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预演

旧北京区划分明的格局让眼前的景象看起来更加怪异:横贯城市南北的中轴大道一片冷清,而与主干道一墙之隔的集市里依然充满人间烟火气——尽管在莲如看来这顶多算是牲口的骚臭和蔬果腐坏的异味。

四座角楼默默地守望着这片街区,莲如和无名所在的位置正处于东南一侧的塔楼上,能将两边的景物尽收眼底。

“如此严防死守,也不知能管什么用。”

无名嗤笑道,官府的清场工作在她看来纯属徒劳,反而让路上的目标变得更显眼、更容易瞄准。她舔了舔手指继而将手举过头顶,感受着风向和风力大小借以判断自己该用何种角度来向假想的目标射击。

“别想得太容易。”莲如看出了她的心思,“快入冬了,日头一天比一天短,届时可未必有现在这么好的视野。”

“让我试试不就一清二楚了?”

无名满不在乎地向他伸出手来,莲如左右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这才将那支用布包好的鸟铳交到她的手上。

火铳平时一直被他谨慎保管着,以免无名摸到这件凶器后又捅出什么篓子来。

“据闻鸟铳射程可达三十丈,但你手里这杆铳杆给锯短了,难免要打个折扣。”

“居高临下,弹丸飞得也更远些。”

她将冰冷的铳杆贴上脸颊,歪着头尝试瞄准远处的物体。

莲如指着市集角落某座矮屋的方向说道,“待钟声响起时你就试着射那屋子的檐角,且看你准头如何。”

“钟声?”

“嘘——”

莲如轻点了点自己的耳朵。

“时辰就快到了。”

白日将尽,就在无名即将等得不耐烦的那一刻,集市周围的其它三座角楼同时响起了钟声。莲如也同时握紧钟杵上的系绳猛力一拽,木杵击在大钟上发出一声巨响,与另外三钟的鸣声相互应和。

这声响足以让任何靠近它的人感到头晕目眩。

无名几乎毫不受影响地抬起了手中的火铳,从点燃火绳到举铳瞄准的动作一气呵成,在钟声的掩护下迅速射出了铅弹,□□的燃爆声在这片嘈杂中完全不会招人注意。

两人都没看清铅弹飞行的轨迹,但屋顶上那片突然绽裂的瓦明确地告诉他们:无名失手了。莲如目测她至少偏了一尺有余,若换成□□队伍中的某个移动靶,这偏差只会更大。

“一回生,二回熟嘛。”

无名显得并不紧张,她接过莲如递来的药管重新向膛中填充□□,压入铅弹,又将鸟铳的火门重新塞满发药,最后装上了火绳。

莲如看着她的装配动作,心中默默计时,待她填充完毕后他摇了摇头说道:“太慢。”

“也......不见得很慢吧。”

无名终于有些心虚地看向他,得到的是对方毫无余地的否定。

“你能在原地慢慢填弹,可皇帝的御驾不会老实杵在原地等你。这第二发,你得边跑边填。”

莲如的视线在面前这片密集的建筑物上游走着,无名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若一击未中,第二发就得翻越街道和建筑,攀上东北方的角楼后再伺机下手。京城里密密麻麻的房屋为此举提供了可能性,从远处看这里就是片乌压压的屋瓦之海,总有地方供她踏脚着力。

“难怪你非得等我腿伤痊愈后才带我出来,我还道你这是关心我,啧啧。”

无名作出一副十分受伤的姿态,莲如依旧无视了她的蹩脚演技,专心估算她的脚程和攀上塔楼所需的时间。

“两阵钟声间相隔时间不长,且第二阵钟声要来得更轻些。”

莲如双手合十无奈地说道:“毕竟那座塔上的敲钟人也得让你给......”

“嘶——”无名将手掌平置喉前迅速一划,继而翻了个白眼。

“正是如此,所以第二发后可能就会有人注意到你了。机不可失,你只有一次失手的机会。”

“就不能多给个机会嘛!”

在莲如的金刚怒目前,无名识相地闭上了嘴。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者正是如此,你若爱惜自己性命,就请一击得手。”

无名浑没在听和尚的唠叨,她端着手中火铳轻轻掂了掂,反复体验其手感与重量,随后迅速抬铳瞄准。反复十几遍后,这套动作变得愈发熟练起来。此时若有第三者在场,恐怕很难相信这个面庞还带些稚气的年轻姑娘拿起火铳时是如此镇定干练。

“第二轮钟声将至,你该准备了。”

太阳已开始西沉,阳光斜照过来刺得人眼睛颇不舒服。无名手搭凉棚眺望着远处的角楼,那个敲钟人已经拉起了钟杵作势欲敲。在行刺之日会轮到谁去敲那座钟,又是谁注定要殒命于角楼之上呢?

