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北方的流浪儿

辛苦了两个月,未解之谜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堆越高。

莫菲扯了扯被子把自己裹好,蜷在被窝里发着呆。在陆炳离开后她就早早更衣休息了,但睡意却一直不肯降临。

“全都是某人的错!”

她翻了个身,心里兀自琢磨着陆炳留给她的那份不祥的档案。就是这份文件严重搅扰了她的睡眠,害她在这个晚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在她印象里前任皇帝朱厚照是个全然没谱的男人,为了图好玩就给自己挂了个“威武大将军”的头衔,悄悄溜到边境和邻国打了一仗,居然让他稀里糊涂地打赢了。

放在平时莫菲根本不会深入琢磨其中奥秘,但现在不同了——按陆炳的说法,朱厚照沉溺豹房玩乐和亲至边境打仗的荒唐行为背后都另有用意。如今她不幸接触到了明朝皇室最讳莫如深的秘密,前途黯淡无光。

为何偏偏选中我?

能解答她疑惑的人今天刚从背后将她一把推进河里,若非小随从及时援救,她就一命呜呼了。想到这里她忽然坐直了身子,披上衣服准备下床穿鞋——

“咦?”

她的脚趾无意间碰到了地面,不知为何,这里的地砖踩上去竟是热的。

莫菲试着直接将脚踏在了地面上,果然,床前这片位置的地面像被烘烤过,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热量。

起初她曾好奇过:明朝时北方人如何在冬天进行室内供暖,用炭火的话不怕一氧化碳中毒么?现在她明白了,自己住的这间屋子底下肯定有一个类似地道的空间用以生火取暖,而烟气直接排出屋外,不会留在室内。

近来的天气还没冷到需要烧地炕取暖的程度,想必是陆炳怕她白天被冷水泡过后晚上着凉,特意让人为她的房间升温御寒。

......陆炳这厮纵然欠揍,在这种地方倒是知道要关心人了。

想到这里,她的满腹怨气不觉已消了一半。

莫菲重新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在暂别京城前她还有最后的工作要做。桌上的壶里剩着点水,她也不讲究,直接往砚里倒了一点,拿出块墨开始慢慢磨着。

她还从未给人写过信,更别提给自己写了。

她从床底下抠出那张发皱的纸条,上面写着时间、地点和“答应他”三个小字。莫菲已毫不怀疑这出于她自己之手,她提起笔微微蘸了点墨汁,用同样小的字体在纸条旁写下今天的日期,又多添了三个字——

她来了。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种行为到底有没有意义。莫菲重新将纸条叠好,藏回到床底下。一想到在不同的世界里还有另一个自己正双手颤抖地打开纸条看着自己的留言,她就感到不寒而栗。

但既然穿越到明朝的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倘若未来的自己还能发现纸条的存在,或许能避开今天这场遭遇。

一切矛头指向了那位神秘的无名氏,宛如一本推理小说中充满恶意的行凶者。

Whodunit?

凶手是谁?

莫菲只见过无名的相貌,对其身份来历却一无所知。

Howdunit?

她是怎么做到的?

莫菲毫无头绪,对方仅仅一推就把自己送到了数百年前,毫无道理可言。

Whydunit?

她的动机是什么?

在诸多谜团中这恐怕是最复杂,也最有希望解开的一题——毕竟身份可以伪造,手段可以隐藏,但犯人的动机总会在她的行动中有所暴露。

地砖仍在缓缓冒着热气,莫菲觉得房间里暖烘烘地很是舒服。她闭上眼睛,试图代入无名的思维:为何要将我带到这里来?

......因为她需要我在这里为她办某件事情。

一旦踏出第一步,后续的路就逐渐明朗起来了。对方将自己强行塞进了锦衣卫督办的黄册舞弊案,那自然希望她在这个案件中有所斩获;同样之后在京城爆发的铜钱流言案中自己似乎也派上了用场,事情正朝着让凶手满意的方向进行下去。

“那为什么今天她要害我?”

在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床底下那张字条就是明证:自己身处的这个时空像一段不断循环的梦境,如果自己遭遇不测——想到这里时她的心中唯有恐惧——或许这场梦就会重新来过,自己将以无知的姿态再次踏上相同的旅程。

无名想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就意味着在此之前自己做的某件事破坏了她的计划令其不得不推翻重来。

耳边响起了弓弦声和箭头扎入身体时肌肉的撕裂声。陆炳因失血过多而苍白虚弱的面孔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据他所言,当晚他在整顿武备时偶然发现有人留下字条提醒他防备夜袭,这才让他将信将疑地穿上一身铠甲继而保住性命。

“按理说本来不该有这张字条,这只可能是某个轮回中的我发现了真相后设法给陆炳留下的讯息......”

莫菲将脸深深埋进手掌中,她明白是什么地方让无名不满意了。

陆炳不该活下去,在无名的计划里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若要逃出这段无尽的循环,或许唯一的选择是顺着无名的心意坐视陆炳在夜巡时遇袭身亡。

也就是用陆炳的死来换取自己的解脱?

