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璟:……
他以为祁望山已经说的很详细了,没想到还有隐瞒?那晏止澜是怎么发现的?
祁望山跟晏止澜隔空相望,脸上浮现出一丝愠色,喝道:“放肆!孤若有心瞒你,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祁璟一想也是,要是祁望山想要瞒住他们,有的是办法,譬如不告诉他们卷宗在哪里,或者把明和十七年的卷宗拿走,再不济他们问时一字不答,何必在这里故弄玄虚?
于是他好心提醒晏止澜,顺便也是给他个台阶下,避免他跟祁望山之间发生冲突,万一祁望山脾气上来,他也罩不住:“你是不是弄错了?我觉得父君说的很清楚了呀。”
晏止澜不知是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还是听出来了故意当做没听到,他没理会祁璟,只定定的看着祁望山,问道:“若事实真是如老君上所言,那么,晏繁之想问问老君上——”
他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祁望山,一字一顿道:“沉霜自愿踏入傀儡阵成为被人控制的傀儡,后患无穷,老君上既是知晓此事,为何会袖手旁观视而不见?以老君上对魔界的小心谨慎,却放着沉霜这么一个隐患在身边,这不像是老君上的作风,也不符合常理。”
祁璟一听,晏止澜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以祁望山对魔界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一听到有魔物的消息便如临大敌的紧张,明明知道沉霜已经被控制,为什么非但放任不管,还任由她嫁人生子?难道仅仅是因为江旭已死吗?
可是据晏止澜的记忆里,江旭死后多年,沉霜身上的傀儡阵好似仍没破除,否则为何还要哭求晏长平杀了她?
想到这些,祁璟不得不说晏止澜真是心思缜密,思虑周到,连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能联系起来,换做是他,是万万想不到这些的。
晏止澜说完那番话,便静静的站着,身姿挺拔,不卑不亢,宛如一棵无畏风雨的青松,与祁望山对视。
一时沉寂无比,祁望山无形的威压从上而下笼罩在两人身上,晏止澜则不缩后不退让的无声抵抗着。
谁也没有说话,静到祁璟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知过了多久,祁璟身上那股威压骤然消失于无形,祁望山收回了施压在他们身上的灵力。
晏止澜身形微晃,嘴角溢出一丝鲜红的血迹。
祁望山的威压几乎全部都是冲着他而来,骤然收回,他首当其冲的受到了极大的撞击,好在祁望山并没有打算拿他怎么样,只是略作小惩而已。
那股无形的威压被祁望山收回去之后,祁璟顿觉身心轻松,开口为晏止澜抱不平,喊道:“父君!”
好好的,说话就说话,突然发难干什么?不想说就不说,大不了他跟晏止澜自己去查真相好了,一言不合就动手是什么毛病?这不是欺负人吗?
祁望山瞪了祁璟一眼,这个不知好歹的逆子!
祁璟心里不满,也不怕他,瞪了回去。
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也也不服谁。
就在祁璟瞪的眼睛发酸发涩忍不住想要揉一揉的时候,祁望山先服软了,他叹息一声,道:“罢了,孤也老了。以后这些事情就交与你们去解决吧。”
祁璟心中一喜,忍不住催促道:“多谢父君。”
祁望山看了一眼自己没心没肺的傻儿子,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心酸的感觉。想他一生雷厉风行呼云唤雨,手段严酷,没想到临到头,却被自己亲手养的小崽子给摆了一道,想要发脾气都没处发去。
如今他时日不多,回顾自己严于律己严苛待人的一生,方才醒悟。醒悟过来之后,性子也跟着大变,虽然以往暴戾的脾气一时半会改不掉,但他已经竭力控制自己,希望在所剩无几的生命关头,如同普通的百姓一般,无比珍惜儿女在身侧的天伦之乐。
话到这个份儿上,祁望山也想通了,便不再瞒他们,彻彻底底的将所有事情说了个清楚:“不错,孤确实有所隐瞒……”
祁璟一听,重头戏要来了!忙支棱起耳朵,集中精神认真听着。
祁望山道:“江旭此人,心机颇重,诡计多端。他说的话半真半假,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
祁璟好奇问道:“那怎么分辨出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祁望山的目光落在晏止澜身上,缓缓说出一句话,顿时令祁璟如遭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懵了。
他说:“幻象是假,傀儡阵是假,沉朔死于他手是真。”
祁璟半晌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去看晏止澜。
“不可能!”
