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三只老虎

那一日心绪失控过后,司玘和沈钦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他们仿若一夕之间回到了告白前的相处状态,司玘冷漠却温柔,沈钦沉默而懦弱,仿佛那时的暧昧和旖思都在那一句短短的疑问中荡然无存。

只是独处的时候,司玘会抱着他,亲昵地亲吻他的额头。

“我不会放手。”妖修这样说着,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狠戾。

还真是……相当的执着呢。

沈钦心下苦笑,单手抚上心口,掌下胸膛虽然淡薄,却已有了切实的触感,胸腔之下心脏跃动鲜活,他却生不出半点欢喜。

那日司玘骤然发出的疑问像一把利刃,直直戳中了他一直以来都忽视的、又或是下意识不愿面对的情绪。

他知道他得静心凝气,因为鬼躯不稳,他就愈发不能被情绪左右,可那恨意并不是能轻易就化解的,他恨那散修,恨到极致甚至牵原主和原主的家族,即使那散修早已死得不能再死,那份仇恨也不能削减半分。

仇人已然不在,他满腔恨意无从宣泄,最终化作对力量的渴望。

可千恨万恨,不及对家乡思念半分。

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终究不属于他,悬殊的差异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沈钦他究竟失去了怎样平淡又安宁顺遂的人生,他在这个世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却再也回不去了。

可他恨司玘吗?

他不知道。

或许他该恨的,无论如何是司玘断绝了他所有生机,他魂魄所有的苦痛都来自于死亡,可他或许又不该恨的,因为追根究底,那场杀戮必然会发生,散修再容不了“沈家少爷”存留于世,即使没有司玘,也还会有别的野兽。

他的命运在散修动了杀心的那一刻便已是注定了的。

而司玘待他极好,他温养他的灵魂,从不藏私引他入仙途,也从未隐瞒他任何,司玘给了他一个在这陌生世界安身立命的可能,甚至于给了他一个可以想见的未来。

司玘那么认真地照顾他,那么认真地想要弥补他,那么认真地……喜欢他。

那沈钦自己呢?

心底渐生的情愫已然无从辩驳,可杀戮和死亡却化作他们两人之间一道难以跨越的坎,一人心生愧疚而患得患失,一人心绪复杂而难以辨明,纷乱的情感似是一根落在心尖的刺,不动则已,一动则刺痛难当。

是以,无法回应。

他只能沉默着,看那双清澈湛蓝的双眸逐渐蒙上阴霾,纯白的眼睫颤抖如破碎的蝶翼,脆弱得不似来自于这个仿佛永远高立于云端的男人。

——你看,你总是这般,轻易就将高贵的神明扯落云端。

兴许是沈钦那句“回家”戳中了司玘最恐惧的那点,沈钦发觉司玘这几日看得他有些紧,除了不得不处理某些事情而暂时离开,两人独处之时沈钦都能发觉他盯着自己的频率直线上升,要不是司玘还残留了一些理智不愿逼迫沈钦,他估计能把沈钦团吧团吧直接揣怀里随身带着,沈钦纠结之余,竟又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明明从神情上窥探不出半分,却莫名令这看似冷淡的妖修显出几分异样的可爱来。

在这种紧迫盯人的情况下,沈钦再想继续修炼显然是不可能了,恰好他自己也静不下心,便直接给自己放了个假,借此机会好好调整一番。

……虽然不搭可能有效果就是了。

当然,调整心态只是其一,在修炼之前,还有一些事情是沈钦必须弄明白的。

按照举起功法描述,起初以本源之力凝骨是为稳定根基,鬼气仍做皮囊之效,断不会就此被排斥出去——事实上按理来说如果鬼修不刻意驱逐,这些鬼气是会长此以往地依附下去的,也正是因为鬼气扎根愈深,若想彻底拔除势必痛苦难当,这才有前期自身运功将剥离大半,后期利用雷劫彻底湮灭剩余鬼气一法。

这回沈钦虽是莫名其妙因祸得福,如今状况大好,亦省了日后数倍之功,可那生生从魂魄中将鬼气剥离出来的痛苦仍是叫他心有余悸,断不会想再尝试第二回了。

正是因为对此一无所知,再加上沈钦来历特殊,他和司玘都不能保证日后修炼会不会再生出什么其他变化来。

可他们对此,却又是全无参考的……

这日,沈钦坐于房内,又是一阵百思不得其解。

司玘坐在他身侧,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仍在意着他那句“回家”。

沈钦本不是此方世界之人,或许……?

