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绝地

红包当然是要发的,毕竟公事公办。

莫仁生也不知道什么心态,发完以后没有立即删除好友,而是等了一会儿。

——就等她再多说一句。

莫仁生想,只要她再多说一句,请他原谅,或者哪怕卖个萌,他就考虑留她在名单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

但是他发现,自己确实有那么点难以言说的阴暗心思:

他既不希望她大哭大闹,也不希望她像现在无事人一样——甚至比起后者来说,他可能还更期待那种激烈一点的反应,因为从目前看来,就好像昨晚的吵架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

想到这里,莫仁生悚然而惊:

他为什么要期待她有点什么“不一样”的表现?

在他的理想中,男女关系应当理智而体面,哪怕闹别扭,哪怕分手也应当是友好、冷静地进行,可以说欣欢现在的表现,完全符合他的“预期”,是他的理想。

——可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不舒服?

还没等他想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态,对面的信息已经发过来了:

“乱蹦乱跳的小新欢”

【谢谢老板!老板你可以删了我啦。】

内容诚恳,语气云淡风气,就好像在说“我说完了,你可以枪毙我了”。

莫老板只觉胸中一口闷气直冲脑门,当即也顾不上自己心中的那一点愁肠百结,抬手就成全了对面的请求。

——公事公办。

他告诉自己,这就是公事公办而已。

……

接下来的几天,莫老板很是花了点力气来适应“余助理隐形”的生活。

晨起闹铃响的时候正是七点三十,因为要早起烧饭的缘故,他不得不把起床时间前调。

原本还有“助理”在的时候他可以多睡半个小时。

可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的“半个小时”,在这个季节就显得很是宝贵了。

隆冬的早晨,即使空调暖风辅热全开,空气里也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冰凉,附带着意志衰减的效果。

莫老板费了很大的劲才摆脱被子的封印,慢慢地爬了起来。

电饭煲里是昨天晚上他自己就放好的白粥,冰箱里有余助理快递过来的速冻,蒸锅上一架等着就可以。而他正好可以趁着煮饭的空档去洗手间洗漱。

一切仿佛都还是以前方式和节奏。

莫仁生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里面的人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不笑的时候依旧是冷的,看着很是不近人情,也确实不招人喜欢。不怪别人对着这样的脸,很难说出什么软话来……

他拧开水龙头,扑了扑脸。

热水流过指尖,他不知怎么就想起来,欣欢之前最喜欢的就是他这里的热水系统。

说是常年恒温,基本上避免了出水前的那一截冰凉。她还说这系统可以对水进行软化,毛巾用久了也不会变硬,非常提升生活幸福感。

事实上,在她说之前,他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

她好像总能发现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不知道怎么的,他就突然想起了自己唯一一次去她住的地方,说是她想请他吃一顿。

当时他主动要帮忙洗菜,结果被她拦了下来,说厨房龙头不接热水器,他是客人就应该好好坐着。

他还是坚持洗了,但依稀记得那天的水确实凉——当时他似乎还提出说给她改了,但是被她笑着拒绝,说反正都是蹭莫总的饭,就不用浪费了。

一想到她在这个季节就着那冰的水洗手……

应该不会。

莫仁生想,应该只是厨房那样罢了。

可真的是这个样子吗?

他已经不太记得起来了,毕竟他只去过一次。

他马上又安慰自己,这样的担心应该是多余的。

欣欢以前好像提过一次,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她都不记得早上烧饭的感觉是什么了,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路边摊就能解决问题。

这阵子她不需要烧饭,应该就不用起那么早了,也不用大早接触那么凉的水了吧?

这时,门铃的音乐响起。

莫仁生几乎是控制不住心下一喜,也顾不上抹干脸,快步来到门口。

“你……”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噎住了。

出现在门口的自然不是他预想中的那张冻得红扑扑的脸,而是更加陌生客套的笑。

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莫老板这才清醒了一点,想起来他前几天找家政公司要的小时工应该是今天要来。

门口的小时工大概没想到,雇主会直接挂着满脸的水就这么来开门,面上一时也有些僵硬。

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表情,笑容依旧职业而热情:“来老板,你订的午餐——”

莫仁生谢了接过,打开看了眼:

里面是他要的萝卜炖排骨。看萝卜的样子,炖的时间应该是够了,但是大概是买的排骨里肥肉多了点,汤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油,光看一眼就觉得有点没胃口。

他问:“这个汤是不是油了点?”

小时工否认:“不油的,有点油才好吃啊。”

看莫仁生不说话,她又加了一句:“油多才好保温啊,这天气有保温罐也冷得快啊。”

莫仁生皱眉:“下回烧的时候还是把油给撇了吧?”

小时工:“这排骨还有其他材料就是老板你让人送过来的啊,送来就这样了。”

莫仁生:“那就肥肉先处理一下。”

小时工:“哎行吧,您这吃东西也确实讲究——不过您看我也不是就烧您这一家,这个时间我们都是要算的呢。”

话里话外都透着加钱的意思。

莫仁生有点不太高兴:“之前价格不是已经谈好了吗?”

小时工看老板不是很大方的样子,也有些不乐意:“我们也就挣点辛苦钱,有多辛苦挣多少钱啊——得讲个公平不是?”

