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璟愣了一下,随即歉然道:“抱歉,我不知道……”
晏止澜稳住心神,淡淡道:“与你无关。”
祁璟看他强作镇定的样子,心下不忍,然而想到傀儡阵的特殊性,踌躇半晌,还是开口问道:“你们查出那个布阵人了吗?”
晏止澜点头:“查到了。”
祁璟看着他的脸色,又小心问道:“那最后……”
晏止澜拢在衣袖里的手指尖止不住的颤抖起来,那是一段对他对晏家来说,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那时已有七八岁年纪,虽然尚小,但已经记事。
原本恩爱的父母日日争吵不休,家中无一日安宁。他不明白怎么回事,跑去问静伯。静伯只是摸着他的头,叹道:“造孽啊,造孽。”
直到有一天,本应该午睡的时辰,他心里莫名有种强烈的直觉,怎么也睡不着,便想去找父亲说说话。
不料刚走到父母亲所在的房屋外,他就听到父亲的怒吼:“不行!我做不到!”
几乎是下意识的,晏止澜小小的身影躲在了窗台下面,不敢再上前一步。
然后他听到母亲哀泣道:“算我求你,杀了我。我不想再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下去了。”
父亲的声音缓了下来:“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傀儡阵不一定无解。你想想繁之,他还那么小,怎么能没有娘?”
这句话说完,许久,屋里静悄悄的再没有动静。
晏止澜忍不住从窗台下探出头去,却看到自此纠缠他一生的噩梦。
他看到母亲仰面朝天躺在父亲怀里,胸前深深扎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血窟窿似的仍在往外汩汩流血,而那匕首的柄端则握在父亲的手中。
他的母亲,嘴角含着笑,断断续续道:“如果我不死,将来必会铸成大错,我会成为繁之身上永远洗不掉的污点。只有我死了,繁之才能干干净净的走他该走的路……”
晏止澜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天地骤然失去色彩,变成黑白一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只知道等他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母亲已经下葬了,留给他的,只有一只小小的灵牌。
这件事之后,他与父亲间隙渐生,性子也愈发沉默寡言。
几年之后,父亲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手把手的开始教他打理晏家的事务,甚至将原本属于家主的事情也试着交与他去做。
直到父亲去世前的一年,有一天,父亲将他叫到自己房中,沉默了许久,告知他了一件事情。
他这才知道母亲一直处于傀儡阵的控制之下,每每意识清醒的时候便觉倍感煎熬,她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担心自己哪天失去全部神志大开杀戒,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为了杜绝这个大错,她便恳求晏长平杀了她。
晏长平与她二十年夫妻,如何下的了手?她料准了晏长平会拒绝,便趁着他心神崩溃的时候,按着他的手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晏长平痛失爱妻,又痛恨幕后凶手,便装作不知道傀儡阵的样子,明面上一切如常,暗地里却不断寻找凶手下落。
耗费数年心血之后,终于被他查到了一丝蛛丝马迹,便将晏府一切交与晏止澜,孤身前去抓捕真凶。
……
“后来呢?”
祁璟托着下巴听得认真,见晏止澜不再往下说了,心里小猫爪子挠痒痒似的,想要知道那个幕后真凶是谁。
“后来——”晏止澜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留流茶盏上,顿了顿,道:“后来父亲顺着线索查到了宁河县……”说到这里,他又停下了。
祁璟莫名觉得宁河县有些耳熟,在脑子里过滤一遍,突然想起来,小锦鲤的亲娘靳小姐不就是宁河县的吗!不禁咋舌,这晏家家主晏长平也是个人物,这是感情家业两不误啊!一方面寻找杀害前妻的凶手,另一方面也没忘了给他们晏家开枝散叶,佩服佩服!