莲如只觉世事无常,眼前那位敲钟人绝对想不到只是因为轮班执勤的缘故让他逃过一劫。

“只是瞄砖头未免太乏味了。”

身旁悠悠传来无名的说话声,此时莲如已经拉起身边的钟杵,他抬头看向无名,对方的脸上浮现出清晰无比的恶意来。

“若是找个活人来,是不是更能让我提得起劲?”

彼处三座角楼上的钟声已然响起,此刻莲如来不及思考,他松开钟杵猛地朝无名扑去。

“譬如那小子看上去就挺合适。”

无名居然转过头对着莲如笑了,她的视线并未集中在目标上,白皙的手指轻轻扣下了扳机,火绳点燃了铳管火门处的引药发出呲呲响声。莲如试图抢下她手中火铳,而□□的燃烧与铅弹的迸射都比他的动作更迅猛......

“铛——”

“砰!”

钟声与铳声同时响起,从铳管爆出的那蓬火花簇拥着铅弹飞向它的目标。莲如没收住脚,一下子把无名给撞翻在地。他顾不上去管那倒地的瘟神,一双眼睛疯狂地在人群中搜索着任何人员伤亡的迹象。

有那么一瞬间,莲如的心揪紧了。

他看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惊愕地看着自己溅得鲜红的胸膛,一张嘴还来不及合拢,身体正因失去平衡而慢慢向后仰去——

“呜啊!”

男孩发出了响亮的哭声,那啼哭的劲儿让莲如觉得有些不大寻常:这不像是个被火铳击中的人能发出的哭声。

无名仍厚着脸皮在旁傻笑,莲如朝她投去了愤怒的一瞥,继而紧盯着那孩子,迫切想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发现那滩红色不是出于男孩的胸口,而是来自他手里原本握着的某件东西。

“和尚莫惊,不过是只柿子罢了。”

正如无名所言,她那一发铅弹不偏不倚正击中了男孩手中那颗柿子。可怜的孩子原本开开心心地张嘴想咬,不料柿子送到口边忽然炸开了花,溅了他一身红色的果肉与汁水。

孩子又惊又怕,又心疼那颗柿子,不由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就差那么一点......你这厮冥顽不灵,险些酿成大祸!”

依莲如的性子,这话就算是他最严厉的责骂了。

反观无名仍是不知悔改的样子,双手叉腰得意洋洋。

“我就说吧,得对着人瞄我才来劲!”

“孽障。”

莲如一把从她手里夺过火铳,伸手敲了敲她的脑门。

“刚才是你侥幸才没打中那孩子,若真让你打中了,我们这数月来的准备就落得一场空。你......罢了。”和尚摇了摇头,“是个听不懂人话的主,多说无益。”

无名讨好地凑上前来,像是在等莲如夸奖她刚才那精准的一击。

钟声的回响犹在耳畔,角楼上有两个人站在落日余晖中,一个是气得黑了脸的僧人,一个是笑嘻嘻的姑娘。在不知实情的人看来这一幕真有些诡异的喜感。

“哎呀,是我不好,和尚别气、别气,再气头发就更长不出来了!”

无名绕着莲如来回晃着,晃得他眼睛都快发花了。他摁住了无名的脑袋叫她老实站在原地思过。

鉴于自己理亏在先,无名此时很顺从地任他将手掌覆在自己从不让人碰的黑发上,脸上的表情乖巧又无辜。

“一轮钟声预示收市,二轮钟声遣尽人群,待第三轮钟声响起时,整快区域就要封闭了。你可别惦记着还有发第三铳的机会,无论得手与否都得赶在最后的钟声前逃出来。”

莲如垂下手臂认真地叮嘱道,尽管他明白这个瘟神是从不肯听人劝告的。

“我若是没跑出来呢?”

无名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两人熟识已久,莲如本能地意识到她心中还惦记着另一个诱人的目标:陆炳曾在她手下侥幸生还,此番行刺对她来说正是个顺手报仇的良机。

“那便自求多福,我绝不会出手救你,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你。”莲如答道。

“顺其自然。”无名缓缓开口,“那么,你我就此作别吧。”

她忽然拥抱了他一下,把头埋在他怀里像个对父母撒娇的孩子。

“和尚是我唯一的挚友。”

无名如此说道。

莲如低头看着她,在无名的身上他向来察觉不到正常人应有的情感。唯独现在,她用一个拥抱向他道别,顺便悄悄在他干净的僧袍上报复性地蹭下了一片污迹。

“阿弥陀佛。”

无名松开了他,倒退几步向他行了个歪礼,随后跃入暮色中,消失在了砖瓦叠成的海洋里。

只剩莲如一人站在角楼顶上,他摇了摇头,身手去拂衣服上的污渍——

“我的牙牌哪儿去了?”

他惊觉刚才那一瞬间,无名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上牵走了作通行证用的牙牌。

莲如思忖一会儿,忽然捧腹大笑起来。

——看来那个家伙完全没有一点赴死的打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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