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天亮得晚,五更天时听得晨钟与鸡啼交相响起,却不见太阳从东边露脸。京城的老百姓不约而同地起了个大早,宵禁一解除就有人走上街头给自己占个好位置,以便在皇帝的车驾经过时能看得更清楚些。
“借过借过。”
人实在是太多了,本以为自己出门已经算早的,谁知到了地方却发现沿街的各个路口已经被好奇的京城人给堵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列成人墙迫使那些人向后退去,不许他们有机会接近这条皇帝将通过的大道。
“该换上官服再来的,真是失策......”莫菲伸长脖子看着前方的路,嘴里还跟顾淮青说着话。
淮青的脸上也现出一丝无奈来,他几次想摸出自己的腰牌表明身份,想了想又忍住了:“在这里咱们还是安分些好,若是真抬出锦衣卫的招牌让那些人让路,人群拥挤之下说不准就会引起大片骚乱,届时相互推搡踩踏可是要出人命的。”
他的语气让莫菲确信这些话并非推测,而是其亲眼所见。
“罢了,大不了不凑这热闹。”莫菲摇摇头,“像你们说的那样,祭典年年有,以后想看有的是机会。”
见莫菲主动放弃了围观的念头,顾淮青当即给跟在身边的小随从使了个眼色,这两个身形都不高大的男青年护着莫菲开始原路返回。三人逆流而行,一路上没少遭旁人白眼,更有甚者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们碍事。
莫菲缩了缩脖子,在这里她已经养成了低调行事的习惯,即便别人给她甩脸色她也权当没看见。何子原本是街头行乞的小叫花子,对于辱骂欺侮更是当成家常便饭。他们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尽量装作没注意到顾淮青那张愈发阴沉的脸。
“其实莫姑娘真想去见识祭典车队场面的话,又何须跟这些泥腿子混在一起?”听得出他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气,只是公开场合不好发作,“你们两个随我来,我自有更好的去处。”
得,莫菲心说别看顾淮青平时笑嘻嘻的,那都是因为人家也同他客气;这孩子毕竟也是乡绅家出身的少爷,让他无端受平民辱骂?他还真咽不下这口恶气。
莫菲自不好在这种时候反对,况且她也想亲眼看看陆炳骑行在队伍前列时的声音。
瞬间抛弃了“低调行事”的想法,莫菲毫无原则地跟随着顾淮青一路朝着街市的中心区走去。何子双手托着后脑勺,吹着口哨无所谓地跟在他们身边。周围这么多人里就数这个男孩最淡定,如今衣食不愁,他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念想了。
“回去,此处禁止通行!”
一声断喝将莫菲从遐想中拉了回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跟着顾淮青走到了街市的东南角。平时热闹的商店街今天显得冷清了许多,有些好事的店主干脆关了铺子一同跑去看个新鲜。道路尽头的关卡处站着一排士兵,在宵禁结束后他们仍需坚守岗位。
“几位兄弟熬了一宿吧?辛苦了......”
顾淮青漫不经心地找着佩在身上的牙牌,他的神情让士兵们感到困惑:眼前这青年显然岁数不大,怎地随口称他们作兄弟?
领队的军官留了个心眼,观顾淮青那语气态度显非寻常人,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京城里水深得很,保不齐碰上个貌不惊人实则大有来头的主儿。想到此处他稍微软了下来,向顾淮青客气问道:“前头的卡已封了,待皇上的队列巡游完毕后才会再开。不知这位朋友有何贵干,非走这条道不可?”
“倒谈不上贵干。”
顾淮青将南镇抚司的牙牌递给了他,对方双手恭敬接过,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微变。
“原来是钦差到访,失敬!”
周围一帮士兵见长官毕恭毕敬的样子,忙不迭也学着他给顾淮青行了一礼。顾淮青收回牌子揣进怀里,嘴上也同他客套道:“您这是说岔了,钦差那是北镇抚司干的活,我们是南镇抚司的人,管不到那么宽。”
“一个样,都一个样。”军官连忙奉承道,“锦衣卫的诸位大人在我们眼里那自然都是钦差,没得比!”
“言重。”
顾淮青伸手止住了对方,免得两边没完没了地寒暄起来。
见守军如此识相,他也开门见山。
“我们三人此行是奉了北镇抚司颜大人的命令,让我们在祭典期间协助城内的巡防事务。你们身后那座就是此市的角楼之一吧?把卡开了让我们进去看几眼,例行公事罢了。”
莫菲心中暗笑,淮青这孩子真不厚道,干这种开后门的事时还不忘把颜朔的名字抬出来让他背锅。
“哎可是——”
“可是什么!”
