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五十章

祁璟讪讪道:“其实这个,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这个圆吧,画的又大又圆,边缘如此光滑,弧度如此自然,可见作画之人的功底还是很深厚的。对不对?”

晏止澜对此不置一词,继续查看。

祁璟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问他:“最近几个月,那边是不是太过安静了?”

晏止澜闻言,顿了顿,抬头看着他:“怎么说?”

祁璟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慢慢梳理着线索:“最开始是宫中的侍女无辜被害,被做成怨灵;之后是我们被神秘人追击,你陷入傀儡阵;再就是郑彪被人在饮食里做了手脚,不治身亡。这几件事情,一串接着一串,发生的时间相隔不久,很是紧密。为什么直到现在,中间隔了两三个月有余,这么长的时间里无事发生风平浪静?我觉得不太合常理。”

晏止澜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书,他垂眸思忖片刻,道:“不是。”

祁璟“啊?”了一声,问他:“怎么不是?”他这时间线梳理的很清楚,没有毛病啊。

晏止澜定定的看着他:“最开始的异样并不是由宫中侍女身上发现的,而是在我身上的魔息。”

祁璟恍然,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他见到晏止澜的第一面,就被吓到了。

那时候晏止澜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的,丹核被挖,手脚被打断,全身血迹,连肩胛骨都被穿透了,真是凄惨无比。而且穿透他肩胛骨的还是来自魔界的噬灵鞭,差点没要了他的小命,自己还火急火燎的给他祛除魔息来着。

放在以前,祁璟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跟晏止澜会有什么关系。毕竟他们两个,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晏止澜是世家培养出来的标杆,资质根骨相貌为人无一不佳,严谨冷静自持;而他则是安逸自由的环境下长大的,天生喜欢无拘无束散漫的过日子。

正常情况下,两个人根本不可能有交点。而现在,他们不仅有交点,还因为魔息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牵扯到一块。晏止澜不知不觉中也成为祁璟所认定的第一个朋友。

想到这里,祁璟唏嘘不已,不知道是该痛骂那个幕后凶手,还是该感谢他。

晏止澜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思索了片刻,道:“魔界之门的封印还算牢固,此事绝无可能是扰夜所为。”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起点,一点线索都没有。

祁璟哀叹一声,把自己扔进柔软舒适的大床里,头埋进厚厚的被褥里,声音闷闷的:“晏大公子,不如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得罪过谁?我怎么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冲着你来的?而我,唉——”他叹了口气,翻了个身,生无可恋道,“我就是那可怜的被殃及的池鱼。”

晏止澜蓦地抓紧了手中的书,书页被他抓的皱成一团。

那边祁璟犹未察觉,越想越觉得自己弱小可怜又无辜,感慨道:“我真想求求你们了,你们神仙打架,能不能放过我这个小可怜?”

晏止澜盯着被自己抓皱的书页,冷声道:“君上未必无辜。”

祁璟停止了翻滚,怒气冲冲道:“我怎么就不无辜了?你要不说个清楚,今天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晏止澜冷冷道:“先不论那两名殒命的宫女,皆是冲着君上而来。那些黑衣人追击之时,并未对我们下杀手,而是将我们同时赶入傀儡阵中,可见其目的并不仅是我一人。若非如此,布阵人大可杀掉君上,将我制成傀儡即可,何必大费周章,将我们同时留下?”

祁璟的火扑哧一声灭了,顿时蔫了:“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就这么认输,又嘴硬反驳道,“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即便把我控制住,也没什么用途。以老君上的性子,一旦发觉不对,绝对不会心慈手软任由我胡作非为的。”

晏止澜却没有回他,一撩衣摆在床上躺了下来。

祁璟下意识的往旁边让了让,让完之后发觉不对:“你做什么?”眼下天色尚早,根本不到晏止澜的睡觉时间,他突然躺下来干吗?

晏止澜闭上眼睛:“君上方才不是说,今天不许我出门吗?”

祁璟一时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晏止澜是在跟他赌气吗?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一向刻板冷静自持的晏止澜,竟然会像个小孩子似的跟他赌气?