晏止澜瞬间脸色惨白,几乎是下意识的吼了回去。
祁璟简直不敢想,要是沉霜没有中傀儡阵,对于晏止澜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别说晏止澜,就是他作一个旁观者,都心生不忍,不忍去站在晏止澜的角度去想得知真相的他该如何自处。
祁望山眼里闪过一抹沉痛之色,沉声道:“不管你信不信,事实确实如此。沉霜若是真的中了傀儡阵,孤怎会放任不管?”
晏止澜身形一颤,双唇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
祁璟看不下去,代他问了出来:“可是沉霜临死之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中了傀儡阵,恳求晏长平杀了它。若非如此,她为何要寻死?”
祁望山微微摇头:“其中曲折如何,孤也不得而知。孤能肯定的是,沉霜确实没有中傀儡阵。”他顿了顿,接着道:“因为以江旭的能力,他根本不能布阵。”
“为什么?”
祁璟曾经看过傀儡阵的布阵图,上面所写的布阵方法同晏止澜所说的一模一样,都是以生人活祭,以怨灵为引,取午夜子时,引人入阵。除了生人活祭有些麻烦,其他的似乎根本没什么难度的样子。
他将心中的困惑说与祁望山,祁望山看着他缓缓摇头:“那本《孤门阵法注》不过是孤年少之时拿来消遣的东西,当不得真。真正的傀儡阵法没有那么简单。”
祁璟眼睛瞬间瞪的溜圆,对祁望山钦佩不已。在他印象里,祁望山一直是个顽固不通严厉死守的人,没想到人年轻的时候这么厉害!真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他耳边不断回荡着对方轻飘飘的那几个字“拿来消遣的东西”,顿觉祁望山在他心中的形象高大起来,与之相比,自己简直是朽木一截。
祁望山自然察觉到了祁璟眼神的变化,被儿子饱含敬意和崇拜的目光这么一看,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情也随之变得好起来,难得的耐下性子解释道:
“真正的傀儡阵法,是由魔界之主扰夜所创。扰夜此人,天赋极高,性子极傲,从不讲任何人放在眼里,他所创的阵法也是如此,并非人人皆可习得。除了你所看到的那些表象,还有一个极为严苛的条件。”
祁璟忍不住脱口而出:“什么条件?”
祁望山沉声道:“魔界以血统为尊,他们的血统不仅是身份的象征,同时也意味着他们的修为能达到哪种地步。扰夜所创的傀儡阵法,若非纯正血脉的魔族,根本不能布阵成功。”
“纯正血脉的魔族寥寥可数,都已被封印在魔门之内。即便有遗漏,因着他们身上掩饰不掉的魔息,也迟早暴露在世人面前被世家剿灭。”
他的目光看向晏止澜,“而江旭,则是一名魔族与修士所生的后代,半人半魔的血脉,注定了他布不成真正的傀儡阵。”
祁璟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了,之前晏止澜跟他说半人半魔的时候,他还嗤之以鼻,觉得距离自己太遥远,没想到时隔数百年,竟然还有半人半魔的存在。
祁望山似乎毫不意外,接着道:“江旭既然布置不成真正的傀儡阵,沉霜自然也不可能受傀儡阵控制。何况,江旭已死,布阵人一旦身陨,阵法自破。若是据你们所言,江旭死后的十几年,沉霜仍然受傀儡阵折磨,毫无可能。”
祁璟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呆呆的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江旭没有死?”
“不可能,”祁望山断然否定,“江旭死后,沉霜亲自将其尸首挫骨扬灰,骨灰就洒在北疆,被暗卫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祁璟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混乱成浆糊了,一连串的问题一股脑问了出来:“要是他布不成真正的傀儡阵,有没有可能依葫芦画瓢做成半真半假的傀儡阵?还有,他这么大费周章的非要杀掉跟自己关系密切的沉朔做什么?甚至连沉朔的家人都不放过?不然他身份也不可能暴露。他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图?”
祁望山皱眉道:“半真半假的傀儡阵?”
祁璟也是突然想到晏止澜身上的傀儡阵,如果傀儡阵只能被纯正血脉的魔族布成,那是不是意味着晏止澜身上的傀儡阵还是有希望破掉的?
