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少年游

世事无常四个字套用在莫菲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一个月前她还是明朝京城里颇有身份的合法居民,现在却只能蹲在南京城郊和一帮来路可疑的外籍雇工丢石子玩。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发现今天的天气也和她的心情很相称,灰蒙蒙地看不见一道阳光。

为了排解这份郁闷,她唯有将注意力都放在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少年上。阿纳托利已经玩腻了打水漂的游戏,他不知从哪捡来一根粗长的树枝,正跟姐姐讨针线来想用它做根钓鱼竿。莫菲哑然失笑:这种破烂玩意真能吊上鱼来么?

“我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少年盘腿坐在江边,将新做好的鱼线甩进水中,气定神闲地等着某条蠢到不行的鱼。但已是十五岁的人了,按古人的标准来衡量若称他为顽童似乎有些不妥。莫菲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攀谈着,想从他的话语间觅得更多与其身世有关的线索。

阿纳托利对来自异性的关注显然十分受用,越是观察他越会发现他身上已逐渐体现出由少年转变位成人的迹象。哥萨克的族群里大多都是毛发茂密之人,而阿纳托利同样想蓄一副能展示自己男子气概的络腮胡。

可惜他在年龄和血统上都吃了亏,无论怎么努力他的下巴边永远就那么几根稀稀拉拉的杂毛。年轻的阿纳托利还不肯修剪,直到某天夜里她姐姐悄悄摸过来,用一把快刀嚓嚓两下替他把那碍眼的小山羊胡子给剃了个精光。

“噗,真的假的?”莫菲笑得前仰后合,“没看出来安妮那样乖巧温顺的模样,动起手来却一点都不含糊。”

“嘘,轻点——你把鱼都吓跑了!”

阿纳托利恼怒地嘘道,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

“嗨呀,你不要激动,照我说男孩子留那种不上不下的小胡子最邋遢了,还是你姐姐有眼光,你最适合现在这副造型。”

“真的?”

少年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当他回头看鱼线时,莫菲觉着他的胸膛似乎挺得高了点。她心里暗笑小男孩的心思就是好懂,也不知这孩子今后要受多少苦才把他这么阳光的少年憋成一个狡诈商人。

莫菲有意无意的称赞让他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现在这家伙正摩拳擦掌地想在她面前一展身手钓条大鱼上来。若非撒马尔罕人们的祈祷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或许他真有这个机会。

江边遥遥传来男人的呼喊声,声音悠长,几能穿透层云够着云顶上目不可见的天光。莫菲没来由地想起她在南镇抚司时同僚们向她分享的军旅见闻。

“带兵打仗的人,首要的是一副好嗓子。”

善使弓弩的杨家兄弟这样对她说道,理由浅显易懂:在群集的人前,越是声音宏亮者越能感染听众,促使他们不由自主地顺着声音的指示行动。

撒马尔罕的使臣正是这样一位天生的领袖。

回人们肩并肩站在江畔,他们面西而立,火者背对着同胞们站在队伍最前面。这些回人齐声颂出一个词来,祈祷声在空旷的河岸上久久回荡。这些人在火者的带领下向西方叩首行礼,粗略估计他们的人数在百人以上。

看来阿纳托利很向往火者那种一呼百应的威望。

在使团成员做礼拜时,其它哥萨克护卫也停止了吵闹,坐在一旁遥观仪式。这些猛士和雇主间有着良好的默契,出钱者出钱,出力者出力,其它方面互不干涉。

莫菲点了点人数,感慨于撒马尔罕使团人数之众。护卫里那个拨弄琴弦消遣的黄须老头听懂了她的话,冲阿纳托利咕哝几句,少年理了理思绪向莫菲转译道:“他刚才说那些人并不全是使团的人,有些是定居在这的。”

“不是说使团不得随意同当地人接触么?”莫菲感到惊讶,她还以为这方面的规定会执行得很严格,看下来才发现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满不是一回事。

阿纳托利替她解答了疑惑:“我听说远离家乡的回人们每日例行要向他们的故土行礼,不过我们跟他们私下没有来往,所以也没人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这些人彼此团结得很,素不相识的两群人在外遇上了很快就能结下交情。大概是有些住在城郊的回人见同胞路过此地就去欢迎他们罢?”

