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医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其实也不算是不速之客,他估摸着这家伙近些天就会来,可唯一没想到的是……
“你没预约。”倪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镜,端着一副人模狗样的矜持架子。
步姚没力气跟他吵,直接把先前办的那张MVP卡甩到了他脸上。
倪衮之被撂脸子了也没吭声,相反他似乎心情非常不错。他微微一笑,目光便从面前这位充满了颓丧之气的败犬身上收回,转而投向屏幕,优雅而轻巧地在电脑上敲了起来。
完毕后,他把预约单往步姚面前一推,像个正常医生那样嘱咐对方:“先验血,然后喊我,我给你去做彩超——看什么?要别人也行,可以签保密协议,你干吗?”
步姚盯着他看了会儿,面无表情,然后一把抓过了单子,大概是勉强同意了。
倪衮之心下暗爽,面上同样不显,等步姚出去了之后,便给彩超那边打了个电话,示意他们准备一下。
等步姚真的在他面前躺下来,非常不自在地拉起衣服、露出腹肌等检查的时候,倪衮之又开始有些微妙地不爽。
而这个不爽在获得了清晰的彩超影响之后达到了顶点。
“你到底在搞什么?”倪医生把检查单直接拍在了对方的脸上,“怎么突然这么大了?”
步姚总算有了点反应:“什么这么大?”
倪衮之指着单子上的图像质问他:“虽然说这整件事都不怎么科学,我也大概能猜到……不,你是怎么做到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让你的肚子里的胎儿看着像是五六个月?”
步姚先是面色一白,随即又恢复:“我怎么知道?”
说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肚子,白天这里实在是正常不过。可能是因为沉浸二次元太久,这几天一过,他居然已经差不多消化了自己居然怀上了的事实。
不过接受归接受,对于这个孩子的处置……
还没等他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对面倪衮之已经开始叭叭地数落了起来。
他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还有谁知道?……好吧,我之前以为你这个月份还很小,但是你这个真的太大了,手术当然是能做的,只是……”
说到这里,倪衮之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起来。
他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过了会儿才继续开口:“总之我对这个手术其实不是很建议,你最好去搜一下,感受一下五六个月的胎儿到底有多大了,然后再做这个决定。”
步姚点了点头,没吭声,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进去。
倪衮之没理他,扔了几张卫生纸给他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结果东西都收完了,边上这家伙还捏着团卫生纸坐在床边发呆。
“走不走啊?”倪衮之问他,“MVP用户也要遵守基本规则吧?”
步姚抬眼,目光不知怎么的,让倪衮之有点发憷,不过他也不是曾经的那个他了,当即冷笑:“不走算了。回头要是仪器坏了资料泄露了别说我们碰瓷……”
“欣欢在哪?”他问。
这句话倒是意料之中,倪衮之反应也很是平和,他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嘲讽步姚:“你凭什么觉得我知道?就算知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步姚还是看他,眼神更加吓人了,颇有几分曾经的风采。
但倪医生真的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他了,一声冷笑:“你自己问她去啊。”
“我问了,”他说,“但是她不回我。”
倪医生耸肩:“那我也没办法啊。”
然后他就看到步姚垂下了眼去,那样子看不出来有多伤心,可偏偏有种格外……说不上来的、让看的人一眼就难受的感觉。
——可能这就是败犬的气质吧。
倪衮之本来应该觉得很爽,可看到步姚这幅样子,又觉得有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的感觉。
但他嘴上自然不可能表现出任何同情。
相反,他冷笑一声:“你也有今天——别和我说什么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以前天天搞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哭着求人的那一天?”
步姚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狐疑。
倪衮之一看就明白他什么情况,立刻就被气笑了:“感情您还没记起来啊?这年头网剧都不流行失忆梗了好吗?”
结果没想到他说到失忆的时候,步姚居然真的僵住了。
倪衮之也僵住了。
“你不会吧?”他问,“真失忆了?不对啊,她明明说你……”
“胖子?”步姚不确定地喊了声,一下子就将倪医生仅剩的一点同情心扫了个一干二净。
“***的。”温文尔雅的倪医生低声咒骂了一句。
不过显然这句话的杀伤力不怎么样,因为对面的人完全不为所动。
“你变化真不小。”步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柔和不少。
他甚至还有心情扯个笑:“原来是你,难怪我这么烦你。”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倪医生就真的不高兴了。
“那还真是彼此彼此了,”倪衮之冷笑,“检查完了就快滚,要动手术提前预约——哦,你得找个家属陪着,不然上手术台了万一没人签字怎么办?”
