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长安街是最京城里有人气的地方。虽然提前宣布了暂免早朝的消息,但五品以上的文官及四品以上的武官仍需鼓起勇气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准备去赴一场更为要紧的祭典。
陆炳平时甚少有机会和文官们同行,借着巡视的工夫他在长安东街好好转了一圈,看看那些文臣私底下暂聚时都是些什么模样。
队列中居首的果然是首辅夏言,此公年近六旬,精神抖擞地立在寒风中的他丝毫不显老态。夏言性情孤高,以致当时的人编了个段子称“不见费宏,不知相大;不见夏言,不知相尊”,拿他与往任的内阁首辅作比较。费宏在任时有平易近人的好名声,而夏相爷则反其道而行之,朝中上下就没几个人能入他的法眼。
今晚难得他心情不错,主动和身旁的人聊了几句闲话——对方也不是寻常小吏,而是如今的礼部尚书严嵩。
他俩无疑是大礼议斗争中的受益者,选对了方向站对了边,等祭典结束后皇上自会论功行赏,看来严嵩大有希望入阁,甚至成为夏言的接班人。
“严阁老么......”
他喃喃低语道。
有严嵩父子在,严家的前途就一片光明。
陆炳曾对父亲提议让陆铃与严家结亲的建议颇有微词,如今看来还是父亲的观点正确:永远没法保证夫家将来是否会真心善待自己的妹妹,那么至少先替她找个前途可期的归宿。
他的视线缓缓移向了严嵩身后的独眼男人,“但愿严家的男子别都长成严世蕃那副尊容就好......”他在心中为陆铃的未来夫婿祈祷着。
今天不用费力在朝堂上争论,文官们看上去个个兴致高昂。连那些反对皇帝生父入庙的人也得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有些人甚至演得比那些支持者更生动。年纪大的私下抱怨着祭典的时间太长,膝盖和腰受不了;尚处壮年的官员们更关心明年年初的预算能否被批准。还有些目光呆滞的家伙,显然是没休息充分就被强行拖出来的可怜人。
“咳咳,李侍郎。”
与一个灰白头发的官吏擦肩而过时陆炳轻声打了个招呼。
一看是锦衣卫的人在点自己的名,吓得这位李大人哆嗦了一下。陆炳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误会了,不由苦笑着用手轻指了指腰间。
对方顺着他的动作低头一看——
“哦哟!谢谢尊驾提醒......”
他的腰带是歪的,松松垮垮地斜拖了下来。
李侍郎忙不迭地将扶正了腰带,一边还四处偷瞅着有没有在看自己。离他们不远处就站着几个来自六科的给事中,文臣们见了他们有如碰到一块脏抹布,全都避之不及。
“没让他们看见吧?”李大人低声问道,陆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说不准。
“这帮狗娘养的。”貌似斯文的侍郎大人意外地骂了句粗口,“啥正事都不干,就知道挑我们的刺儿去到处告状,虚伪得很。”
“同感。”
陆炳没再多和这位迷糊大人纠缠,仪态不端的官员最容易招来言官们的注意,只要他们无错可挑,十有八九就会在别人的衣着发型乃至神情上做文章。笑得太开说你失态,表情太阴沉嫌你晦气,总之永远有借口可找。
好在平时陆炳同这些言官间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相互尊重,对方不来找他的麻烦,他也在言官们闹得太过火招致皇帝报复时在旁说句好话替他们求情。
如此一来二去,陆大人反而成为了朝中口碑最佳者,两边都夸他会做人。颜朔笑称其为陆大善人,的确名副其实。
往后的队列站的都是些官职不高或名声不显的,陆炳在心中估量了一下,该来的都来齐了。
不对。
少了一个人。
在鸿胪寺官员们所据的那个地方分明留着一个空位。
本该由鸿胪寺卿站的位置如今空无一人。作为少数知情者,陆炳自然清楚周守行的下场,但对他的处决理应是件秘而不宣的事。在他失踪后的这些日子里为什么鸿胪寺的其他官员如此镇定,甚至没有一个人再议论起周守行的事来,权当此人从未存在过?
陆炳装作自然地从人群中穿过,在靠近鸿胪寺官员们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侧耳细听。那些人所谈论的也不过是些无聊的场面话,周守行的缺席就像房间里一件怪异的家具——所有人都看到了,但所有人都对此保持沉默。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在陆炳的胃里涌动着:这些人就这样麻木地接受了周守行的消失。大明朝果然雄伟宏大,少了任何一个人都不过是从海中舀了一瓢水,丝毫影响不到大海本身。
他忽然不想再在此地久留了,正要迈步离开时忽然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陆炳回头看去,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那个陌生官员,从他的官服上的补子来看只是个五品,刚够资格参与皇上祭天的典礼。那人主动向旁边走了几步,远离了鸿胪寺那帮闲谈者。
“敢问您可是南镇抚司的陆大人?”