晏止澜显然也是想到了宁河县靳家,只是他此刻的心情又与先前有所不同。兴许是将积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说出来的缘故,多年对父亲的不理解和愤懑之情一旦宣泄出来,再回头看父亲的所作所为,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谅解。
母亲之死,对他而言是一生不可磨灭的伤痛,对父亲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父亲母亲成婚多年向来琴瑟和鸣、恩爱有加,人人羡慕的神仙道侣。旁的不说,这世上哪个家主身旁没有个娇媚可人的小妾?唯有父亲,自始至终,唯母亲一人而已。
母亲去后,他偶尔经过父亲所住的房屋,透过窗子望过去,时不时能看到父亲对着母亲的画像喃喃自语的样子,甚至有那么一两次,他还隐约听到父亲哽咽痛哭的声音。
只是当时他对父亲仍心怀芥蒂,下意识的去拒绝自己所听到所看的一切。如今再回想起来,母亲去后的那几年,他好像都没怎么见父亲笑过,原本明朗至极的一个人,渐渐变得形同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冷漠。
直到父亲从宁河县赶回来的那日,也是他生命弥留之际,晏止澜才终于在他眼中又看到了对于生命的渴求的光芒,只是他伤势太重,已然回天乏术,只得含恨而终。
晏止澜那时尚不明白,如今想来,兴许是靳家小姐给了父亲第二次活下去的希望,让他终于能从亡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只是还没来及续写,就溘然长逝。
祁璟见晏止澜又陷入了沉思,便百无聊赖的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等晏止澜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发现祁璟已然画满了整整一张纸,乱七八糟的不知所云。
祁璟正画的开心,冷不丁听到晏止澜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
祁璟手一抖,一滴浓稠的墨汁滴在了他面前的纸张上,毁了他好不容易画好的图,气的他想暴打晏止澜一顿。
不过转念想到对方刚才被自己揭了伤疤,再打人着实不妥,只好把笔一扔,气哼哼道:“你猜。”
晏止澜看了看,上面鬼画符似的,这边一个那边一个,毫无规矩可言,他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
祁璟一看他神色,就知道他肯定没看出来,遂洋洋得意道:“我就知道你看不出来。”
晏止澜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在画纸最中间的位置,那里画着一个大大的圆,周围写了一圈的“人”字,他不确定道:“这个是傀儡阵?”
祁璟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说着兴致勃勃的将自己所画的成果展示给对方看,“你看这里,我们先从傀儡阵上下手。”
他一边说一边在画纸上指指点点,“你看,以这个傀儡阵为中心。我们所知道的,跟傀儡阵目前有关系的。你的父母、你、我、郑家、靳家,你看出来什么了?”
晏止澜顺着他手指点着的方向看过去,眉头渐渐皱起:“什么?”
祁璟快速的用线把那几个点连起来,“既然你父亲在宁河县回来的时候遇袭,那他肯定是在宁河县发现了什么,所以这个靳家也不能排除在外。”
晏止澜皱眉道:“靳家若是有问题,靳黎怎会流落在外安然无恙?”
“这个我暂时还没想到为什么,”祁璟挠挠头,接着道,“反正没什么头绪,我们就胡乱猜着玩呗。”
晏止澜的脸色沉了下来:“胡闹!岂可无由诽谤他人?”
祁璟不乐意了,抱着膀子看他,只是碍于身高的原因,他不得不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晏止澜的脸,这么一来,无形中气势就消下去不少。
输人不输阵,只要架势做的足,管它气势够不够呢。祁璟在心中默默的安慰完自己,摆着冷脸对晏止澜道:“你倒是君子。那么请问你这位君子,可找到一丝线索了?”
晏止澜闻言,脸色更加难看起来,若是他有一点线索,又怎么会被困在这里这么久。
祁璟趁热打铁道:“对待君子,我们自然是要用君子的方法。对付小人,你要还跟他讲道理,那怎么行得通?小人之所以叫小人,就是看准了你们这些君子的心理,自持身份,不肯放下架子。要我说,我们最好是站在小人的位置上,想他们所想,才能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晏止澜沉默不语。
祁璟见他不反对,便当他是默认了,接着道:“再说,我也没说靳家有什么,我只是把跟傀儡阵有关的人联系在一起而已。”
晏止澜的脸色稍缓,沉声道:“靳黎那孩子我看过,没有异样。”
祁璟心里“切”了一声,道:刚才还说不要无由诽谤别人,自己不还是有疑心?
晏止澜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道:“凡事流落在外的晏家子孙,都需经过仔细的验身,名字方能写入晏府族谱。这是规矩。”
祁璟敷衍道:“我懂我懂。”不就是为了保证血脉的纯正,以防血脉混淆吗?
