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璟差点喜极而泣:“你醒了?”
晏止澜神情恍惚的看着他,低声喃喃:“我还活着?”
“是,你还活着。”祁璟拿过刚才叫侍卫送过来的衣服,递给他,“既然醒了,就自己穿吧。穿好了来大堂找我。”
他可还记得第一次给晏止澜换衣服的时候,晏止澜差点没生吞活剥了他的那个眼神。虽然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换个衣服而已,晏止澜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癖好,他可以理解。因此,把衣服给晏止澜之后,祁璟便准备离开。
不料刚起身,就被晏止澜叫住了。
祁璟回头。
晏止澜坐在床头,青丝如瀑凌乱的铺落在肩头,脸色依旧苍白无血,鸦羽似的睫羽半垂着,在眼底投下一片青黑阴影,他的声音依然沙哑着,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祁璟一眼看到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慢慢的攥紧,瓷白如玉的手背上现出淡淡的青色血脉纹路,暴露出主人的纠结和不安。
没听到祁璟的回应,晏止澜抬头往祁璟这边看过来,定定的看着他,又执着的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一向冷静坚定的人眼里,难得的露出一丝迷茫和脆弱,让人忍不住心疼怜惜,想好好安慰他一番。
祁璟心头一跳,直觉告诉他此刻应该转身离开才是正途,脚却不听使唤的着魔似的朝着晏止澜一步步的走了过去。
直到走到床沿边上,对上晏止澜那双深邃的眼睛,祁璟才猛然惊醒,火烧火燎的胡乱摸过晾在一旁的衣袍给晏止澜穿上,语无伦次道:“我救你纯粹是意外,你可别误会啊!我这是碰巧路过这里,碰巧遇到你这个老熟人,碰巧救得你,一切都是,对、一切都是意外……”
晏止澜目光复杂的看着他:“我自己来。”
“你自己来?”祁璟下意识的跟着他重复了一遍,反应过来后烫手似的把衣服丢给他,“哦哦。对,你自己来。”
慌乱间,他突然瞥到他左肩时,愣住了。晏止澜左肩下方,有一块儿红色胎记,边缘还被淡淡的墨色纹线勾勒出轮廓,乍然一看,像是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花。
晏止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把衣服往上拉拢了一点,以手握拳咳了一声提醒他,“怎么了?”
祁璟伸手把他刚穿好的衣袍往下一拉,露出大半个肩膀,凝神看着他肩上的那个印记,苦苦思索:“这个印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晏止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肩上的印记:“晏氏子孙,身上都有墨纹印记。若是见过,也不足为奇。”
“不对,”祁璟伸手摸上他肩上的那个印记,总觉得哪里不对,“你这个印记,从出生就是如此吗?没有变过吗?”
“变?”晏止澜微微蹙眉,“印记天生所有,怎会改变?”
祁璟也觉得自己问的问题有点蠢,胎记确实是天生的,但是他还是觉得奇怪。
按照常理,若是一两个人都有这个胎记,可以说是巧合,但是一整个家族的人都有这个胎记,这就不是能用巧合就能解释的了。
晏止澜心思一转,很快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你是怀疑晏家的印记有问题?”
祁璟回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整个晏氏血脉身上都有一样的胎记,太过巧合罢了。”
晏止澜沉吟片刻,道:“也并不是全部晏氏族人都有这个印记。只有晏氏嫡系血脉才有。确切的说,只有我祖父这一支才有。”
祁璟恍然,开口问他:“所以小锦鲤认亲的时候,因为这个墨纹印记的存在,你几乎是第一眼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晏止澜点头承认:“不错。我祖父膝下只有父亲一个儿子,按年龄来算,他只能是父亲的血脉。”
说着他微微偏过头,看着自己左肩上的印记,突然诧异道:“怎会如此?”
“怎么了?”祁璟以为他又想到了什么,忙问道。
晏止澜神情凝重的看着自己左肩上的印记,说出三个令祁璟毛骨悚然的字:“它在动。”
“啊?”
祁璟往后拉开了一点距离,眼睛却仍在那块墨纹印记上,目不转睛的盯了半晌之后,直看的自己眼睛发酸发胀,也没看出来墨纹有什么变化。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问晏止澜:“你是不是看错了?正如你之前所说,胎记是死物,怎么会动?”
“没有看错,”晏止澜一脸肃然,他一根手指点在墨纹偏右下的位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地方原先是空的。”
祁璟往前凑了一点:“空的?”
