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硬核穿越

从指尖传来的刺痛感逐渐将人从昏睡中拽了出来,随着触觉的恢复,眼睛终于隐约能看见些东西。

莫菲勉强睁开眼睛,她的手臂陷在一层积雪里,已经被冻得几乎僵硬。她想抬起手臂却没有力气,手指抓不住任何东西。

有人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拽上木板车,脊背磕在木头上让莫菲忍不住发出呼痛的叫声。

“喂,这个人还有气啊。”

她听见有谁在发牢骚,随后板车倾斜了一下,她就这么被摔回到地上。

“一条命已经少了半条,管不管她都无所谓。”

“说得也对。”

两个交谈者的脸上都蒙着布,说起话都听不太清楚。

虽然看着可疑,但莫菲已经没力气再呼救或抵抗。不幸中的万幸,这两个男人仅是粗鲁地将她扛起来往旁边一放就再也不去搭理她。莫菲仰面躺在雪地里,映入眼帘的并非是现代城市的天际线,而是两个月来看惯了的砖墙屋瓦。

活见鬼......兜兜转转的还是回到原地,她用手撑着地面试图让自己坐起来,腰腹酸疼得厉害。

她现在才注意到小臂上磨破了一块,天太冷了,连感官都变得迟钝。

“......我这是在哪?”

没有人回答他,两个男人在沉默中继续清理现场。他们搬完满地杂物,擦了擦汗看着瘫倒在地的莫菲。在瘟疫肆虐的这个冬天,在街头看到倒地不起的人已经是种常态。

他们拍落衣服上的尘土,站在一旁打量着她。最后终于有个人走上前来,让莫菲看见了他的相貌。没被布蒙住的那半张脸上有着略深的眼窝,他说话舌音很重,眼睛的颜色显然也与周围人不同。

“脸色很白,看不出染病没有。”

“就算染了病,看在同胞的份上也不能把她丢在这里。”第三个更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把人抬起来,搬的时候各自把脸蒙好。”

两个男人服从了年长者的命令,用更轻的动作把莫菲托了起来。她的身子软绵绵的,没让他们费什么力气。

老人的目光停留在莫菲佩戴的那把银钥匙上,匙柄镂刻的花纹让他感到异常眼熟。在他游历过的那些寺庙中曾有些地方就以此为饰。花纹唤起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古老而神秘的崇高之物。

回人老汉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汉族的年轻女子佩戴着和本族人信仰中宗教纹样一致的饰物,本着救济同胞的想法,他决定先冒点风险将人带回去救治。

毕竟在这座城市里他们都是异乡人。

......

门窗挡住了屋外风雪,给屋子里的人们营造了一个暖和的栖身之所。莫菲伴随着烟炭味和稻草味醒来,她躺在一席破败的被絮,被面上散发着酸败的味道。

但至少她幸存下来了。

“坐在那里歇着,别动。”

老人专心地用炉火煎着一小锅东西,好像是某种汤或茶?莫菲叫不出那器皿的名字,更不知道老人的身份。

她揉了揉手腕,身子暖和后血液也随之顺畅地在体内循环,给她带来更多的疼痛感。但此刻疼痛反而是值得欢迎的东西——若在雪地里发现自己的肢体失去知觉太久的话,下场可就不仅仅是疼这么便宜的事了。

莫菲的脑袋仍然灵光,她很快就弄清了眼前的状况。

“谢谢您救了我。”

这是她恢复知觉后的第一句话,若非得到老者的搭救,她早就冻毙在屋外的风雪之中了。

“啊......不值一提的小事。”老人拿起勺搅了搅锅里的东西,“你感觉如何,有没有犯咳嗽或者喘不上气的症状?”

“阿嚏!抱歉......”

莫菲胡乱揉了揉鼻子,然后将手背贴在额头上探了探。刚从雪地里被拉回火堆前,她现在感觉体内十分燥热,试不出自己的体温是否异常。她静下心来坐了一会,最后开口道:“没有,我可能只是刚才被冻着了有些着凉,但是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

“甚好。”

老汉捋着胡子点点头,咧嘴笑时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

“总之多亏有您搭救我才能幸存下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不是中国人?”