在诸多残酷的真相之中,这个发现尤让莫菲感到绝望。

她晃晃悠悠地起身走向床铺,踢开脚上的布鞋一下子瘫倒在被子上。房间确实很温暖,而且似乎热得有些过头了。莫菲抹了抹脸颊上的汗珠,随后才意识到这是在紧张与惊恐之下沁出的冷汗。

手脚软绵绵地使不上劲,莫菲掀开被子慢慢滚了进去,顺便把自己滚成了一卷圆筒。地炕保持着室温,身上的棉被也厚实暖和,但她的身体就是在不住地颤抖。

莫菲环着手臂抱住了自己。

陆炳,她在心中想着,陆炳。

这次入睡来得十分容易,因为她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了。

......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从上次莫菲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做梦。梦境中的她口不能言,足不能行,唯有一双俯瞰大地的眼睛。她的视野将群峦与草原尽收眼底,时而在云端浮游,时而掠过清澈无波的湖面。

好像鹰的视角一般,她恍惚地想着,梦境中的一切无法以常理衡量。

深冬的草原上飘起了鹅毛大雪,成片成片覆盖在土地上将眼前所见尽数染成纯白。冰天雪地间很容易会忽略那个小小的身影,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踩着雪向前走着。

一声长啸,鹰的视野向着地面俯冲,那一瞬间莫菲看清了男孩的面孔:脸上沾满污泥与血渍,皮肤被冻得开裂,双手十指已经乌青发紫。他的相貌与其说是来自草原部落的血统,倒不如说更像莫菲熟悉的汉人后裔。

朱厚煍?

莫菲没来由地记起了这个名字

“呼......呼......”

热气从口中呼出就成了雾,雾结成霜,霜凝成冰晶散落在脚下与雪地融为一体。他快被雪给活埋了,莫菲心想,但她却不觉得有什么担心——她心中某个角落隐约知道这并非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对于男孩的命运她爱莫能助。

从男孩的穿着来看他似乎出身高贵,谁也不清楚为何鞑靼部落中会有一个离群出走的汉家男孩。他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只是一味朝南走,往南就是故乡。

视线开始模糊,手脚已经失去知觉。一只鞋子的底被黏在了冰雪上,再这样走下去他丢掉的就不止是鞋子了。身体里的血液流淌得越来越慢,大脑失去了感受痛苦的能力,反倒是皮肤逐渐变得灼热。

好热,他抬起胳膊想解开衣服,只是手臂沉得抬不起来。

雪原反射着阳光,这光芒非但未给他带来温暖,反而让他变得目不视物。天与地之间不再界限分明,他的身体逐渐向前倾倒,天地也在那一刻颠倒了过来。

对男孩而言这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只知道有滚烫火辣的东西从嘴里窜入食道流向胃袋,这份热量点燃了他的身体,向四肢百骸注入了生气。暂时的眼盲让他其余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一股不知名的花香钻入了他的鼻孔,有东西轻轻蹭着他的脸颊,好像是发丝?

眼前终于不止是一片白色,他复明后看见的第一个景象是浓密的栗色长发,他将那发丝误认成了一团温暖的火,但火中是不会有这样两星湛蓝的内焰的......

他枕在少女的膝上,对方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向他发问,既非汉话也不是蒙语,急促的卷舌音让他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又一股热流涌入口中,是酒?他被呛得连连咳嗽,无力去思考这酒是什么来历。少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说得慢了一些,微微上扬的语气让他猜测这是个疑问句。

“你,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是谁?”

同样的话语第三次从少女口中问出,那声音听在男孩耳中宛如天籁。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

“我叫屈念秋。”

青年百无聊赖地拨撩着炉中炭火,在他的面前站着几个形貌粗犷的男人,尽管双方力量对比悬殊,此刻却是他们垂着脑袋站在他面前。

这些水手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仅仅听到屈念秋的名字后他们就明白自己是在向谁交待了。

安菲娅侧过头去看了看义弟的反应——虽然面无表情,但毫无疑问是在生气吧?她将栗色的秀发拢在脑后,不声不响地退出了房间。

她侥幸地期望着用一碗加了蜂蜜的乳酪暂缓屈念秋的怒火,毕竟今天在码头上,安家商行因为一场闹剧付出了相当昂贵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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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酌中志》:是时夜已渐长,内臣始烧地炕。明朝时宫廷内即有地炕供暖构造,将炭火填入火膛后,热气循地道流动加热地砖。地炕取暖耗费颇贵,本来这间屋砌起地炕是预备伺候怕晒怕冻的陆铃小姐。因担心莫菲晚上着凉,陆炳提前让人把火膛加热了。

我和一个日本读书的朋友聊到“论破”一词,感觉它比中文更能表达我的设想——小说中不知名力量构建的这个梦境有其破绽,莫菲则需要通过逻辑和实地调查找到它,论破它,超越它,这是女主角的使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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