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在肩头,晏止澜一怔,微微往后侧了侧身:“这里原先没有魔纹。但是现在,这里已经被墨纹补满了。还有这里……”
祁璟越看越觉得这个图案有些眼熟,他伸出手按在晏止澜裸露的皮肤上,遮住一部分墨纹,端详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个图案是什么了。
“我知道了!”祁璟欢呼一声,猛地抬头,“你看它像不像是——”
声音戛然而止。
祁璟这一抬头,恰恰碰上正低头看过去的晏止澜,两人唇齿相碰,同时愣住了。
祁璟呆呆的睁大了眼,脑中一片空白。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晏止澜的深邃深沉的眼睛,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全部静止了,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脏一声声沉稳有力“扑通——扑通——”的跳动声,像是要把耳膜震碎。
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令晏止澜猝然回神,他往后微微一仰,拉开两人的距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抿了抿唇,淡淡道:“像是什么?”
“啊?哦。”祁璟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他根本没听到晏止澜说什么,面红耳赤的跳下床,离晏止澜远远的,眼神闪烁着不敢再往他那边看,匆匆丢下一句话便落荒而逃,“你先穿衣服,我在大堂等你。”
晏止澜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身影,目光沉了沉。
*
“我说小表弟,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南宫子仪放大的脸突然在祁璟面前出现,吓得祁璟猛地往后一仰,差点没稳住重心摔倒。
所幸被南宫子仪眼疾手快的拦住了他的腰,堪堪把他扶稳之后,就被祁璟避如蛇蝎的打掉了手,端着碗筷坐到了他的对面。
南宫子仪又震惊又受伤表情的看着他:“你干什么这么躲着我?我不就是瞒了你一点事情吗?也值当你这么小心眼记仇到现在?”
祁璟摇摇头,心不在焉的拿筷子捣着碗里的饭,“不是因为你。”
他现在心里乱糟糟的,满脑子都是刚才无意中的那一碰。虽然他心里清楚其实只是意外,不算什么。但是还是觉得怪不自在的,好像有层薄脆的隔膜破碎了一样,底下无数惊涛骇浪掀了出来,打的他措手不及。
他从来没想过,仅仅是那么轻轻的一碰,甚至连个吻都不算的接触,竟然会令他心神不安方寸大乱。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沉溺在晏止澜那双幽邃的眼睛里去了。好在晏止澜及时出声点醒了他,否则,不知道还会怎么丢人。
祁璟哀叹一声,筷子扔到一旁,趴在桌上,苦恼不已。明明他们两个都是大男人,他怎么会对晏止澜有这种感觉?一定是单身太久了,看见个好看的男人都会有心动的错觉。
不行!
祁璟坐起身,使劲晃晃头,拍打几下自己的脸,下定决心:等晏止澜身上的傀儡阵破掉,北疆的事情解决之后,他一定听祁望山的话,回去多选几个美人!是时候谈个恋爱了!
想到以后被美女环绕的美好日子,祁璟不由的嘿嘿笑出了声。
南宫子仪看他一会儿哭丧着脸一会儿傻笑的样子,狐疑半晌,忍不住戳了他一下:“阿璟?”
“嗯?”祁璟回神,“做什么?”
南宫子仪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没事儿吧?”
祁璟哼了一声:“没事儿!哦不对,还是有个事儿要问问你。”
南宫子仪一听,忙往那边凑近了一些:“什么事?”
“就是……”
祁璟刚想说什么,就被几声咳嗽打断了。
“咳咳——”
晏止澜长身玉立站在他们身后,对上他们看过来的目光,哑声道:“有水吗?”
祁璟突然意识到,好像从他遇到晏止澜的那刻起,对方原本清冷的声线就是这么沙哑,可怜见的,一定是染上风寒伤到嗓子了,连忙倒了杯热水递过去:“有有有,先润润嗓子。”
他看着晏止澜接过水,坐下之后不紧不慢的一口一口喝着,忍不住关心道:“你的嗓子怎么回事?是不是着凉了?”
也不等晏止澜回答,转而瞪了一眼对面的南宫子仪,冲他努努嘴。
南宫子仪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儿?”
祁璟没好气的瞪着他,这人怎么没一点儿眼力劲:“你看看外面什么天?摇什么扇子?收回去!没看到人都着凉了吗?”