有个守兵刚出声抗议,立马教那军官给压了回去。
“钦差大人刚说的话你没听见?赶紧放人过去,耽误了人家差事,北镇抚司拿你是问。”
看来颜朔还真是挺能背的,他的名字一处,守军们的态度立马从敬升级到了畏。
顾淮青点了点头,又恰到好处地扫了剩下的士兵一眼。
队列中有两三人见他身后跟着的莫菲是个女子,不禁窃窃私语。淮青目光所到之处人人噤声,这引得莫菲好一通感慨,平时和陆炳相处久了不觉得锦衣卫有多了不起,如今看到这些正规军都被恐吓成这样,方知锦衣卫恶名之盛。
“这有啥稀罕的,少见多怪......”
何子不屑地评论了一句。
莫菲很待见这位小随从,难得见他主动开口便接着问道:“你这小孩又有什么高论了?”
“我是说那几个当兵的哇......”何子放低了声音,“看莫姐姐你是个女人,想必在猜顾大哥和你是什么关系,要找个借口放你进楼。对,他们肯定晓得让你进楼只是给你找个看热闹的好地方,只是看破未说破罢了。”
“人小鬼大的,心眼这么多。”
莫菲戳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子。
“也不看看我比淮青还大好几岁呢,像话嘛。”
“那有什么?”小随从不服气了,“据我所见呀......锦衣卫里这些个贵人们好像都中意比自己年长的女人,祁大哥就不提了,甚至连......”
“啧。”
顾淮青在旁及时出声打断了何子。
小随从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口无遮拦,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
“甚至什么呀,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莫菲更加好奇,她见何子不肯再开口便将注意力转向了顾淮青,谁知此刻他也正佯装热情地同那军官说废话,都不拿正眼看她。
对了,刚才何子说祁慎言钦慕年长的女性,这在他们之中倒不是什么新闻。毕竟祁大爷心仪茶行的老板娘已久,整个人都快变得斯文了。但何子又说到“甚至”二字,看来后面要举的这位比祁慎言更有来头?
等等,为什么淮青故意出声打断他?
一种猜测浮上了心头——何子在被祁慎言收留前只是个街头行乞的男孩,谅他认不得几个大人物。而他在与锦衣卫接触后也只认识几个人,答案昭然若揭。
“淮青。”
莫菲轻轻唤了他一声,顾淮青仍在同对方热切交谈着,恍若未闻。她不得不用更和善的声音喊了他的全名,这才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一看莫菲的样子,淮青心道今天要遭,但他脸上仍然不露任何忧虑,只像往常那样礼貌地等待着她发问。
“呃......”
对方这坦然的样子反倒让莫菲有些尴尬。
仔细一想,明朝时的男性在陆炳这个岁数就算过去和女性有什么来往也实属常事,太纠结这种事情反倒显得自己奇怪......说起来自己才来了两个月,他也不至于就肯对自己掏心掏肺。
顾淮青仍然微微困惑地站在原地,这漫长的一分钟里莫菲已经打好了数万字的腹稿准备说服自己。
她张开嘴巴,却听到自己问出了一句令场面僵到极点的话。
“何子刚才说的‘甚至’,那甚至都有谁呀?”
审的人多了,淮青也曾自诩阅人无数。但在莫菲面前他时常还是得感慨自己太年轻,见识太短,如此微妙的问题让她这么直白地指出来反倒显得自己遮遮掩掩很不大方。
他谴责地看了何子一眼,后者转过头去吹着口哨,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哎......”
顾淮青用与自己年龄极不复的声调叹了口气,终于正视着莫菲。
“莫姑娘你既然想到了,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他这语气里微微带着点请求的意思,让莫菲觉得自己有点强人所难。
毕竟一切事情与旁人无关,陆炳的事情回去再问也罢。
“大人,大人,锦衣卫的大人!”
一阵及时雨解救了顾淮青,不远处有个被派去看门的守军正挥着手臂朝他们跑来,脸上的神色十分惊慌。
“不要乱,在钦差面前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军官怒斥道,在锦衣卫的面前他还试图维护自己治下有方的形象。
“看来是出乱子了。”
顾淮青不假思索地推开军官径直朝角楼奔去。
那座塔楼正门紧闭,楼顶上看不到任何守卫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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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北镇抚司的人要全国各地出去缉查或拿人,又代表着皇帝直属的特务机关,所以当时人称钦差、上差以为奉承。
谁还没点历史故事?只是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被一个小男孩给意外爆料了。想一想,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