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告白

锅里的馄饨还要一阵才能熟,刚好够她进行下一道工序。莫菲取了把长柄勺,将已煨了许久的鸡汤从瓷罐里盛到两口碗中。见汤上浮着一层油光,她又拿起调羹把陆炳那碗汤里的油沫一点点舀了出去,只留汤汁在碗里。

陆炳有些不大适应:“我平时有那么讲究么?”

“你嘛就是当少爷当惯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凡是油腻的味重的都不爱吃,伺候起来不知道多麻烦。”

“是么......”陆炳摸了摸下巴,开始回忆起往日的生活细节来。

“别想了,你这个一年都进不了几次厨房的家伙哪里晓得厨子的辛苦。”

她将碗端了过来放在他面前,转身拿起笊篱捞过锅里的馄饨沥了沥水,把馄饨分到两人碗里。

“趁热吃。”

莫菲轻轻把碗推到了他面前,随后用手支着桌面托着腮,自己丝毫没有要开动的意思,直等着他先尝。

“又在弄什么玄......虚呢?”

一口咬将下去,滑嫩的馄饨皮下裹着的肉馅在齿间迸出了它的味道来,与当时人惯用的纯精肉配方不同,莫菲拌的馅里八成瘦带着两成肥,其间又夹着另一种口感——

“我这可是剥了一晚上呢,量足,管够!”

她扬了扬发红的指尖,又示意陆炳去看旁边那堆剥干净了的虾头虾壳:这一篓虾生得并不肥,要想像她那样拌出一大盆馄饨馅,首先就得花不少工夫去剥这些虾子。

一碗鸡汤馄饨不过寻常小吃,莫菲的手艺离府里的厨子们也差了好大一截,但在陆炳心目中这分量又不一样了。

“自己怎么不吃,光顾着一个劲在那傻笑。”

“啊,有吗?”

莫菲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再看向陆炳面前的碗发现馄饨已经吃完了,连带着鸡汤也喝了小半碗。

“我就说这一箩包少了嘛,不过谁叫你这人动辄晚归没个准信的,包得少了不够你吃,包多了又怕你不回来......”

她一面数落着,一面端起自己面前还未动过的碗,用调羹又拨了几只馄饨到他碗里。

“老实等着吧,我去下第二锅去。”

“不必,已经够了,够了。”他连忙起身拦住她,“我平时食量不大,一碗足矣。”

“当真?”

莫菲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嘴里还嘀咕着“吃那么少怎么还长得那么大个头......”

她自己拿起碗勺,呼呼几口连汤带馄饨下了肚就算应付掉今天的晚餐了。

回味了一下:好像做得还行嘛......

收拾罢碗盆,她又回到案板前,端出剩下的馅来不紧不慢地继续包着。

“我心说要是你不来了呢,就在家里包好了,着人给你送去当宵夜;要是包得少了,没地招北镇抚司那帮混球们笑话我偏心、小气......”

她一边说话一边包着馄饨,由于这一盘不是给陆炳准备的,她手底下的功夫很快就松懈了起来,包出的馄饨开始变得大小不一,造型逐渐奔放了起来。

“还说不偏心,这馄饨都快要开出花来了。”陆炳心中暗笑,但明白这是人家独待自己用心,他也就很识相地顺着她意跟着批评起北司那群流氓蛋子来。

“唔,就当是便宜你那帮难兄难弟了,话说......你今晚是要回去的吧?”

她不确定地看向他,陆炳点了点头。

想到他特意抽空从北镇抚司跑回来陪自己吃顿晚饭,这下还真说不准是谁等谁了。

莫菲有些不好意思,找补了一句:“记得给颜大人留一份,看他独身一人过活的样子,想来平时也和你一样饮食既没规律也不讲究。”

他俩在灶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很快话题就说尽了。

于是一切便归于沉默,只剩下筷子偶尔磕到碗沿发出的脆响,和馄饨落进盘中时那“噗”地一声。两人谁也不觉得此刻有什么尴尬,反而默契又自然地共度这无言的时刻。

间或目光相交时,没说出口的话就从眼神里流露出来,让对方不动声色地接了去。

“其实颜朔也并非一直独身。”

陆炳冷不防开口了,莫菲垂着头自顾自包着馄饨,安静地等着听他说下去。

“嘉靖八年时锦衣卫大革新,从卫中除名之人近五百,一时轰动京城。当时我还是新官上任,等我坐稳了这位置,一切几乎已尘埃落定了——但依我看,你对这段旧事的了解其实不在我之下?”