说着他露出一个颇为恶意的笑。
步姚利落起身,开始迅速套外套,嘴里的回复却是漫不经心:“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我先回去了,要是有她的消息记得通知我。”
倪衮之不爽:“别以为撒娇就有用,欣欢吃这套,我不吃。”
看步姚投来奇怪的眼神,倪衮之咳嗽一声:“看什么?别以为我猜不出来。当初要不是我临时出国了,你哪有机会粘她?嘴上说得比谁都好听,还不是……”
“什么东西?”步姚露出了真的茫然。
倪衮之没好气:“不懂就算了,赶紧滚。”
……
步姚看了眼茶几烟灰缸里堆满的烟头。
他一根没抽,就是泡水玩——这个玩法能让他模模糊糊回忆起以前的一些事来:
很久以前他和欣欢一群人闲的无聊,就到工厂捡烟头,也不嫌脏,收起来了还当宝贝似的,说是买东西用的“钱”什么的,专门用来交易石子蚂蚱玻璃弹子之类的玩意儿。
虽然家里人从来不说,他也从来不问,但他确实是知道自己的记忆里少了点什么东西——要说失忆不准确,更像是记不起来了。
毕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都快二十年过去了,人哪能把过去所有的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
哪怕是关于童年最亲密的伙伴,所谓朝夕相处的记忆,能依稀留下几个片段就不错了。
更别说人长大之后变化这么大,他不就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欣欢吗?倪衮之那种整容级别的变化自然是不算的。
不过就算说是记忆模糊,他也知道确实有些地方不太对。
比如说欣欢很含糊地说到“晚上”的事,他就基本记不起来。又比如他对于欣欢的记忆就保留到倪衮之转学离开那会儿——之后就印象很浅淡了,因为那之后不久,他也转学了,再往后记忆当中仿佛全都是搬家读书的事,再没能留半点空间给曾经的“伙伴”。
——这不应该。
步姚想。
他记得倪衮之转学后,他有段时间和欣欢的关系很是不错,甚至可以说变好了很多。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就没理由他完全记不起来当初转学前的事:
他收到家里通知要转学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和欣欢怎么说的?其他同学又是什么反应?
都完全没印象了。
就像是记忆被人很小心地裁去一小截,刻意往水里泡了泡,残渣还是在的,但原本的形状已经基本不可分辨了……
他重新拿起微信,看着欣欢最后给他发过来的网盘链接,迟迟没有点进去。
就这样看了会儿,他放下手机,又往烟灰缸里插了根烟。整只缸现在看着和炸了的花一样。他端起来看了看,觉得有块缺了点,可能还需要一根。
就在他打算继续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动静。
步姚浑身一个激灵,身体反应比脑子快,直接冲了过去。
门打开,映入眼的却不是那张熟悉的脸——不,也是熟悉的。
站在门口的中年女性各子矮矮的,虽然没怎么化妆,但自有一番精神气,看着也就是三四十的样子。
看到步姚,她就挑起了眉来,露出一点笑来。
可话还没等她开口,步姚就已经反手要准备关门。
这动作却是彻底激怒了面前的女性。她直接一脚卡门上:“你敢关?!”
步姚看了眼卡在门缝里的脚,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直接转身进屋,重新窝回沙发里,一副不想和对方说话的样子。
不过他不想说话,不代表对面会放过他。
女人进了屋,先把带来的水果放在餐桌上,顺便打量了眼客厅,见四下还算干净,眉头便稍稍舒展了一些,可再进厨房,拉开冰箱发现里面都是空的,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再回客厅,看茶几上这一烟灰缸烟头花的样子,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始数落:“你看看你一个人怎么过的?啊?”
步姚正要把沙发上的几盒烟收起来,闻言也不动了,直接烟盒往茶几上一扔。
他这手还没收回来呢,女人又喊:“就知道东西乱扔,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步姚被数落得有点烦躁。要是换成往日,早就吵起来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听了数落之后又弯腰把烟盒给收好了。
他这不收不要紧,一收来人就发现不对了。
“你什么情况?”她紧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见步姚没吭声,她更加紧张了,赶紧走到他面前,探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下。
“是不是发烧了?”她问。
步姚还是没答。
覆上额头的手一点也不细腻,半点也不像那个人的。
但温度却很是相似。
“你什么情况?”她问,“怎么眼睛都红了?你看看我就说不能让你一个人住不能让你一个人住,你非得……”
他吸了吸鼻子。
“我没事,妈。”他摇头,“就是有点感冒。”
“你看你以前哪会感冒?自己一出来就感冒!”
他老妈似乎总能找到一个角度来数落他,而他以往是最烦这点的,现在其实也烦。
但可能是这些天一个人呆得太久了,他忽然就觉得有点声音总归还是不错的。
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他习惯性地就打断了老妈的话。
“都说了没事了。”他起身,动作快了点,突然就感到胯骨酸疼,下意识地扶了下。
他妈没注意到,只顾着叨叨他:“管你有没有事?今天不管怎么样,你都得跟我回去住——你要不愿意看到他俩——反正你整天都呆自己房间里,他俩起来早,你回来晚,根本就见不到他们。”
“不是叔叔和平平的问题,”步姚说,“我就是想一个人出来住一下。”
他妈沉默了会儿,声音稍稍低了点:“你看看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反正今天必须得给我回去。”
步姚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可看到那一堆烟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就说你这工作不行,下班打游戏,上班也打游戏——好,你别说了,就算上班不打,我新闻上都看到了,你们这种搞挨踢的整天加班是不是?双休日都不给放!你说你给自己找这罪受干嘛?小公司还一点都不稳定!赶紧辞了,你叔叔那边我回去就让他给你联系……”
“妈!”步姚不得不打断她。
“我说错了?”他妈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步姚叹了口气,破天荒地没直接顶回去:“你让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