不过很快祁璟就醒悟过来,自己真是傻透了,晏止澜本来就是个刚成年的小孩子。

也许是晏止澜总是表现的很是沉稳可靠的样子,不知不觉间总让他忽略了对方确实比他小三岁的这个事实。虽然两人站在一起,晏止澜的身高确实比他高上那么一点,不过更大的原因在于自己的娃娃脸太吃亏。对此,祁璟再嫉妒羡慕,也无济于事。

只是晏止澜突然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让他颇感意外。

祁璟摸着下巴琢磨了半天,跳下床拿起那本《孤门阵法注》,准备去找祁望山问问,既然这本书是他编撰的,那他肯定会对此有所了解。反正他又不问神裔血脉的事情,问魔界之事,祁望山总不会还瞒着他吧?

打定主意,祁璟便拿着书去找祁望山了,临走前回头看了眼呼吸绵长似乎睡着的晏止澜,低声吩咐守在门前的小內侍:“等半个时辰之后,去膳房挑几个爽口的小菜给晏公子端进去,口味要清淡一点的,不要甜不要辣,让他用了饭再睡。”

小內侍唯唯诺诺的应下。

祁璟站在门口踟蹰片刻,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看有没有被自己遗忘掉的事情。想来想去,还真给他想到一件事情,转头又对小內侍道:“哦对,晏公子用完饭,隔一时辰,睡前要沐浴,把换洗的衣服都先准备好了,别忘了。”

吩咐完这一切,祁璟再也想不到其他事了,遂放下心来,潇洒的去找祁望山了。

他没注意到的是,从他走出内殿的那一刻,晏止澜就睁开了眼睛,更是将他在门口跟小內侍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听进了耳朵里。

其实从说出那句赌气的话之后,他就心惊的察觉到了不对。

这么多年以来,父亲常常教导他冷静自持,遇事稳重不得慌乱,他一直恪守父言保守己心,从未逾矩半步。未曾想,今日不知怎的,竟因一时意气跟祁璟斗起嘴来。

好在祁璟不曾发觉他的异样,反倒处处忍让,这让晏止澜更觉无地自容。等他冷静下来之后,便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等祁璟垂头丧气的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晏止澜端端正正的坐在案桌旁,见他进来,便抬眼看了过来。

祁璟看看左右,心中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诧异道:“你是在等我?”

晏止澜微微一点头,面色平静道:“坐。”

祁璟这会儿不仅是惊讶了,简直是有些惊悚了。他早习惯了晏止澜冷冰冰的样子,突然这么和颜悦色的跟他说话,让他莫名觉得心里一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于是,祁璟不仅没有上前,反倒后退了几步,警惕道:“你是不是傀儡阵发作了?”

晏止澜本来堪称温和的眼里,骤然变得冰冷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像三九天的冰渣子一样,寒冷生硬:“没有。”

祁璟还是放心不下,慢吞吞的往前走了一步:“真的没有?”

晏止澜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若是傀儡阵发作,你以为你还会好好的站在那儿?”

祁璟一听不乐意了,气哼哼道:“你什么意思?就算傀儡阵发作,我也有办法控制住。你以为你能那么简单杀了我?不可——”

“能”字被噎在了嗓子眼,祁璟低头瞅着距离自己不到一根手指的闪着寒光的七星灵剑,差点跳脚大骂:有本命灵剑了不起吗?动不动就召出来吓唬人!有本事威胁他,有本事真的杀他啊!

祁璟忿忿的顶着七星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反正他们两个心知肚明,七星灵剑根本杀不了他。

晏止澜召出七星灵剑的一刹那就后悔了,只是他一向将情绪隐藏的极深,从外表上看根本看不出来异样,只是眼神更冷,嘴唇抿的更紧了而已。

实际上他心里已经后悔极了,明明是想跟祁璟好好的坐下来谈一谈,将他心中的想法说给祁璟听一听,不知为何,被祁璟一激,他就失控了。仿佛心底蛰伏了一只猛兽,时时刻刻准备着冲出牢笼,将他数年来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撕个粉碎,在他面前放肆的大吼大叫。

他似乎能看到那只猛兽就在自己面前,冷冷的注视着自己,不住的嘲弄自己:“晏止澜,晏繁之,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做事一塌糊涂,为人虚伪冷漠,离开晏家的庇佑,一事无成,甚至连晏家家主的位置都抓不住。明明是晏府名正言顺的家主,却要白白拱手让给一个牙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明明拥有这大月国最高深的修为,却被人制成傀儡。晏家的一切将因你而毁,你是罪人,你是懦夫……”

晏止澜摇头喃喃:“不、不是这样的……”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父亲母亲朝他走来,晏止澜眼眶湿润了,朝他们伸出手:“父亲,母亲……”

他一向温和的母亲,走到他面前,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繁之,你忘了昔日母亲对你的教诲了吗?你怎能如此任性妄为!”