他对回人的风俗了解得不甚全面,但充还是充出一副百晓生的派头来要为莫菲释疑。

“而且那个领头人,‘火者’不是他的真名而是种像职位般的尊称。据说那火者在自己的祖国就是个大有学问的人,名望高得很。这次出使中国的队伍由他率领,既能体现撒马尔罕王家的重视,也是考虑到护送麒麟之事非同小可,得有个身份相称的人在才行。”

莫菲抚摸了一下挂在自己胸前的银钥匙——正是这枚古物让老康他们以为自己是持有信物的同教姊妹,庇护了她这个陌生人。

“阿纳托利,你的故乡又在哪儿呢?你和你姐姐还有其他人也是背井离乡,大家就不想家么?”

她忽然抛出了这个隐藏多时的问题,两人正在谈论撒马尔罕人的思乡情,这恰巧触动了阿纳托利心中脆弱的一角。毕竟此刻他还是只是个可以任性地撒脾气的少年,看在旁人眼里正同他那些蛮子朋友一样野性十足。

“姐姐能猜到我故乡在哪儿么?”他反问了一句,“若我说我的老家是块穷乡僻壤,我还更喜欢这里多些呢?”

莫菲掩嘴轻笑:“逞强,哪有人在外头呆久了不想家的?”

少年昂起头不服输地看着她。

“那你倒是猜呀,看你猜不猜得中!”

已经知道谜底的问题就算答出来了也没有什么成就感,莫菲在肚子里盘算着该用什么方式托出答案才不致让对方起疑。在之前两人间的交谈中能明白地感受到少年极其看重自己的隐私,重得有些过了头。

“让我想想......”

莫菲闭上眼睛,语气间夹杂着一丝犹豫。

“首先是你这只手,喏——”她冷不防地伸手捉住少年手腕,将他的手抬了起来,“你的手,尤其是指节的部位上分布着一块块颜色不均匀的地方,有些粉嫩嫩地像后来长出来的新肉,显然你的手曾经受了不少伤,并且都不严重,多半是因酷寒导致的冻伤,所以你的家乡应该在一个挺冷的地方。”

“哟!”

阿纳托利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的两颗犬齿特别尖,笑起来时有种小动物般的狡黠感。他对莫菲的猜测不做任何评论,但莫菲心知自己手里掌握着真相。

“还没完呢,再让我想想看,对了,再来就是你们身上穿的衣服......”

这一套手段她在锦衣卫里见得多了,不知不觉从自己手底下施展开来竟觉得挺轻松。少年的目光不自觉地偏移了一下,莫菲瞥见他的视线落在远处正编着发辫的安菲娅。她懒洋洋地坐在水边打发时间,头上带的皮帽此刻正搁在膝头。

“我早就留意到你姐姐戴的那顶漂亮的皮帽,那细而密的绒毛,有点像是貂皮——哦不对。”她从少年细微的神情变化中察觉到自己的错误,迅速改口道,“或者是獭子,这种动物的毛皮也挺适合剥来做衣帽,有些生活在水边,有些则在陆地上。”

提及陆地时阿纳托利脚尖的朝向稍稍改变了。

大概就是陆上的动物了,所以是旱獭的皮么?

莫菲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些零碎线索和阿纳托利的出身联系起来。

虽然这种手段用在小孩子身上不厚道,可人家已经十五岁了,按明朝人的标准来看可是个小男子汉。于是莫菲毫不留情地揭露道:“那些动物会在草原或者山坡上打洞做窝,所以你的故乡不仅比这边冷,还有大片的陆地......”

她用言语将阿纳托利藏身的空间越削越小,直到将他赶进一个逼仄的死胡同。

“呀!”

少年眼珠一转,突然大声嚷道。

“姐姐你可真有点神通,我可怕了你啦。”

这回轮到莫菲愣住了——自己还没开始猜呢,对方怎么就认输了。她心思略转,霎时明白过来这小子已经疑心自己知道答案,刻意在她点明真相前就主动认输。话说到此处她便不好再深挖下去,对阿纳托利的故乡依旧只能知道个大概。

这小子心眼也不少!

她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但经过这一回合,两人间能聊的话题变得更多了。阿纳托利仍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但在莫菲面前他表现得稍微松懈了些,言语间甚至透漏出一点自己曾经在草原上生活的蛛丝马迹。

“我的家乡可穷了,跟南京一点都不能比的。”

他用手捏了一条小小的缝隙表示故乡,又夸张地张开手臂比划着表示南京。

“我从小就盼着能到南方来,好见识见识那些繁华的地方。我不想窝在那片什么都没有的荒草地里过一辈子,直到遇见我姐姐之前,我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真能亲眼看到外面的风光,草原是很大,可这里比草原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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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屈念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披的马甲跟对面这女人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莫菲的身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可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