想到这个,他抬头问祁望山:“据父君所言,这世上拥有纯正血脉的魔族都被封在了魔门之内,没有遗漏。那有没有可能,隐藏在修士中的那些魔族,重新修改了傀儡阵的布阵方式,做出了新的布阵图?既然江旭能隐藏在修士中数年不被人发现,那是不是有更多的跟他一样身份的人,隐匿在我们当中?”
祁望山赞赏的看着祁璟:“你所言之事,孤当日也曾设想过。只是半人半魔的血脉特殊,除非他们自身露出马脚,否则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发现。若是如江旭那般隐藏极深的,以沉朔的修为都无法察觉,对于其他人更无可能。此事事关重大,为了避免引起百姓恐慌,孤数年来只能暗中查询。”
说到这里,他脸上现出落寞的神色,“然收获甚微。除了江旭之外,另抓捕了两三个毫无修为的普通半人半魔,便一无所获。”
英雄迟暮,令人叹惋。
祁璟忍不住出声安慰道:“毕竟那些半人半魔的身上不仅有魔族的血脉,还流着人族的血。这么多年过去,世代繁衍,那些魔族血脉已经不如当初,或许更多的半人半魔,只是想安安稳稳的做个普通的修士过日子,并不想像江旭一样身怀野心。”
祁望山摇头:“魔族血脉里带来的凶残和暴戾,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
一个问题没解决,更多的问题涌了出来,祁璟哀嚎一声,觉得脑子快炸了。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晏止澜,突然出声道:“也许沉朔将军所看到的,并不是江旭所说的幻觉。”
祁璟扭头看过去,晏止澜唇角的血迹已经被他抹去,眼里的痛楚也已退散了大半,眼神重新变得冷静清明。
在祁望山和祁璟齐齐看过来的目光里,他不紧不慢的将自己所推测的事情一一道来:“据老君上之言,沉朔将军曾与老君上提过半人半魔之事。”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着祁望山。
祁望山略一点头:“不错。”
晏止澜接着道:“沉朔将军不可能无缘无故提出此事,必然是发生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心有触动,所以想要探探老君上的口风。”
祁望山沉吟道:“当日沉朔将军曾与孤说他潜入敌营,见到许多半人半魔,热情平和,与普通修士毫无二致,便问孤若是计划得成,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晏止澜点头:“老君上心怀顾忌,下令斩草除根。”
祁望山道:“正是如此。”
晏止澜看着祁望山:“沉朔将军道是孤身潜入敌营,江旭则言一切都是他布下的局,是沉朔的错觉。若是他们两个都所言非真呢?”
祁望山闻言,猛然站了起来,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你说什么?”
祁璟越听越迷糊,忍不住插嘴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晏止澜波澜不惊的说出两个字:“证据。”
祁璟一脸茫然:“证据?”
祁望山比他先反应过来,神色复杂道:“是了。证据。”
晏止澜像是跟祁望山说,又像是解释给祁璟听:“沉朔说他是孤身潜入,跟老君上的所有联系皆由他一人控制,老君上得到的任何讯息也是由他传来。那么,谁能证明他去了哪里?又有谁看到他跟魔界之人交手?军中主帅无故消失,竟然没有人提出疑问,也没有传信于京都,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面色如常的说了下去,“若是沉朔所言,是假的呢?若是沉朔并未离开军中,也未潜入敌营,只是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呢?”
“够了!”祁望山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急促喘息着,厉声道:“晏止澜!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沉朔是你的外祖!是孤曾经的左膀右臂!怎由你如此诋毁!”
晏止澜眼里闪过一抹痛楚,随即垂眸掩饰住,快到祁璟几乎以为是错觉。
晏止澜顶着祁望山几近喷火的眼神,继续说道:“如果是沉朔无意中发现了江旭的身份,更于无意中发现了更多跟江旭一样的人。时隔百年,这些人即便身上流着魔族的血,也是人族的后代。他们没做过错,没杀过人,手上没沾过一滴血,他们也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被斩尽杀绝不留一丝活路?”
祁望山重重的喝道:“晏止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当知道,孤不能冒这个险。”
晏止澜摇头:“沉朔将军深谙老君上的性子,他不忍见这么无辜之人引颈受戮,便与江旭合谋,联手演了一场戏……”
“不对啊,”这回不是祁望山出言阻止了,而是祁璟皱着眉,困惑不解,“要是这样的话,那江旭应该感激沉朔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杀他呢?”
晏止澜骤然转过头,看向他,一字一顿道:“谁说沉朔死了?有谁看到沉朔死了?”