莫菲将面团揉成长条,从上面揪下一个个小面块砸在案上,准备再擀些面皮出来。对于陆炳的问题她没有回答,而是以沉默表示了肯定。

陆炳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不如说作为古代人,他对怪力乱神的事物本身就有着更强的想象力和接受力。

“那些被革除职务的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以及他们手底下那群仗他们的势来混饭吃的爪牙们开始聚集起来,走上街头巷尾......”

“示威?”

“这个词倒贴切。”

“哎你说话就说话,拿我擀面杖是要干啥?”

“我就试试,看上去好像也不难嘛。”

莫菲无奈地看着他自说自话截走了擀面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这会陆炳已经跟一小块面团较上了劲,不管怎么摁它碾它,出来的都是一滩奇形怪状的不规则图案,完全不像莫菲做出来的那样匀称。

“如你所言,那些人意在‘示威’,想告诉我们这座京城离了他们就镇不住了。那段时间里茶馆、书坊、戏院里到处都有他们的踪迹。这些人熟读律法,从不做什么逾矩的事,只是不断地传些流言出来,煽动更多的人跟随他们闹事起哄。”

总算弄出一批能看得过去的馄饨皮了,陆炳又兴致勃勃地开始糟蹋起其它食材来。

“当时颜朔还是北镇抚司里一个不起眼的总旗,没有人脉和背景,只听说他行事够凶悍、够胆量。由他带队去收拾那些混混,只用数月时间就罗织出了无数罪名来开始到处拿人。他久在市井中走动,对他们那些伎俩了如指掌。正是靠着这些功绩让他逐渐爬了上来。”

“那不是挺好的,颜大人也算有本事啊。”

她趁说话的空当,从陆炳手底下救出了一个眼看要散架的馄饨。

“不好。”陆炳直摇头,“颜朔固然官场得意,可惜祸及家人。那时我和他并不熟,只知道他有一位新婚的妻子,某日上街时不巧让人给认了出来。起初那帮杂碎慑于颜朔的手段,不敢妄动,只是缠着她不放她走。谁知人越聚越多,多则生乱,恶语相向者有之,拿起石块趁乱投掷者有之。等颜朔带人赶来时......”

莫菲倒抽一口凉气,后面的不用陆炳说她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待她情绪稍稳定下来后陆炳才继续往下说道。

“我也没去打听他的私事,有人说他俩是普通地经媒人之口结下的亲事,女方娘家是普通百姓。两人感情深不深?这更难说了,颜朔从不提这件事,但这些年来他也没再续娶。”

“那些凶手呢,后来怎么样了?”

莫菲最关心这个。

陆炳看了他一眼,缓缓答道:“大部分人至今都活得好好的呢——活在北镇抚司地牢最底下那层。”

......

莫菲又包了两大食盒馄饨,确认过够北司那帮人吃后才停了手。

“鸡汤么是没有的。”她把食盒交到陆炳手上,“叫颜大人他们哥几个就着清水煮一煮,我是按你的口味调的馅,他们吃着可能觉得味道淡了,那么盒子里还搁了配好的酱和小菜,蘸着吃就是。”

“谁敢嫌弃你做的菜?送跟颜朔那帮囚犯做邻居去。”

陆大人眨了眨眼睛保证道,莫菲被他这一下给逗笑了。

“行啦,少贫嘴。今晚还要通宵的吧,早点去,早点忙完了还能小睡一会儿。”

“那......这些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案板上剩下那几只馄饨,包得七扭八歪,有的像饺子有的像包子,总之就没几个正形。

“这——就不必拿出去现眼了吧?”莫菲拖着长腔答道,“一听说是你做的,那谁敢吃啊?到头来还不是我自己将就将就。我估摸着这是你头一次为别人下厨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莫菲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好像不经意间又创造了新历史。

“临走前还有一事我想问你。”

陆炳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干练,有些踌躇地看向她。

该来的终于来了!

莫菲心中低呼一声。

她的手不经意地探进了衣服口袋里,里面藏了张皱巴巴的旧纸。原本叠得平平整整,被她反复揉了一下午才变成这样的。

下午她在翻找自己卧室的时候如愿在床下找到了一张字条,用浆糊黏在床板底下,藏得极好,一看就是出自她之手。

上面用她熟悉的字迹注明了时间和地点,正是此时此刻此地。

“想问什么呢?”

她佯作不知,扬起脸看着面前的他。

藏在手心的那张字条里还写了三个字:

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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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要解锁第一个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