莫菲愣住了,她忽然意识到那老人家的相貌服饰明显异于中原人士,而带有更多西域血统的特征。

听见她说话,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憾色。

“原来你不认得我们......本以为在这里巧遇教胞,看来你不是我辈众人。”他端起面前的碗,用勺从锅里舀出热汤,盛满了递给莫菲,“罢了,用你们的话说这就是缘分了,喝吧,喝了能让身子暖和起来。”

莫菲感激地接过那口碗,也不顾里面的东西有多烫,她吹了几下后小心地啜了一口,顿时一股浓烈的味道冲击了她的味蕾与口腔。老汉煮的是一锅掺了不明调料的浓茶,细尝之下还有一点奶香味。

她晃了晃碗好让热气散得快些,尽可能快地把碗里的茶汤喝下肚去。碗底还盛着点粗糙的茶末,也被她囫囵吞下。这碗浓茶往她的体内注入了热量与活力,莫菲自觉比先前精神了不少,她放下碗再次向那个异族老人低头致谢。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他的感恩之情,莫菲觉得面前的老人看上去亲切又面熟。

“老爷子,谢谢您的招待——不过我发现您的汉话说得好流利呀,您是在哪学会我们的话的?”

她不动声色地抛出了这个疑问。

先前那阵穿越带来的混乱眼下仍在妨害她的思考。莫菲尽力装得自然,旁敲侧击地向对方打听自己身处何地,又落到了什么朝代。

她奇迹般地留存着原本的部分记忆,那些残破碎片缓缓地被拼凑在一起,逐渐让她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假设:难道我这次真到中东去了!

老汉的爽朗笑声瞬间否定了她的猜测,他大笑几声后也给自己碗里添了几勺茶汤,放到一旁待它不那么烫了之后再喝。

“你这女子问的话倒奇怪,我在你们的国家做买卖,不会说你们的话那该怎么办?”

“所以我现在还是在——”

莫菲闭上眼睛,有些安心又有些头疼。

“至少还是在中国,真是太好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如释重负的样子略微勾起了老人的好奇心。

“你呆在外头冻的时间太长,难免头脑有些不清楚,你还在你的大明国里。”

他挠了挠头,又补充了一句。

“这里是应天府,你总该记得吧?”

才高兴了不到三秒钟,莫菲的心情再次跌了下来。听老人说自己现在流落至南京时她差点爆出粗口来: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她鬼使神差地梦游至一道密室之门前,醒来后却发现自己非但没有穿越回去,甚至还撞进了离北京十万八千里的南京去。

又一次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土地,这回可没有陆炳在身旁庇护她。莫菲简直想狠狠嘲笑自己,挣扎得那么辛苦,最后竟落得如此荒唐境地。

她的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这种表情老人曾不止一次见过:那是混杂着失落、绝望与懊悔的表情。

看来自己帮不到这个姑娘。

他往火里塞了两根柴枝,将火捅得旺了点。

“你刚刚苏醒,脑袋迷糊也不奇怪。再躺一会吧,这间房子先借你用,等你恢复了再告诉我你从那里来吧。我家的小伙们过两天也要离开应天府了,你有家人在这里么?有的话我们可以先送你回去。”

面对一个陌生人,这位老者可谓古道热肠。莫菲抬头望向他,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家人?说来奇怪,提起这个词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想回到陆炳身边。

莫菲觉得讽刺极了,两个月前自己还绞尽脑汁想从明朝的北京城里逃出来,现在却巴不得能回去。她暗骂着自己的愚蠢,心中已经对回家不抱什么希望了。

“实在难以启齿,但......我的家人都不在应天。”

她很不好意思地开了口。

“他们在京城,离这里很远的。不过还是谢谢您的好意了老爷子。”

“哟——”

老人拖着长腔惊叹一句。

他仰头默念了两句莫菲听不懂的话,像是经文或者祷词。

再看向她时老人的脸上带着几分惊喜。

“你跟我们还真有缘分。”

“咦,此话怎讲?”