晏止澜拧眉看着他:“靳黎资质根骨皆纯澈明正,是修炼正宗心法的绝佳体质,其母绝不会跟魔界有关。”
祁璟心不在焉道:“哦。”心道,废话,靳黎怎么样我还会不清楚吗?主角光环是白给的吗?
话说回来……
祁璟之前总觉得好像缺少了点什么,经他这么一打岔,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了,“说起靳家小姐,我突然想起来,你好像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外祖父?为什么?”
不是他想八卦,而是他突然想到,既然十一年前晏止澜的生母就中过傀儡阵,而他的父亲却毫发无伤,是不是他的母族有什么问题?
晏止澜猛地顿住了:“你怀疑我?”
“不是不是,”祁璟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忙安抚道,“你好好想想,为什么傀儡阵的布阵人专挑着你家里人下手?是不是你家里或者你们身上有什么引起布阵人觊觎的?”
晏止澜冷静下来,按照祁璟话中的指引在脑子里好好梳理了一番,摇了摇头,回应祁璟之前的话:“家母是孤女,是祖父外出游历的时候救下来带回晏家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跟祁璟互相对视一眼。以晏家端正严谨的家风,怎么可能随便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嫁入晏家,且坐上当家主母之位?
祁璟率先开口:“在哪里救的?”
晏止澜摇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要问晏府的老人。如今晏府知晓此事还尚在的老人……”他拿过一张纸,快速写了几行小字卷成一小截树枝的模样,召出传信灵鸟,将那信纸别到灵鸟身上,轻轻一拍它的身体,看着它“啾”的一声,往晏府的方向飞去,这才转过身来,对祁璟道,“静伯应该会知晓此事。”
祁璟见他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
晏止澜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沙哑,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脆弱:“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如果真的跟他母亲有关,那他的母亲,在其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他又该如何自处?
祁璟同情的看着他,表面上装的再成熟,毕竟还是个刚刚成年的孩子,这么多年的世界观突然受到猛烈的冲击,搁谁身上也受不了。于是干巴巴的安慰道:“现在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一切真相都还没查到……”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
晏止澜猛地站起来,几步走到窗子前,伸出手,灵鸟落在了他的掌心里,口吐人言。
静伯的声音传了出来,他似乎很是诧异的样子,先是问晏止澜为什么会想到问主母的事情,然后边回忆边慢吞吞道,“主母来晏家的那天,我印象很深刻,是个电闪雷鸣下着瓢泼大雨的天气。老家主带着还是小姑娘的主母回来的时候,家仆们还聚在一起打趣猜是不是老家主的私生女……”
静伯平和的声音娓娓道来,像是有种神奇的力量,慢慢的抚平了晏止澜心中的不安。
透过静伯的话音,他们似乎能看到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静伯道:“主母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明明是个相貌出众的小姑娘,偏偏神色冷淡的很,似乎除了老家主之外,任何一个人都入不了她的眼。后来,老家主当众宣布,主母将会是公子以后的妻子时,我们每个人都不意外。谁都知道,公子只有看到主母时眼睛里才会亮的发光,那是看到心爱之人才有的光彩。”
“然而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主母拒绝了公子的求婚,也拒绝了老家主的好意。她拜别了家主,什么也没带,一个人离开了晏府。公子不顾老家主的阻拦,追了过去。”
“几年后,老家主病逝,公子带着主母回到晏府,没多久,便有了小公子。只是没想到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静伯叹了口气,又道,“关于主母的身世,老家主当初似乎提过,他是在北疆捡到的主母。北疆常年战争不息,主母本是一个将军的女儿,后来将军在一次战役中身亡,便流落街头。她又生的那样的好样貌,引得无数宵小之辈垂涎。老家主游历经过北疆,救下被地痞流氓欺负的家母,见她一个女孩子可怜,便带她回了晏府。”
话到这里停了下来,祁璟跟晏止澜对视一眼,两人眼里流露出同样的讯息:那个将军!
事不宜迟,说查就查,祁璟刚要叫人,冷不防静伯的声音又从传信灵鸟的体内传了出来,他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主母当初离开晏府,公子找过去的方向,好像也是北疆。”
他隔着灵鸟问晏止澜:“公子问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顿了顿,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公子是因为小公子的事情,也想去寻自己的外祖吗?”
