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无言,静默了半晌,金光善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过了些,又道:“我本不想同你撕破脸皮至此……现下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我也就直接跟你说清楚……你也知道你母亲的出身……这些年你在金麟台劳心烦神,为父也是看在眼里的。将来不论谁在金家宗主的位置,你在幕后如何操作,我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是金家的主位……你不可以想。阿瑶,我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金光瑶没答,抬眼静静地看着他,脸上还是胀痛一片。
金光善微微叹了一口气,挥手遣退了他。
金光瑶默默拱手一礼,缓缓退出了他父亲的书房。
若是说今天之前,他对金氏宗主的位置还没有坚定目标的话,此刻……这世上再无人再无事能阻止他不惜一切,登顶那个位置!
金光瑶沉默地走着,眼中是越来越坚定的神色。
他回到自己书房,正头疼不已,忽听见不远处的卧房传来一阵经久不息的幼儿啼哭。
金光瑶知道那是自己的不到三岁的儿子金如松,于是烦躁不已地捂上了耳朵。谁知金如松这一哭就怎么都哄不停,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他实在忍无可忍,气冲冲地冲进了卧房一边的偏厅,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围着金如松的奶妈一看见他,顿时脸色白了白,连连告罪:“叨扰到瑶公子了……”
金光瑶捏了捏眉心道:“他娘亲呢?”
他素来也知道阿松就服他娘亲的哄,现下已经是晚膳的时间了,秦愫还不回来,两个奶娘喂饭阿松便死活不吃。
奶妈急忙道:“夫人进来身子又不爽利,少夫人前去侍疾……也不知怎的,今天现下这个时辰了还未曾回来。”
另一个赶忙道:“奴婢,奴婢这就去探下……”
金光瑶道:“不必了……我去。”
金光瑶撇开那两个奶妈,亲自朝金夫人的寝殿而去。
自金子轩夫妇过世之后,金夫人和金光善算是彻底决裂了,金夫人自己搬离了芳菲殿,离群索居,平日里和金光善只要一见面就免不得要将金麟台弄个鸡飞狗跳,金光善如今也就越发恨不得天天在外面眠花宿柳夜不归宿。他的行径越过分,金夫人一股无明业火就越是无处发泄,最后遭殃的除了金光瑶,金麟台一众闲余人等也没好到哪里去。于是平日里别说族中门生弟子,就连一众仆从使女,能不往金夫人的寝殿去的就绝计不会自找不痛快。
可怜了秦愫贯来孝顺,不得不上前侍奉。
进了金夫人的寝殿,金光瑶还不待有所反应便听见一声杯盘砸地,瓷器碎裂的“哐当”声。
金光瑶微微叹了口气,无言地望了望天。
金夫人尖厉的嗓音响起:“说了不吃就是不吃!”
一会儿,秦愫怯生生的声音才道:“母亲……那……那……不想用药膳的话,我叫下人煮些清粥小菜过来?”
金夫人叫道:“我说了我不用晚膳!!你听不懂是不是?!”
秦愫不得不好言劝慰道:“母亲……您身子本来就不好,药也不肯吃,药膳也不用,现下如果连晚膳都省了,身体如何能好呢?”
金夫人冷笑道:“我死了岂非更遂了你夫妇二人的心?”
秦愫道:“母亲说的什么话?”
金夫人道:“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我还没死,你便这般迫不及待当自己是金麟台女主人了?我要不要用膳,要用什么……轮得到你来吩咐下人么?我没有嘴么?我口不能言了么?”
秦愫急忙道:“母亲……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金光瑶深吸了一口气,举步朝屋内走去,门口侍奉的使女见了,急忙屈膝行礼高声道:“敛芳尊。”
屋内一片嘈杂静默了片刻,金夫人同秦愫都扭头看向来人。
金光瑶挂上一贯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并未入眼,眼中不自觉地透着些冷意,他也并不收敛,就这么带着几丝嘲讽,朝金夫人拱手一礼道:“母亲。”
金夫人立即横眉冷目似比刚刚更怒了几分,叫道:“你来作甚?!”
金光瑶刻意笑得一脸得意,道:“听闻母亲近来身子欠安,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一番的……先前忙着清谈会的事,便没顾上,还望母亲不要怪罪……”
金夫人道:“你滚!”一边说着一边便抓起手边的茶盏掷了过来,金光瑶躲闪不及,正中了右侧额角,茶盏才落到了地上,一声脆响,满地瓷器碎片于是又增加了一部分,愈发狼藉起来。
“瑶哥哥!”秦愫惊叫道,急忙扑过去。
金光瑶冷冷一笑,微微拭了拭额角和茶水混合留下来的血迹。
秦愫急忙自袖中掏出雪白帕子给他按住了。
金光瑶就着她的手按着帕子,在伤口稍稍压了压,一阵钻心疼痛,恐怕伤口中还残留有碎瓷片,但他也不管不顾,使劲压着微微止了止血。
秦愫看着他,眼圈泛红,眼眶泪水都快噙不住。
先前虽说金夫人朝金光瑶动手也并非没有过,但是这般当着秦愫的面却还是第一次。她自己被金夫人百般刁难之时,在金光瑶面前都从未露过这般委屈的神色,金光瑶心中微微一暖,唇语对她道:无妨的。
然后他再转向金夫人的眼中就免不得带了一些冷意。
金光瑶岂会不知道,金夫人若是真的病着,见着了自己只会气得病得更重,却越发想在她面前晃悠,现下他刚在金光善那边憋了一阵无明业火,说话便也就毫无遮拦了些,冷冷一笑道:“看母亲如此中气十足,想来身子已经是无大碍了。如此,吾心甚慰……”然后他便拖着秦愫便朝门口走去,一边道:“既然母亲这边已经无需侍奉了,阿愫,我们便先回去吧……”
被人遣走和自行离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性质,于是金夫人在他二人身后,气得直喘,厉声叫道:“金光瑶!!你给我站住!!!”