莫仁生沉默。

对面大概也不想第一天就把话说死了,又补了一句:“反正我干活肯定认真,老板您如果要求多,那看着再加点呗。”

莫仁生最后还是让对方报了个数。

按照对方的开口,莫仁生稍微一算就发现,如果完全按照之前的说法,从欣欢的工资里扣,那她这份工资就可能不剩多少了。

“行吧。”他打断了对方的努力说服,“就这样。”

等人走了以后,莫仁生抱着保温罐进了屋。

他随便扒了两口早饭,就打开罐子喝了一口。

盐放少了。

或者说不是他习惯的口味。

一分钱一分货,果然是有道理的——只除了个别情况。

……

莫老板到公司的时候大约是八点四十,比他往常习惯的早到半小时还是迟了点。

但是他桌子上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欣欢早就到了。

经过几天的冷气洗礼,余助理已经变得非常专业而客套。看莫老板进来,她微笑地道了声好,便继续做手上的工作。

——她今天也到得很早。

莫仁生想。

事实上,她不仅今天到得早,应该说自从她搬来这个办公室以后,就基本保持了和老板出勤一致,哪怕这几天关系淡了,她似乎也依旧保持原本的习惯。

不,她这段时间好像不仅来得早,还走得比他迟,大有一副不是996胜似996的架势。

先前莫仁生并没有多想——毕竟助理跟着老板,比老板来得早是很正常的事。

可今天经过早上的事情,他突然就觉得可能并不是这么回事,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端起她准备好的红茶,他一边暖着手,一边打量着她。

甚至因为最近可能早起的缘故,她的眼下似乎有点淡青的影子,额头上还冒了两颗痘痘——看着是挺青春,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说美。

——看起来真的很辛苦。

莫仁生垂眼,原本有些冰的手已经捂暖了不少。

喝一口,连带着心里面也有些热烘烘的柔软,就像是刚出炉的蛋糕。

他想了想,走到欣欢面前,屈指轻轻敲了敲她的桌面。

欣欢抬眼,面上专注的神色还未散去,这让她看起来眼神有些冷——不知道是不是莫仁生的错觉,他甚至觉得她眼中好像闪过一丝不耐。

不过还没等他仔细分辨,对方已经先开了口。

“老大?”欣欢奇怪。

她换回了最早的称呼。

莫仁生定了定神,说道:“你最近来得都很早啊。”

欣欢笑笑:“应该的,毕竟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看她笑眯眯的样子,莫任生不知怎么就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那如果一直吃不到虫子呢?”

“啊?”欣欢脸上一片迷茫。

莫仁生立刻为自己的失言有些后悔,立刻补充:“我的意思是,你其实没必要来这么早。”

说完,他撇开了眼。

有些怕她听出话里的关切之意,又有些说不清楚的期待。

欣欢哦了一声:这不是工作没做完嘛,而且我要为公司创造应有的价值。”

她回答和微笑都很自然,似乎根本就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

他不知道怎么就有些失望,又有些生气,好像是在气她公事公办的口吻,又好像有点气自己的莽撞。

窘迫只是一瞬,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淡淡地嗯了一声:“我就是想提醒你,天气太冷,没必要这样。”

这次,欣欢沉默了很久,半晌,很无奈地笑笑:“我如果说我是真的想加班你信吗?”

莫仁生没说话。

欣欢叹了口气:“虽然这样说可能不太好……但是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来加班的吧?”

见莫仁生想要反驳,她又抢白:“我不能全部否认,但有百分之九十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说:“我这领的是双倍工资呢,助理那边的活少了,我总得想办法对得起这薪水吧?”

她又说:“像我这种需要养家糊口的,还是钱比较重要——我最近真的忙,也真心想忙,真心实意地想加班,你信我。”

——她是真的不会说话。

莫仁生只觉得有些难堪,口吻也变得冷淡:“我就是想提醒一下余助理,不管你的加班是不是真心,不是公司需要的加班,没提前申请就没有加班费——最多给你上公司的OA新闻公开表扬。”

欣欢嗯了一声,笑笑:“那能上新闻也好啊,老板你没骗我?”

莫仁生看了半天,也没分辨出她这笑是真心还是假意,一股气涌上来,便也笑了:“当然是真的。”

他说:“最近我这里工作不多,都是些运营的活,不需要你帮忙。你专心做张翔那边的项目就行。”

他又说:“如果余助理真的能证明自己,早晚坚持加班一小时到月底,从张翔那里拿到2A,我保证你一定能上表扬新闻。”

欣欢问:“老板你亲手给写表扬吗?”

莫仁生说:“可以,但我就不参与你这个月的考评了。”

欣欢说:“好,那么一言为定——不过要是我做不到的话,看在我已经加班这么久的份上……”

莫仁生深吸一口气:“不会因为这点事扣你钱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生怕再待下去自己会被气得动了胎气。

可欣欢又喊住了他,神情有些复杂:“老板,你真的不用太在意我。如果你真觉得为难,大不了我走就是了——我是说换个办公室。”

“你以为我要逼你走?”莫仁生心里很不是滋味,“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小气的人?”

欣欢很认真地思索了下,回答:“老板我觉得你是个很认真的人,但我觉得你对我一直有点误会——我的表现确实有问题,但你也确实不太了解我。”

她顿了顿,说:“我其实是真的喜欢在这里工作。而且其实很多事情吧,不就图个我喜欢我高兴么,工作也是,……也是。”

“什么?”莫仁生问。

她最后一句话太轻,他没听清。

“没什么。”她笑笑,“说这些也挺没意思的,不过——实不相瞒,我现在是有点后悔。”

莫仁生皱眉看她:“你什么意思?”

欣欢:“我觉得我应该听老师的话。”

莫仁生:“?”

欣欢:“老师以前教育我们,早恋不好。”

莫仁生:“……”

欣欢:“现在看来确实不好,我还这么年轻,还没做好接受现实毒打的准备啊。”

莫仁生:“……”

欣欢兀自感慨:“当时她还说,尤其是不要和同班同学早恋,不然有个万一,碰面多尴尬啊——哎,老师真的没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