后面静伯好像还絮絮叨叨的说了什么,不过传信灵鸟被晏止澜一把捏了个粉碎,静伯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寂静。
祁璟“啧”了一声,惋惜道:“粗暴。”
想当初他画一张传音符画了好几天,还不一定能用。人晏止澜毫不心慈手软,眼都不眨一下的就随意毁掉了,像是吃一口饭呼吸一口空气那么简单,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说是说,正事还是要办的。
祁璟问晏止澜:“你还记得你母亲姓什么吗?”
知道他母亲的姓氏,便可顺着这条线去查。不管查出来的结果如何,总归是个线索,查上一查也不妨事,总比他们现在困于囹圄束手无策的好。
晏止澜疲惫的捏着眉心:“待我想想。”
祁璟也不催他,在原本画满了的纸上又添上了北疆二字。
添完之后,他把笔随意一扔,自己往桌面上一趴,事情越来越复杂了,牵扯到的人和地方越来越多,他深深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想到脑子不够用,他就想到《修天》的原著作者,真想穿过去暴打他一顿,这踏马写的什么狗屁剧情!他一个从头追到烂尾的忠实读者,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硬生生没有一件事情是按照原著的发展来的!简直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
祁璟这边正忿忿不平的把《修天》的作者在心里骂了个狗血淋头,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过一遍,才觉得舒坦了一些。
一抬头,看到晏止澜一脸凝重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不知道自己母亲姓什么,稳了稳神,勉强笑着安慰道,“怎么?不记得了吗?不记得也没关系,反正我们可以找其他的线索……”
“不是,”晏止澜目光深深的看着他,“虽然晏府上下从未有人叫过母亲的名讳,但是我记得母亲曾说过,她姓沉。”
祁璟怀疑的看着他:“你确定?”不是他不相信晏止澜,而是这个姓氏实在是太少见了,大月国的世家中也没有是这个姓的,他刚才那一瞬间差点以为晏止澜是在逗他,要么就是他娘诳他。
晏止澜笃定道:“沉舟侧畔,千帆远影。没错,是这个字。”
祁璟见他说的果断,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依静伯所言,令堂的父亲,那位将军应该也是姓沉。若是战死的将军……”
他跟晏止澜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两人心领神会,异口同声道:“卷宗。”
祁璟招来一个小內侍,让他去把近三十年至五年间的卷宗找出来带过来。
小內侍应声去了,祁璟眼睛亮的发光,有种即将揭晓真相的兴奋感和激动,他戳了戳晏止澜:“要是顺着这个线索找到布阵人破除傀儡阵,你该怎么谢我?”
晏止澜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我如何谢你?”
祁璟一想到只要破除傀儡阵,从此就可以跟晏止澜划开关系,再也不用受人牵制,心情立时好的不得了,笑嘻嘻道:“你真的没有其他的兄弟、不,姐妹吗?”
要是有个长相跟晏止澜差不多的妹子能召进宫陪着他,就算天天看她冷眼,就算是像晏止澜这样冷若冰山,他也不介意。谁让人长的好看?颜控就是这么毫无原则。
晏止澜拂袖在他面前坐下,冷声道:“没有。”他微微抬起下巴,反问祁璟,“君上对于晏家的家事,不是一向很是清楚吗?”
祁璟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什么意思?”
晏止澜冷冷道:“君上莫不是忘了家弟前来认亲那一日,君上的梁上君子之为吧?”
祁璟身子一僵,心虚的别开了眼。他本以为晏止澜那天心神大乱没有注意到他的,没想到早就发现了,只是一直隐忍到现在才发作。
他承认偷听人家家事不是什么君子所为,不过那时候也是完全因为担心嘛!情有可原,可以谅解!
想到这里,他不由挺了挺胸膛,理直气壮道:“我那是关心你担心你,才迫不得已为之。不然我怎么不爬别人家的房顶?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那是宠爱你才这么关注你!不然你看,换做旁人,我看都懒得看一眼。”
一番话说完,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怎么听怎么诡异。
晏止澜淡淡道:“君上的宠爱,还是分与旁人吧。晏繁之承受不起。”
祁璟:……
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这个对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小夫妻闹别扭吵架的样子?
与此同时,晏止澜也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什么,想到自己方才顺口说出的话,耳朵尖刷的一下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