面前一磕,“赶紧吃。饿不饿啊你,真是的。”
黎觅笑笑,低头吃饭。
步离撑着下巴,看黎觅胡吃海塞,突发奇想,“我觉得我妈接受你了,她还给你盛饭,这是心疼你了。”
步离等了一会儿,看黎觅不说话,又凑到黎觅耳边,“跟我一样。”
黎觅咽下嘴里的菜,摇头,“不能。都是素菜,肉都没一块。”
“不是没有,是都被我吃光啦!”步离拍胸脯,自豪极了,得到黎觅白眼一个。
黎觅默默吃饭,步离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你说你要来,好歹吃了饭再来啊,饿成这样,不难受吗?要不是看你想我想得要命,我打你……”步离说着说着,突然停下。
黎觅也停了下来,抬起头,眼神诡异地盯着步离。
看样子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某天半夜,某人睡眼惺忪地飙车来大排档,嘴里说着“要不是看你想我想得要命我才不来”的事了。
步离咳了两声,把黎觅滑到嘴边的揶揄塞回去,“我看你熟门熟路的,还知道找个地方蹲着,不会端午的时候也是吧?”
黎觅不说话,被步离一眼看穿。
“你怎么这么傻啊?小学生都不这么干了,你害不害臊呀!”步离笑了一会儿,渐渐笑不出来了,“你说,要是我再多几个兄弟姐妹,家里要烦心的人多了,我爸我妈也不会就盯着我一个了,那该多好啊。”
“这什么逻辑?”黎觅反驳,“再多几个兄弟姐妹,你也是你爸妈的儿子,该烦心还是要烦心。”
“嗯,也是。”步离点头,十分赞同,“他们就这样,不是操心这个就是操心那个,唠唠叨叨,一辈子都这么烦心。”
黎觅打断步离,表情突然严肃,“不会的,这辈子不会。”
“开玩笑呀,你紧张什么。”步离拍拍黎觅的手让他放松,低下头小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以前叫步光宗,上小学才改成步离。”
“步光宗?”黎觅滑稽,“那有没有步耀祖?”
“有的,是我妹妹,七个月了,引产的。”步离垂下眼睛,“我妈喜欢孩子,又怕照顾不好,只想要两个,两头都是心尖尖上的,谁也不亏待。男孩女孩都喜欢,一个哥哥一个妹妹那最好,还找算命先生批了名字,光宗耀祖。我先出来,就占了光宗。我记得那时候有些孩子早熟,懂得多,笑我名字土,说我是农村来的,我都不知道土是什么意思,就回家闹着要改名。我妈不肯,当时怀着妹妹,说就算要改,也要等妹妹生下来改,不然光宗耀祖就不全了,不吉利。谁知道后面妹妹真的没了。我妈疯得厉害,本来想去领养一个,可是家里条件不好,怕耽误了别人孩子,后来我爸说,要不就资助那些孤儿啊贫困生什么的,当他们爸妈得了,也算有个盼头。现在想想,我真的太不懂事了,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还只想着自己的名字,现在让我选,我不想叫步离,我想叫步光宗。”
黎觅放下筷子,突然觉得碗里的饭有点难以下咽。
步离浑然不觉,只是缓缓陈述:“我记得刚没了妹妹那阵子,我妈失魂落魄,老是丢三落四,连我都弄丢过几次,还好只是迷路,没有被拐走。我爸想了个办法,就是农村习惯给小孩起个贱名好养活你知道吧,我爸就叫我丢丢,说这么叫,以后保准不会丢,也算是提醒我妈别把我弄丢了,没了妹妹,她还有一个我。别说,还挺有用。从那之后,我妈就渐渐好了。我本来叫宗宗的。丢丢有点傻,哈哈,也还行,是吧?”
黎觅沉默了很久,“不傻,一点不傻。”
“其实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步离感慨,“以前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因为爸妈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笑嘻嘻的样子,就以为家里一切都好。等长大懂事了,才知道他们是强撑着不在孩子面前抱怨、发脾气,都是为了我好,回想起来就更难过了。所以人啊还是糊涂一点好。要不当时有气当时就撒出来,要不干脆不知道、不记得,不能后知后觉。有些东西你不想它,也就过去了,等长大了,才知道那不是好事,又有什么用呢?过去的早就过去了,你什么也做不了,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憋闷,噎在心里,真是硌得疼呀,你说是吗?”