南宫子仪哭笑不得:“他着凉跟我又没关系。再说,他也没着凉啊!”
“没着凉?”祁璟怀疑的看着他,又看看晏止澜。
晏止澜神情平淡的一点头:“是日夜赶路所致,并未染上风寒,多用些水即可。”
南宫子仪一摊手:“我说跟我没关系吧?”
祁璟讪讪道:“哦。”
一时无话,几人安安静静的一起用饭。
南宫子仪探究似的目光不断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终于忍不住道:“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祁璟欲盖弥彰的立刻回道。
与此同时,晏止澜也出声道:“有的。”
祁璟诧异的回头,晏止澜已然用好了饭,将擦拭嘴角的帕子放在桌上,看向南宫子仪:“有一件事,确实要向南宫公子讨教。”
南宫子仪似乎毫不意外,挑了挑眉看着他。
晏止澜注视着他,问道:“晏某一路北行,身后所跟着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是南宫公子手下?”
南宫子仪坦然的跟他对视:“没错,是我的人。”
晏止澜没有再说什么,片刻后,起身冲他一拱手:“多谢。”
南宫子仪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我派人跟踪你,你还谢我?”
晏止澜淡声道:“若非南宫公子的人相助,恐怕晏某早就冻死在荒郊野外了。”
南宫子仪哈哈一笑:“谁说我是要帮你?我是怕你不小心死了,惹我阿璟表弟伤心罢了。”
祁璟猝不及防被点到名,一脸茫然:“跟我什么关心?”
南宫子仪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话却是对晏止澜说的,“我这重情重义的表弟只有你一个朋友,万一你死了,他岂不是要难过伤心死?”
祁璟恼怒的拍打掉他的手,怒道:“胡说!谁说我只有他一个朋友?我的朋友多的是,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南宫子仪敷衍的“哦”了一声,看着晏止澜:“你想问的,恐怕不是这个吧?”
“不错,”晏止澜也不遮掩,大大方方道,“听闻凌云阁主消息灵通,人脉广阔,只有他知道的,没有他不知道。晏某想跟凌云阁主请教一件事情。”
“那要看看晏公子能付出什么报酬,我这儿的消息可不是白给的。”南宫子仪言笑晏晏,刷的展开描金骨扇,端的是潇洒肆意。不料却招来祁璟两只白眼,顿了一顿,又从善如流的收了回去。
“我想问的这个事情,恐怕凌云阁主也不一定解惑。”晏止澜说着扯开了领口,往下用力一拉,露出了那块印记。
“只要是这世上存在的,没有我不知道的。”南宫子仪傲然道,却在瞥到那枚印记之后顿住了。
“这是……忘川?”他瞳孔骤然一缩,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凝神上前,细细端详着,心情复杂,“没想到传闻中的忘川竟然真的存在。”
晏止澜淡声道:“既然传闻中的夏部都能重现世人面前,忘川重现也算不得是什么稀罕事。”
“忘川?”
从晏止澜跟南宫子仪一碰面,就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里交锋,祁璟只得出了晏止澜认识南宫子仪这个讯息,其他的什么都不明白。
不过晏止澜肩上的印记他却是知道的,脱口道:“这不是彼岸花吗?
“彼岸花?”晏止澜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那是什么?”
南宫子仪也朝他投来不解的表情。
“嗯?”祁璟无比诧异的看着两人道:“你们都不知道?”
“花开彼岸,花叶不见。”晏止澜听他说完彼岸花的来历,若有所思。
须臾,他与南宫子仪交换了一个眼神,道:“你口中的彼岸花,听起来像是忘川的别称。”
祁璟不懂就问,虚心求教:“你们说的那个忘川到底是什么?”
晏止澜看着左肩上那朵似乎又妖异浓艳了几分的黑红花纹,默然不语。
南宫子仪道:“相传上古时期有神魔相爱,被天道不容,降下天劫,罚两人日夜轮守三途河。只是一人为日,一人为夜,日夜永不同存,两人永不能相见。神魔泣血身陨,他们死后,神魔之血所浸染的那块地方,长出一种花叶不相见的植物,被称作是‘忘川’。”
祁璟恍然:“听上去好像确实是一种东西。”
“不全然一样,”南宫子仪沉吟道,“阿璟说的彼岸花只是一种花,忘川不是。”
祁璟指着晏止澜左肩上的那朵花:“这不是花吗?”