金光瑶这时候已经把秦愫拖到了门口的位置,顺手就将秦愫给推出了门,低声对她道:“快回去吧,阿松还在等着……”
秦愫蹙眉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眼中是掩饰不住担忧的神色,道:“瑶哥哥……”
金光瑶轻轻推了她一把,微微笑道:“听话,乖……”
秦愫道:“可是……”
金光瑶用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没事……你先回去……我就不信这老太婆能吃了我。”
秦愫微微瞪大了眼睛,金光瑶又推了她一把,便微微掩上门,返身回了室内。
金光瑶放下捂着绢帕的手,额头的伤口已经不怎么流血了,于是拱手问道:“母亲还有何吩咐么?”
金夫人冷冷一笑道:“如今……你很得意呀?”
金光瑶:“母亲此话何意?”
金夫人眼圈微微泛红,双唇颤抖,道:“你以为……害死了子轩和阿离……这金麟台便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么?金光瑶!你别作梦!!!”
这话,刚刚金光善已经跟他讲过一遍了,金光瑶便无所谓地听着,瞧着金夫人,刻意无礼地不需她吩咐便朝她寝殿一边的椅子上坐了,还不待金夫人发作,他道:“母亲这话说的……真真是毫无道理……天下人皆知杀了兄长的人是魏婴……母亲缘何一定要将这个罪名扣在我头上?”
金夫人突然激动地掀了被子自床上赤足跳下,顾不得礼节顾不得体统,指着他厉声道:“金光瑶!!!你敢说你不是故意换了子轩去穷奇道会魏婴的?!”
金光瑶看着她道:“母亲……若是真如你所说……兄长和长嫂都是我害死的……我如何能保证魏婴会动手杀人?除非魏婴听命于我……若是夷陵老祖都听命于我了,兰陵金氏还会在我眼里么?再说长嫂……她是被个无名小卒误杀的吧?当初她往不夜天去的时候,我人都不在金麟台,我如何能让她往不夜天?我如何能保证那一夜魏婴会前去不夜天大开杀戒?我如何能保证那个无名小卒能当着魏婴和江宗主的面杀了长嫂……”
金夫人道:“巧言令色!”
金光瑶架了个二郎腿,整了整袍角,道:“母亲……你明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辩不过我便说我巧言令色……你心里明明知道该怪罪的人是谁,当初兄长的尸身被带回金麟台的时候,您不是哭叫着父亲还你儿子?为何如今又怪罪到别人身上……其实吧……母亲,就算您现下坦白承认了自己的心思,也没什么啊……毕竟,兄长死后,您如今只剩下父亲了……他再不成器再可恨,也是您丈夫,如果您想要原谅他……没有人会怪罪你的。至于他现下这般越发荒唐……母亲若是不好开口,我亦可以帮忙劝解一二的……”
金夫人猛然瞪大了眼睛,哪怕她先前真生出几分想要原谅金光善的心思,此时被金光瑶这般毫不留情语带嘲讽地点破都必得要顷刻间荡然无存了。
金夫人指着门口对他叫道:“你滚!”
金光瑶起身,又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决定更要往金夫人心里再射扎心一箭道:“如此……便不打扰母亲休息了……地上凉,母亲又在病中,这般长时站在地上于身体无益……母亲还是早些上床歇息吧……若是兄长在天有灵,看到母亲如今这般模样……恐也是要伤心的……毕竟兄长在时,母亲还是那般光鲜亮丽……而如今……”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话没有半分不妥,言之切切,语带忧虑,而是个人都能听明白言下之意。
金夫人眼中含泪,顺手又扔了他一个高几上的花瓶,哭叫道:“滚!”
这次金光瑶已有了防备,自然就不会被她扔到,稍稍闪身躲过了。
他故意恶心她道:“孩儿告退。”
金夫人哭着,没空理他。
金光瑶冷冷一笑,这才退了下去。
半个月后,兰陵金氏对外宣布了对薛洋的处置,收押金麟台,终身不得释。
他怎会不知道这结局一出外间的议论如潮,为避麻烦,金光瑶干脆在金麟台闭门不出。
他想躲,可世人却是未必容他躲。
这日他正在书房,愁对着一纸画完的瞭望台草图,心烦不已。
当初他有了这个想法的雏形之时便拉着蓝曦臣一并商讨,蓝曦臣心怀天下,对于这样一个能造福于民的点子自然也是赞同不已,于是两人费了大半年的心血才初步画下了草图。果不其然,现下他跟他老爹侧面提了提就被金光善毫不留情地否决了,并勒令他再不许多想这些“有的没的”。
不一会儿,下人来报泽芜君到,金光瑶怔了一下,便也就派人将蓝曦臣请了进来。
蓝曦臣见他神色不对,也料想到了原因,便没有一开口就提起现下最让他心烦的事,故而顾左右而言他问道:“阿瑶,你家新收了门生了?刚一路走来好些生面孔……”
金光瑶一怔,他二哥这还真是歪打正着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他不禁垂下头去,捏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派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