黎觅盯着碗里的菜,一动不动,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步离提醒,才猛然回神,咬牙道:“对,有些事,知道了根本没必要。”
“我不是要跟你诉苦。”步离叉腰,“也没什么好苦的,都过去了。就是想起来了,随便跟你聊聊。我的事,我家里的事,都想让你知道。”
黎觅刚想开口,楼上传来脚步声。
郭珍花端着盘子走过来,往黎觅面前一扔,“吃吧。”
一盘酥皮鲜肉月饼,刚出炉,还冒着热气,饼皮层层叠叠,烤得酥松香脆,夹杂着鲜肉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郭珍花放下东西,一句话不说,又上楼去了,就这样,步离还不忘拍马屁,“哇塞,妈你真好!”
步离抓了一个月饼刚想咬,见黎觅捂着眼睛,肩膀耸动,好像哭了。
从没见过黎觅这样,步离一下慌了,手里的月饼也不香了。
步离看看月饼,又看看黎觅。
就一盘月饼,至于感动成这样吗?
“怎么了呀,大过节的,开心点嘛……”步离瞎哄。
黎觅按住额头,红着眼睛朝步离摆了摆手,“抱歉。”
步离盯着黎觅看了一会儿,确定自家对象是开得起玩笑的人,不客气地嘲笑,“哎你几岁啦,还哭鼻子,害不害臊啊。”
“对不起。”黎觅握住步离的手,趴在步离的手背上,喉咙哽咽,声音哑得不像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步离还以为是郭珍花罕见的善待触动到黎觅,很是为黎觅抱不平,“天天道歉,你有对不起谁吗?再这样,我生气了啊。”
黎觅勉强克制了一下情绪,声音仍旧不稳,“你不要、不要生气。”
“骗你的。”步离揪揪黎觅的耳朵,“我没生气,我每天都很开心!要是你不道歉那更好了,听见没有?”
黎觅低着头不肯起来。
步离抽了两张纸巾,凑到黎觅脸上胡乱擦了擦,嘴里嚷嚷,“我没看见,我没看见啊,什么也没看见,不丢人,擦干净了就起来吧,月饼要凉啦。”
黎觅终于笑了起来,抬头抹了把脸,吐出嘴里的纸屑,“你是要噎死我吗?”
“那不舍得。”步离挤眉弄眼,抓了一个最大月饼掰成两半,把大的那一半塞给黎觅,“吃吧,有肉了,酥皮肉馅的,可好吃了。”
黎觅整理好情绪,趁热咬了一口月饼。
“好吃吗?”步离眨巴眼睛。
黎觅点头,“好吃,特别好吃。”
“真的啊?”
“真的。”
步离眼睛一亮,献宝似的指住月饼上的记号,“这是我做的,上面有个红点,哈哈哈!”
黎觅看了看,“哦,那更好吃了。”
“嘿嘿!”步离美滋滋,没高兴多久,又被泼冷水。
“按你的水平来看,的确是超常发挥了,毕竟对你,要求不能太高。”
“滚啊!我是祖传的手艺好吗!只吃不做的人没资格说话!”步离跳脚。嗓子还哑着,就开始揶揄人了,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安慰他,应该把他哭鼻子的样子拍下来发朋友圈!
两人打打闹闹,抢盘子里的月饼吃,一盘月饼很快吃了个精光,连酥皮屑都不放过,直到郭珍花下楼来咳了一声,才红着脸停下。
“吃完了还不走?”郭珍花板着脸,“上来跟你爸说一声,赶紧走。”
步离小声,“那碗……?”
“放着吧。”郭珍花说完,转身上了楼。
步离墨迹了一会儿,抓着黎觅的手,想拉他一起上去。
“你还想不想走了?”黎觅责怪,推了步离一把,“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步离满脸不高兴。
黎觅揉揉步离的脑袋,“没关系,我可以等。”
无论是回家,还是家人的认可,又或是趁着月色贸然回国的池岭,他都可以等。
步离听懂了黎觅的话,头摇得更厉害了,“不要。我不想你等,也不要你等。”
黎觅笑了,转过身,背对楼梯口,弯腰亲了亲步离的脸颊,“我知道,可我愿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