“不是花,”南宫子仪摇头,“是咒。”
祁璟讶然的睁大了眼:“咒?什么咒能世代相传?”
一直沉默不语的晏止澜像是想到了什么,道:“是天咒。”
祁璟更加不明白了:“天咒?”
“没错,”南宫子仪的神情越发凝重了,“是天道对神魔结合诞下的后裔的诅咒。神魔结合,天道不容,不管过多少年,这个印记都不会消失。忘川正是天咒的印记,代表着肮脏的神魔之血。”
祁璟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那这个天咒有什么后果吗?”
南宫子仪道:“据古籍记载,并不是每个神魔之血都会觉醒。而觉醒的神魔之血,会有两种下场。一种是神血占据上风,觉醒之后因承受不住神力爆体而亡。另一种则是被魔纹控制,彻底沦为性情暴戾的魔物。”
祁璟一惊,怎么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结果的样子?
那边南宫子仪手指虚虚的点着那朵忘川:“看到那些墨色的纹路了吗?那些不是普通的纹路,是魔纹。而里面那些红色的像是细长花瓣的东西,正是被封印在魔纹里的神血。”
他收回手,神情难辨的看着晏止澜:“虽然我不知道触发神魔之血觉醒的条件是什么,但是如今看来,你身上的神魔之血好像已经开始觉醒了。”
祁璟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可能性:“是不是因为他体内曾经有魔息的缘故?或者是傀儡阵的缘故?”
南宫子仪摇头:“现在已经不是计较什么原因的时候了,而是神魔之血觉醒所带来的后果。”
“后果?”祁璟困惑的问道,“什么后果?”
南宫子仪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突然想起,之前打探消息的下属回报给他的讯息。起先他还不明白为什么晏止澜要求这里的人必须在一刻钟之内走掉,这会儿已经全部明白了。
想必那时候晏止澜尚有些清明,敏锐的察觉到无辜,为了不牵涉到无辜,就以这种手段驱赶众人。只是后来神魔之血太过霸道,再加上傀儡阵的摆布,他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杀人的欲、望,杀掉了几个没走掉的人,甚至没杀够,又跑去野地猎杀了许多雪狼回来。
魔族嗜血,鲜血的刺激会更加催动他体内魔气的增长,所以现在他们所看到的忘川,神血已经渐渐被魔纹覆盖吞噬掉了。
等到这朵忘川全部变成黑色,晏止澜将会彻底失去人性的一面,即便没有傀儡阵的作用,也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
南宫子仪看了一眼目露担忧的祁璟,将这些话吞进了肚子里。他乐观的想,说不定还没等魔纹彻底覆盖,晏止澜已经因为傀儡阵死了呢?
于是故作轻松道:“其实神魔之血觉醒,也不是全然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祁璟听他之前说话说到一半不说了,心里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又听他这么说,没好气道:“有什么好处?爆体而亡还是沦为魔物?”
南宫子仪浑不在意他话里的冷嘲热讽,微微一笑:“说不定能因祸得福,破除掉傀儡阵的控制。”
祁璟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一把抓住他手:“真的吗真的吗?该怎么破除?”
只要能破除掉傀儡阵,晏止澜体力的魔息就不会再增长,到时候再由他引导着驱除干净,晏止澜就能恢复正常生活。到时候那个什么神魔之血,再慢慢找办法解决也不迟。
南宫子仪长长叹道:“神魔之血毕竟是上古神魔的血脉。即便是今日,魔门之后的那些魔物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除非布下傀儡阵控制他的那个人是魔主扰夜,否则其他人根本不能抵抗住神魔之血觉醒之后的威力。到时候,布阵人必然会受到反噬,想要控制傀儡阵就力不从心了,傀儡阵自然是不攻自破。”
祁璟一听,仰天大笑,中气十足喊道:“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多行不义必自毙!魔头,受死吧!”
喊完之后神清气爽,压在心头许久的难题不翼而飞,看南宫子仪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于是冲他勾勾手指:“趁着我现在心情好,不如来算算我们之间的账?”
南宫子仪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我们之间的……账?”
“是啊,”祁璟瞥了他一眼,一件一件认真说给他听,“隐瞒身世,此为其一;骗我出宫,此为其二;知情不报,此为其三;跟踪我朋友,此为其四……”
“停停停!”南宫子仪连声打断他,起身就往外走,顾左右而言其他,“休整的差不多了,该上路了。”
祁璟冷笑:路上再跟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