他似是想起什么,落在沈钦身上的目光一时便有些惊疑和复杂,手也不自觉伸出,要去握沈钦垂落在身侧的手腕。

可他温热的指尖刚触及冰凉的皮肤,沈钦就如同受到惊吓一般,下意识便收回了手。

司玘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糟糕!

对上司玘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眸,沈钦心底暗叫不好——他全没有厌恶他的意思的!!

可如今正是两个人情绪都掰扯不清的时候,沈钦一时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急的要去拉他的袖子,却没想到伸至半空就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

司玘神情不变,只是将手指同他密密实实地挨着,却莫名叫沈钦安稳了些,他张了张口再想解释,司玘手上却微微施了力道,待他顺着那股力气起身之时,司玘便一把捞住他的腿弯,将他一个打横抱了起来。

“唔?”沈钦一惊,突如其来的腾空感令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挣扎起来。

“别动。”司玘将他抱得更紧,低声道,“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去看东西?

沈钦挣扎渐弱,知道司玘这般带他是因为他脚程慢,自己走又要耗费好些功夫,可心里却仍是有些不自在。

司玘以前这样亲密的举动不是没做过,可他自己倒是一朝回到解放前……这会儿又自己纠结起来了。

他一时有些走神,便没看见一路上侍女仆从们惊诧的目光,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司玘已然抱着他出了宫殿侧门,沿着一条小径向后山走去。

这里是……?

沈钦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对他而言已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了,司玘步子看似寻常,不知为何却能几步迈出老远,沈钦看那覆着霜白的宏伟建筑在身后渐远,直至被林木遮掩,再看不真切,而周遭树木却渐渐茂盛,树冠密密如棚盖,遮天蔽日茂盛非常,却又有日光自树叶的缝隙间洒下,在地上映出一块又一块光斑。

沈钦睁大了双眸,怔怔地收不回视线。

这里的所有林木,竟都是清一色的雪白,如冰雪筑就,又似白玉雕琢,聚于一处便化作有如不染尘埃的纯白仙境。

美则美矣,却又含了几分寒凉。

司玘走得极快,一处景色也只在眼中停留短短的一瞬,司玘见他一副要看花眼了的模样,似乎连心情也好了些许,不由放软了神色道:“你喜欢的话,下次再带你来慢慢看。”

沈钦点了点头,眼睛却仍黏在那一片雪白之中,舍不得收回。

司玘见他明显心不在焉的神态,眼中也不由带上了几分无奈。

……还是个小孩子啊。

相比于司玘,沈钦那点年纪可还抵不上人家一个零头,司玘如此感叹……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深处于这样一片纯白的树林,呼吸间肺腑中充斥着一股清冷的气息,就仿佛要将所有烦恼都洗涤干净一般,司玘一时间心情有些放缓,却在转过小径望见道路尽头那一方石壁的瞬间,心脏又紧紧揪了起来。

沈钦没有出声。

那一片光秃秃的石壁在这森林之中实在是扎眼极了,他不知司玘待他来看什么,可却能隐约察觉对方瞬间复杂起来的情绪。

这里是藏有什么秘密么?

司玘却是微微俯身将沈钦放下,待他站稳,才又牵住他的手,向那石壁走去。

随着他们的靠近,沈钦明显感觉有看不见的能量自司玘身上震荡而出,如波纹般扩散开来,那石壁接触到能量的瞬间就如水波荡漾,最终显露出一方可容纳两人并行的洞口。

有寒气自洞口溢出,沈钦发觉司玘手上力道瞬间一紧,将他攥得生疼,可待他转头看去之时,却只看见妖修小半张如冰雪封冻的冷峻侧脸。

“走吧。”司玘只这么说道。

沈钦只能抬步跟随,石洞之中黯淡无光,前行不足十米,只容两人并行的通道便已伸手不见五指,司玘自指尖窜起一簇火苗,顷刻在掌心化作一捧暖红的火焰,跳动摇曳间照亮了周遭一片。

沈钦跟着司玘前行,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绪不宁。

他知道司玘不会害他,独自带他来这诡异的地方也没勾起他恐惧的情绪,可随着深入甬道,他却陡然升出一丝古怪的感觉,并愈演愈烈。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引他一般。

沈钦的目光就不由落在那湮没于黑暗的深处。

司玘不是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却只是薄唇微抿,并未出声。

甬道越往深处,便越寒冷。

两人七拐八弯不知绕了几回,沈钦渐渐发觉似有微弱气流携卷着寒气扑面而来,两侧石壁表面逐渐凝了一层冰,在暖火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片薄薄的水光。

……到了。

两人眼前骤然出现两条岔路,左边有白气氤氲,正是那寒气来源,沈钦目光却不曾有半分停驻,他像是突然失了魂,只直愣愣地望着右边那更为狭窄的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