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引路人

“小姐她怎么样了?我刚才看那个大夫走出去的时候一脸不高兴,是不是情况不妙......”

刘端刚从外面回来,他一碰见陆炳就马上凑过去追问陆铃的病情。

陆炳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大夫说并无大碍,让铃儿静卧两天即可自愈,总算有惊无险。”

两人同时露出释然的表情——有道是关心则乱,被大夫训斥了一顿后陆炳也逐渐想通了:所谓风疾,那都是年迈的人才会得的病,患者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瘫痪在家由别人来照顾。妹妹今年只有五岁,跟这种病肯定搭不上关系。

想到这里陆炳感觉轻松不少,也有了思考其它杂务的余裕。

“对了,上午让你出去购置些路上用的东西,你办得怎么样了?”

“在这儿呢。”刘端举起手里的纸包让陆炳看,“我去买了糖饼跟酸果儿,待会等小姐喝药时她肯定嫌药苦不肯喝,得拿这些零嘴去哄哄她,哦还有,你看!”

他又从腰上解下两个用竹签串好的泥人,献宝似地递到陆炳面前晃了晃。

“我看到有人沿街卖这些小孩玩意,顺便带了两个回来,你看它漂亮不?”

陆炳仔细瞅了瞅,说实话这泥人的五官捏的并不很精致,只是五颜六色的外表乍看挺引人注目。其中一个泥人的胳膊让刘端给碰变型了,样子看起来怪里怪气。

“你这好意我替她领了,然而——”陆炳说话时还特意看了看他背后,确定他没藏什么东西,“我让你去买的其它东西在哪呢?”

“哈?”

刘端立刻开始装傻。

“咱不是不急着走嘛,行李都还没收拾好......反正这两天有的是时间慢慢整理,不急不急。”

“谁说的?”

陆炳挑起了眉毛,他本打算等陆铃病好后就向林家辞行。

他此行目的是带妹妹去京城和父母过个团圆年,不想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况且一直在别人府上打扰也让他心里微感不安。

看少爷这不开窍的模样,刘端摆起了老前辈的架子语重心长地劝道:“不是我刘某人惫懒啊,您看,小姐她这次发烧虽不是因风疾而起,但退烧、养病总得花时间。依我所见她这次生病就是因为旅途劳顿没休息好,要是不好好养几天难保不会复发,这是其一。”

他边说边观察陆炳的表情。

“其二,我觉得林大人并不介意我们在他家多住几天,而且林小姐似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连泥人都是买的一对,一个送咱们家的小姐,一个送他们家的小姐,您意下如何?”

陆炳很纳闷:这个人在说这种无耻之辞时为什么还能保持着一脸庄重?

若是在自己府里,他早就抬腿一脚把刘端踹到墙根底下去了。

刘端憨厚地笑了笑,不等陆炳表态就径直朝林瑞鸾那屋子方向走去,正好碰见林府的另一个丫鬟经过。他如此这般地解释一通,托她将礼物送进去。

陆炳在心中痛骂刘端缺德,但转念又想到陆铃的身体也许真要多花点时间调理,无奈之下只得默许。

不知这趟耽搁下来,要到何时才能再启程?

......

莫菲上午出门前没吃什么东西,又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回到老康家时已是饥肠辘辘。

她扒在厨房门边朝里张望,正看见康夫人背对着她站在案前。

老太太将一团面擀成长条,从上面一段段揪下小块来,“咚!咚!”地甩在案上。听这声响就知道她的胳膊是多么有劲,干起家务来丝毫不现老态。

她听见了背后的动静,回头一看,发现是莫菲回来了。

老太太看她这样子便猜到她是饿了,朝她招了招手。莫菲满怀希望地靠过去,冷不防被她用沾着面粉的手在额头上轻戳了一下。

“你该先说什么?”康夫人问道。

“呃......”

饥饿导致的低血糖让莫非的思维都变得迟钝,她呆立片刻,忽然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色兰目......阿列空?”

“是色兰目·尔来库木。”

她纠正了莫非的发音,随后替她擦去脑门上的面粉,“午饭没有好,再等等。”

“那我来帮您嘛,我也是会做饭的人,厨艺还不差。”

康夫人努努嘴,看向灶台旁的小堆木柴说道:“你想帮忙,帮我把火生起来。”

又是一个知识盲区:她先前在陆府虽然下过厨,用过古人的案台厨具,但生火这种事都由他们家下人代劳,她只管撩起袖子处理食材就行。

莫非将袍子的裙角提起,蹲在灶台前对着那个黑窟窿陷入沉思——之前没生过火,该怎么弄啊?

她听见老太太在旁发出了笑声。

“以前我的妈妈做饭,我说帮忙,她也对我说:先把火生起来。”老太太一边揉着面团一边愉快地回忆道,“后来她教了我很多菜的做法。”

“有道理,我连火都生不好......”