陌生人好像很怕被人看见自己和锦衣卫攀谈似的,也不敢向他行礼,而是鬼鬼祟祟地向他打听事情。陆炳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这样不上道的愣头青了,对方这幅蠢样让他莫名地想起了周守行。
既然对方不欲全礼,陆炳也只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对方的猜测。
“果然是您!哎......我,我有一事想请教您......”那名官员压低了声音,“是周卿的事,我知道您二位是旧识,这才冒昧请教:周卿已有好一阵子没见人了,您可知道他目前的下落么?”
陆炳心中没来由地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好感:鸿胪寺里总算还剩个有人性的。
他望向那位官员,对方惶恐不安地等着他的回答。
沉默片刻后陆炳摇了摇头。
“周兄与我确是旧识,但我也不知他为何忽然失踪——倒听说他夫人和孩子已经搬回了老家,恐怕是家中发生了什么,匆匆忙忙赶回去了。”
他低下头作出副哀悼的姿态。
其实官员家里若真遇上白事,自有一套上报辞请丁忧还乡的流程在,绝没有谁是这样忽然举家迁回去的。陆炳的话里后半段是真实的:在周守行失踪的当晚他造访周家发现对方不见踪影时,就已经安排他的夫人和孩子出城避祸了。现在他只能希望对方能将他前半段的谎言也照单全收,毕竟这件事情没有必要再让更多人知晓了。
看得出对方并没有就此信服,他只是垂头说了几句应付的话便告退了。能站在这里的官员自然不傻,陆炳不强求对方满足于谎言,只要他能不再过问周守行的下落即可。
如此一来自己不就和刚才鸿胪寺那些麻木不仁的官员一样了么?
兜兜转转一圈仍转回到自己身上,陆炳狠狠地唾弃了一把自己的无能。他仰起头看着漆黑的天空,心中祷祝着周家母子能在这片夜空下不受人打扰地平安入睡。
“走罢。”
他已全无看热闹的心情,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后便大踏步地向西街走去。按照原定的计划在长安街上巡视完毕后他就要直奔奉天门去,皇帝的御驾也将从那里出发,在锦衣卫们的护送下前往圜丘祭告。
现在还有些时间,陆炳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就这样顶着夜风独自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偶尔有几个卡的守卫拦住了他,一见是陆炳,连例行公事的查牙牌都省了,直接放行。
......
“开饭咯开饭咯!”
街市的角楼里几个人围着火炉搓着手掌,近可能地凑近了好烤火取暖。
这些守卫连同角楼上当值敲钟的人今晚都没个囫囵觉睡。大家凑钱弄了一锅杂煮,围着火炉打打牙祭好度过这漫长寒夜。为了确保祭典时皇帝的队列安全通过,周边街道提前一天就已封锁,连带着他们这些守楼的人也要寸步不离岗位。
御驾经过时连街上的原住民都不得擅自出入,京城里可动用来维持治安的兵力都拿来充作了警卫。
守卫们数着时辰,计算着还有多久时候到天亮。上司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饮酒,于是他们只能干瞪眼看着锅里的骨头白菜和猪下水在咕嘟咕嘟地翻腾着。
其中一个敲钟的人舔了舔嘴唇。
“就来一点儿,不要紧的吧?”
“呃......”
他的同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两个士兵,守夜的人只管敲钟,真正的守备重任还落在官兵身上。大家面面相觑,年青人聚在一起就是容易热血上头。
尤其是又冷又饿地熬了一宿的情况下。
“妈的,来点儿就来点儿吧,吃完了漱漱口,别让人闻出来就行!”
“哦哦,好极了!”
只要有一个人松口,其它三个立马就顺水推舟地附和了他的话。小屋里的气氛欢快了些,毕竟他们只负责在两座楼上敲敲钟,封锁街道查验行人身份这些事自有守关的人替他们做。大晚上的不让人喝点酒御寒,岂不太没天理?
从小屋的窗里飘出的肉香里又掺入了一点酒气。
无名吸吸鼻子,翻了个白眼:从街道封锁前到现在,她已经不吃不喝地藏了一天了。
事成之后一定要好好犒劳自己一顿。
怀着这样卑微的心愿,她堵上了耳朵,不去听守军们吃喝的嬉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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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名山藏》卷七十三:时人为之语曰,不见费宏,不知相大;不见夏言,不知相尊。当时的内阁首辅夏言架子极大,连陆炳在他面前也只能低头收敛。
不觉已是2020年了,我朴实一点,祝大家身体健康吃好喝好。感谢在2019-12-3102:01:59~2020-01-0200:2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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