“我之前说过,我们是做买卖的人,应天只是我们途中休息的地方。等这阵雪停了我们就要再次上路,真主保佑,我们的目的地正巧就是京城。你若有力气跟我们走这一段长长的路,那我们可以带你回家。”

他苍老的声音听在莫菲耳中简直如同天籁。

“真的吗!”她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简直想给这老人家鞠躬道谢了。

“别急,看把你乐的。”老人也欣喜地抬起手让她镇静,“我们什么时候能启程,还得看这场雪什么时候停。我们带了很多牲口上路,在大雪天里它们特别不爱动弹——尤其是大象,怎么赶都不肯走。”

“大象?”

“对呀,你见过那种动物么,个子特别大,长长的鼻子还有两根牙齿......”

“老爷子,您说您是个生意人,而且队伍里还带着像大象这样的牲口。”莫菲吞咽了一下口水,喜悦的火苗瞬间被一捧冰雪覆盖了,“我能否冒昧地问一句——您家的大象可是要赶到京城去卖到锦衣卫的象所的?”

老人惊讶道:“你这姑娘还真有些古怪,自己的事不记得,我的事情你却清楚。”

“等等......”

莫菲抱着头蹲了下来。

难怪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觉得这个老人家十分面熟。

象队、西域人、锦衣卫,这些词缀在一起,为她带来了一幕超脱常识的景象:面前这位老人,一定就是那个在码头上死于无名手下的象商首领。

幸好莫菲的神经已被种种怪事磨砺得十分坚韧,她整理了一下思路,问出一个关键的问题。

“那,我还想问问,现在是哪一年啊?”

这个问题彻底把老人问懵了,他一时还犹豫对方问的是哪种历。

“按你们汉人历的话,让我想想......这是你们现在这个国王在位的第七年了罢?”

嘉靖七年,这就是莫菲现在身处的时间。

真要爆粗了!莫菲小声用家乡方言骂了两句老人听不懂的脏话,她敲了敲脑袋努力让思绪平静下来。自己非但没能成功回家,反而离家越来越远。

“你还好么?”老人担心地问道,“你的家人都在京城么,不必着急,我们会把你送回他们身边的。”

“您是有所不知。”

莫菲只能苦笑。

“我们家那位,该怎么说呢......他现在可能也还没到京城——哦,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长大呢。”

她心情复杂地想道:嘉靖七年的陆炳还在嘉兴当他的少爷,今年正好十八岁吧。

这下玩大了。

莫菲捧起手里的碗喝了一口,想平静一下思绪。碗里的茶已经凉透,正如她那瓦凉瓦凉的内心。

“没事儿,我一点也不着急。”

她压抑着差点要哭出来的心情努力挤出笑容。

“我得等他好多年呢。”

在这瞬间莫菲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跨越时光未必非要倚靠某些神秘的力量,如果相隔不久的话,等待亦是一种方式,只是得多等上几年罢了。

老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莫菲满怀歉意地想到自己光顾着发表感言,居然忘了问救命恩人的身份。诚然她已知道老人的结局,但这种知识显然是没法拿出来用的。

既然接受了自己穿越失败的现实,在默默等待陆炳的漫长时光中自己其实还有许多事可做。命运让她与逝者在过去重逢,或许就是为了让她帮助无辜的受害者避开劫难呢。

“老爷子,我们都说了这么久,可我还不知道您和您的族人是从什么国家来的呢。”

“我的祖国?”

老人捻着胡子,话语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怀念之情。

“那也是个很远的地方,在你们的语言里,她的名字叫撒马尔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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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穿越者莫菲而言,严格的生理年龄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在这一卷中她的年龄总体上仍算作二十来岁,堪堪挂在“女大三抱金砖”的范围里,所以不要气馁,坚持就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