晏止澜被打的懵了,他茫然道:“我……”

一旁的父亲也痛心疾首道:“我晏家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繁之,你太令我失望了。”

“灭门之恨,身心之辱,繁之,你都忘了吗?”他的母亲含着泪,一字一顿道,“你被这昏君折辱的还不够吗?”

晏止澜身形一颤,慌张的解释:“我没有,我没有忘……”

“去杀了他。”他的母亲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坚定道,“繁之,去杀了他。”

他的父亲也在一旁道:“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解脱了。”

“杀了他。”

“杀了他。”

……

父亲母亲的身影渐渐的变成无数个虚影,字字泣血声声不断的在他耳边反复重复着“杀了他”。

晏止澜痛苦的捂住耳朵,半跪在地上,喃喃道:“不要、不要逼我……”

祁璟看着晏止澜突然半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七星灵剑也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直直落在地上,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遂上前走了两步:“晏止澜?”

晏止澜没有回应。

祁璟担心之下又上前一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话音未落,地上躺着的七星灵剑发出“嗡嗡嗡”的轻微响声,祁璟不明所以的转头看过去。

就在此刻,晏止澜突然抬起头,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只手紧紧掐住了祁璟的脖子。

祁璟愕然的看着他,晏止澜的眼里、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不知何时,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魔纹,看上去诡异极了。

祁璟倒吸一口气,傀儡阵发作了。

祁璟暗骂自己乌鸦嘴,下午他还说对方安静的不太正常,晚上就被啪啪啪打脸了。

晏止澜的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就跟没有生命的傀儡人偶一样,掐着他的那只手也是冷冰冰的,像是刚从冰窟窿里出来一样。

祁璟在他的手下艰难喘息着,试图唤醒他:“晏止澜,你醒醒!”

他一边焦急的唤着晏止澜,一边集中精力去感受晏止澜体内的那颗丹核。按照福佑的说法,只要能控制住丹核,就能控制住晏止澜。

换来的是晏止澜更加用力的收紧了手,勒的祁璟眼前阵阵发黑说不出话来,只好用意念呼唤赤朱:“赤朱!赤朱!救命啊!”

赤朱毫无反应,祁璟却快要被掐死了,眼睁睁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点流逝,徒劳的伸长了手去够晏止澜,断断续续道:“晏、晏止澜……你会、会后悔的……”

晏止澜充耳不闻,修长的手指越缩越紧,七星灵剑振动的响声愈来愈大,如擂鼓一般,传入祁璟耳中。

祁璟昏昏沉沉的脑中陡然现出一丝清明,电光石火之间领会到了什么,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晏止澜的手。

祁璟闭着眼睛,沉下心,凝神聚气,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到自己跟晏止澜十指交错的那只手上。

一股浓郁的灵力顺着他的手指交缠上晏止澜的手指,快速的蔓延至全身。

晏止澜身形一僵,掐着祁璟的那只手无力的垂下。

祁璟软软的落在地上,后脑勺磕在坚硬的地板上,立时疼的他呲牙咧嘴,神志清醒。

顾不上整顿,祁璟连滚带爬的跑到晏止澜身边,趁着晏止澜还没反应过来,手中聚起灵力一掌按在他的胸口,丰沛的灵力顺着他的心田快速流向四骸。

祁璟却不敢松懈,源源不断的将灵力输入晏止澜灵海,方才他隐约间似乎摸到了一点头绪,领悟到了该如何控制晏止澜体内丹核的方法。

事不宜迟,祁璟说做便做,控制着灵力找到安静待在晏止澜体内的丹核,凝神看去,原本散发着莹润光泽的丹核,此刻已然被一团黑雾笼罩,变得黯淡无光了无生息。

兴许是感觉到了原主的气息,那丹核挣扎着跳动了两下,又被黑雾紧紧缠绕着压了下去。

祁璟见状,忙将灵力探了过去,一点一点的、一层一层的将缠绕在丹核上的魔息剥除掉,那丹核似乎察觉到了祁璟的意图,费力挣扎着,透过重重黑雾,将灵力释放出来。

起初是一星半点,像是漆黑夜空中的几颗星子,渐渐的,星子越来越多,无数的灵力光晕汇集到一起,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配合着祁璟注入进来的灵力,内外夹击,一鼓作气,将那团黑雾击了个粉碎。