“江旭说的啊,他说他亲眼所见。”祁璟下意识的回了一句,回完之后猛然理解了晏止澜的意思。
晏止澜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一切皆是江旭所言。从来没有人见过沉朔的尸身,也从来没有人见过沉朔口中所说的敌营在哪里。”
祁璟被他突然爆发出来的凌冽气质激的呼吸一滞,脑中不合时宜的出现两句对答——
问:“什么时候的男人最有魅力?”
答:“认真起来的男人最有魅力。”
要不是场合不对,祁璟简直想找个没人的角落扇自己两耳光清醒清醒,啊啊啊这个脑子怎么回事?一天天的都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
他偷偷的瞥了一眼已经转过头去的晏止澜,不得不承认,认真分析事情的晏止澜,真的有那么一丢丢让人不容忽视的心动。
等等。祁璟心神一凛,这个心动是怎么回事?脑子,你给我推荐的什么滥词?
“你接着说。若是沉朔没死,江旭为何要说他死了?沉朔又为何这么多年来没再出现?”
祁望山威严的声音从上面传过来,祁璟回过神来,快速把锅甩给不靠谱的大脑,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嫉妒晏止澜的人格魅力,压制住心底的悸动,强自镇定下来,听晏止澜继续分析。
晏止澜沉吟道,“沉朔之所以没再出现,无非两个可能。其一,沉朔真的死了,且很大可能是被江旭所杀;其二,沉朔没死,然而碍于某种原因,不能现身人前。”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祁望山不怒反笑,对晏止澜道:“这些不过是你的猜测,你也没有证据,不是吗?”
“有一点,”晏止澜抬眼看他,“傀儡阵。”
祁璟快被这两个人逼疯了,绕来绕去,怎么又绕回去了!这么大半天,他深深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放过他这个小可怜吧!
晏止澜平静道:“江旭死前,曾亲口所言,我娘,也就是沉霜,被傀儡阵所控。先不说想要布下傀儡阵需要耗费多少时日和人力,江旭又如何得知,沉霜会在何处杀他?时辰、地点,这些都不是他所能掌握的。所以,我猜,沉霜所中的根本不是傀儡阵。”
祁璟听得瞠目结舌:“那是什么?”
晏止澜顿住了,祁望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桌案后站了起来,失态道:“是、是……”一时太过激动,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晏止澜会意一点头,“是控心术。”
“没错,是控心术。”祁望山喃喃道,“是控心术。”
祁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不懂就问:“什么是控心术?”
晏止澜道:“控心术表面上来看,跟傀儡阵很像。若不是精通阵法的人,很容易将二者混淆。实际上控心术比傀儡阵容易的多,且不会受到血脉的影响,很容易炼成。”
祁璟还是不明白:“可是江旭已经死了啊,死人还能控心吗?”
“控心术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个控心,”祁望山苍老的声音传来,“控心术名为控心,实质则是蒙心。”
祁璟将目光挪到祁望山身上:“蒙心?”
“不错,”晏止澜沉吟道,“蒙蔽一个人的心智,将她曾看到的一些事情一些人,全部以移花接木的方式,改成其他的事情。”
祁璟似乎有点懂了,“就是用一段别的记忆去掩盖另一段记忆,另一段控心术的主人不想被人知道的记忆。”
晏止澜冲他一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不过祁璟还是有点不明白:“那令堂为什么会说她被傀儡阵所控?”
晏止澜眼里闪过一抹痛楚之色。
祁望山接过话头道,“若真是控心术,一切就说的通了。控心术之所以叫控心,除了蒙蔽人的心智之外,若是时间久了,没能解开,中术之人的记忆会渐渐的陷入混乱,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沉霜心中除了那一段被江旭抹去的记忆之外,恐怕最耿耿于怀的便是江旭死前所说的傀儡阵。”
“没错,”晏止澜掩去眼底的痛色,“母亲当年恐怕已经陷入混乱,‘傀儡阵’三字是她一生的噩梦,她已然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若非如此,她不会求父亲杀她。”
祁璟心里一跳,担忧无比的问他:“那你呢?是不是也是控心术?”
晏止澜摇头:“是傀儡阵。”
祁璟“啊?”了一声,忧心忡忡道,“那该怎么办?”
晏止澜一撩衣摆,朝祁望山跪下,坚定道:“晏繁之自请前去北疆探查沉朔一事,请老君上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