“她还说过,菜做得好,才能嫁得好人家。”

莫菲泄气地看着灶台下那堆怎么都烧不旺的柴火,感觉自己无形中受到了批评。

老太太没有嫌她在厨房里帮倒忙,而是让她站在一旁边看边学。

已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老康却仍不见踪影,只剩她和康夫人独处。莫菲昨晚就发现这位老妇人其实很健谈,唯独当她丈夫在场时她很少开口,但跟自己相处时态度挺亲切。

莫菲对明朝人婚嫁方面——尤其是北方地区——的习俗已经有所了解,但这只限于她当时生活的那个小圈子。圈外的世界仍充满未知数,康夫人的话更引起了莫菲的兴趣:来中国定居的撒马尔罕人,他们的婚姻习俗中是否也有媒人的存在,抑或是这些胡人鼓励自由恋爱?

更有甚者,她发现自己那个时代的民族观念在明朝根本不适用:以国籍论康家是撒马尔罕人,用血统划分属于粟特人,对明朝来说他们是色目人,从教派角度看他们是回回......这些移民家庭身上带着各种标签,而这些标签在经过几代人的变迁后又可能会彻底改变,无法将他们一概而论。

“你问我们那边的人成亲的事吗......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嫁给他的时候我还很年轻。”老太太看着莫菲,不必要地补充了一句,“比你现在年轻好多。”

“过分了啊,打人不打脸啊!”

莫菲表示强烈抗议。

“我的丈夫是个萨保,很多时候他不住在家里,所以他走到哪我跟到哪,这么多年就这样过下来了......”

忽然听她说起老康的职业,这让莫菲有些在意,“萨保”这个词想必来自他们的语言。

“什么是萨保?”

“萨保就是......就是萨保。”

老太太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最后给了毫无意义的答案。

“我们康国人里有很多在外做买卖,我的丈夫要把这些人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去,其他人听他的,这就是萨保。”

这倒有点进展,看来“萨保”一词要么是指向导,要么是商队的头领,无论哪一种都跟老康挺相称。

康夫人做好了一锅烙饼,见丈夫还没回家,她便重新盖上锅盖,用粟特语对莫菲说了句“再等等”。

这半个月与粟特人相处下来,莫菲已能听懂几个简单常用的粟特短句。尤其是康夫人这样呆在家里又没有儿女作伴的家庭主妇,更会时不时地刻意教莫菲几句家乡话。

看来老康在外面跑生意而忘记回家吃饭是常态,莫菲很能理解老太太的心情:陆炳这厮也是经常拖到很晚才回府,让她独自等在餐桌边,眼睁睁看着那些菜肴由热变凉。

她看着老太太坐在椅子里的侧影,心里想着既然她有意教自己说家乡话,那不妨鹦鹉学舌地背几句下来,偶尔还能陪她聊上几句解解闷。

又过了好久,大门总算“吱呀”一声开了,老康推门而入,背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位访客须发皆白,看上去年纪比老康大许多。他同样穿着纯白的衣裳,头戴绣着银纹的小帽,只有短而硬挺的两条眉毛里还掺杂着些许灰色。莫菲留意到他手指上戴着枚惹眼的宝石戒指,服装的做工与老康相比也显得更讲究。

神情严肃的老者向主人家行礼致意,莫菲看出他和老康是同族同派,便学着康夫人的样子也以粟特人的方式回礼。老者先是微微点头,但目光从她的面纱移向她眼睛时他察觉到了异样:屋子里只有她的瞳孔是深黑的。

“差点被你们蒙过去了。”

他一开口也是响亮的汉话,声朗气足。

“学得是挺像,如何?这样不会太快露馅吧?”老康期许地搓搓手掌看向访客。

对方细细将莫菲打量一番,开口说道:“无妨,我想他们也不会认真查看。”

“那就这么定了。”

这两个老头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弄得莫菲摸不着头脑。

她询问地看向老康,老人咧嘴笑了:“你不是想进南京城么,我们接下来就准备去那里,你要不要跟着来呀?”

他话音未落,莫菲听见远处传来嘹亮的声响。

大象,而且不止一头而是一群大象发出的嚎叫声。

胡人们的象队抵达南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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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吉田丰《粟特语杂录(Ⅱ)》中提出萨保即s\'rtp\'w,由梵文的“队商”和古伊朗语的“守护者”组成,意为队商首领,莫非的猜测无误。康夫人解释不清是因为这个词已融入汉语体系,中国古代即有“萨宝”作职官名,管理西域人群政治宗教事务,异词同源。

莫非语言天赋不错(或者说这是作为穿越小说女主角的宿命),陆炳当初为了矫正她的明朝普通话发音,让她去读《洪武正韵》,现在又要额外学点粟特方言,着实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