一瞬间,灵力暴走,四下流窜起来。

晏止澜闷哼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鲜红的血迹溅在祁璟的肩头,像是开了一朵妖娆艳丽的大花。

祁璟一惊,忙稳下心神,凝聚灵力,慢慢引导着他体力的灵力缓缓回到灵海,等到所有暴走的灵力全部被安抚下来,祁璟才小心退了出来。

他长长的舒出口气,这会儿终于腾出来时间去看晏止澜怎么样了。

一转头,发现晏止澜脸上身上的魔纹已然消退了下去,眼神也恢复了一派清明,正定定的看着他,若不是他唇角沾染那丝血迹,几乎与平时无异。

祁璟一颗心落进肚子里,拍着胸口道:“好险好险。”

晏止澜眼里闪过一抹痛楚之色,很快掩去,他低声对祁璟道:“抱歉。”原本他是想等祁璟回来,问问祁璟为何危险之时不召九圣灵剑出来,若是有需要,他随时可以帮忙。

然而万万没料到,一时心神恍惚,竟被人趁虚而入,差点酿成大祸。

晏止澜不由苦笑,他一直以为自己已将前世放下,真心实意的将祁璟当做了另一个人。没想到,一切只是他自欺欺人而已。

那只猛兽说的不错,是他太过自大,目无一切,自以为已将一切掌握手中,却没想到自己也不过是旁人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

祁璟摸着被他掐的生疼的脖子,缓了一会儿,见他神色不对,忙提醒道:“晏止澜!”

晏止澜骤然一凛,道心清明,紧紧压在心头的一切负面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祁璟见他不回应,连忙问道:“喂!你怎么样?”

第一次这么控制丹核,他也不好受,但是他更担心的是晏止澜身上的魔息再次卷土重来,要是再来一次,他可没有力气折腾了,只能束手就擒等死了。

晏止澜摇摇头,道:“我无事。”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祁璟脖子上青青紫紫的淤痕上,呼吸一滞,许久之后,才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说道:“对不住,我……”

“别说这个了,”祁璟打断他,牵扯到脖子上的伤,“嘶”了一声,目光探究似的在他身上看了一遍又一遍,问他:“之前数月傀儡阵都没有发作,为什么今日突然发作了?”

晏止澜沉默着不语。

祁璟胡乱猜测道:“不会真的是被我乌鸦嘴说中了吧?”

“呸!”他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这乌鸦嘴,怎么好的不灵坏的灵?”

晏止澜没来得及阻拦他,目光一暗,沉声道:“不关你的事。”

祁璟微微偏过头,看他:“什么意思?”话一说出口,他便理解到了晏止澜话中的含义,立刻追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晏止澜拧眉道:“我尚还不能确定。”

祁璟听得心急,催促道:“快说,说出来我们分析分析,就知道是不是了。”

晏止澜略有些迟疑,终于还是在祁璟的连声催促下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前世的事及对暴君的怨怼。

祁璟摩挲着下巴,边想边道:“这么说来,这个傀儡阵的发作点应该就是你心中的戾气。正常情况下,我们心中就算有戾气,也不会这么强烈。但是在傀儡阵的加持下,你心中的戾气被无限放大,将你心里的所有其他感受全部都压制了下去,戾气越来越多,无法宣泄,全部聚集到一起,引发了你心底的杀意……是不是这样?”

晏止澜迟疑不决道:“是这样吗?”

祁璟一拍手:“肯定是这样,不然你为什么前段时间一直没有发作,就今天发作了呢?不过这样,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见晏止澜的脸色有些不好,便道:“先别急,等我说完,既然这个傀儡阵的发作是由你心中的戾气引发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你控制住心中的戾气,便能控制住傀儡阵,不让它发作?”

晏止澜一怔,随即苦笑:“傀儡阵怎会如此轻易被控制住?”

祁璟瞪了他一眼:“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晏止澜抹去自己唇角的血渍,道:“不用试了,我知道的。”

祁璟简直想掰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的全是石头,不然怎么这么顽固不通冥顽不灵?然而晏止澜的下一句话,让他当场顿住了。

晏止澜轻声道:“我的母亲,就死于傀儡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