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这个就用不到了。”
无名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照身帖,举到阳光下比着看了看。
“我好喜欢这张帖上的画像,难得有画得漂亮的,就这么撕了真有些舍不得。”
她轻轻抚摸着画纸,画中人的唇角有一点黑痣,让她的面孔显得俏皮而有活力。无名用手蘸了某种液体,涂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揉搓着。随着她手指的动作,自己唇角下那颗痣渐渐变淡褪色,最后消失无踪了。
无名惋惜地叹了口气,拿起炭笔在眉骨凸出的部位上添了两划,让眉形线条变得更加硬挺;眼角往两侧补得狭长了些,她侧过脸看向莲如问道。
“如何?”
“简直老了十岁有余,厉害厉害。”
莲如忽然有种报复式的快感,他知道无名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却对穿着和外貌很讲究。每次选择扮演新身份时总会挑剔地选那些画得漂亮的照身帖来模仿,她的执念已经超越了性别与年龄。
美丽即可——这是无名少有的原则之一。
被莲如这么一嘲笑,无名的脸色唰地暗了下来。
她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掏出面镜子边照边思考补救的方法。
莲如心中暗笑: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安分一点。
“那么你就用不着它了。”从无名手里接过那份照身帖。
他轻轻念出了纸上的名字:袁道蕴。
这个伪造的身份只为给无名临时掩护自己而用,其户籍亲属与出生年月皆为虚构。但莲如还是一字不差地背诵出了帖中留存的及被损毁的那些信息,他的神情如此认真,仿佛在悼念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
“她只活了短短几天......如今其使命已尽,可以安息矣。”
随着他的话语,纸张在他手里被撕成无法再辨认的细小碎片。莲如摊开手掌举向半空中,不多时,有阵寒风卷过了他的身体,将袁道蕴留存于世的最后痕迹带向了远方。
莲如拍了拍手看向无名,“行了,我们上路吧。”
无名正在一旁嚼着糖糕,满脸不耐烦地等他完成这项毫无必要的仪式。
她啧了一声,将糖糕塞进嘴里嘟嘟囔囔地问道:“为何每次都要干这种矫情的事?不过是个假人罢了,弄得好像是个真人一般这样煞有介事地送别,害我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因为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莲如伸手戳了戳她的鼻尖。
“你要记得他们每一个人,无论其究竟存在与否。”
“哼。”
无名特别受不了的就是莲如的神神叨叨,她将糖糕递到了莲如面前:“饿不饿?这个很好吃的哦。”
“请恕我无福消受。”莲如果断拒绝,“你又悄悄在里头裹了什么东西,石子还是泥巴——算了不用告诉我,我是不会吃任何从你手里经过的事物的。”
“呿,没意思。”
莲如大步穿过暗巷,身边跟着面貌已与先前判若两人的无名。他们踩在泥泞的巷道上,周围不时有人与他俩擦肩而过,时而停下脚步狐疑地打量着这两个看上去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每当遇到这种时候无名总会向对方致以一个妩媚的笑容,现在的她看上去比先前成熟了许多,年轻男子教她瞧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尴尬地别过头去快步离开。
她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生,享受起又一种不同的活法来。有几个小顽童先后追逐着在他们周围跑来跑去,其中一个瘦小的孩子捧着小包糖块在前面逃着,后头有三个更强壮些的男孩追着他想抢他手里的零嘴。
“哟,小心咯!”
无名嘴上说着,脚下却使了个绊子把那瘦小孩绊了个嘴啃泥。
男孩手里的糖包飞了出去,无名灵巧地伸手接住了它。后面三个小恶霸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面嘲笑着边哭边跑的小瘦子,一面又用渴望的眼神盯着无名手里的糖。
“大婶,你手里那包糖是我们买的,刚才让那个臭小子抢去了,还好你把我们拿回来了。”
领头那个男孩有着粗壮的胳膊和与年龄不相称的大嗓门。
“你可以还给我们吗。”
他厚着脸皮朝无名伸出手来。
“糖嘛......”无名眼珠子转了转,“我刚巧想吃糖了,这包糖送给我好不好呀?作为交换,这个糕给你们吃,味道也很好的哟。”
她顺手取出了用荷叶包裹的那大块糖糕塞进了小胖子的手里。
三个小孩面面相觑——面前这个人语气虽然和善,但她背后站着的那个和尚看上去就不好惹。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很识相地收下了无名的赠礼离开了。
无名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表情,她打开了纸包,捻了块糖塞进嘴里品咂着。他们还没走出巷子,背后就传来几声惨叫,随后是小孩的哭声,其中又以一个粗嗓门的哭声最有辨识度。
“看来这次塞的是石子。”
莲如摇了摇头。
无名得意地笑着,又吃了一块战利品。
在走路张望时她无意瞥见了巷角那个瘦小的声音:看来那个可怜兮兮的孩子还是舍不得自己的糖,远远地跟在他们后头。
无名舔了舔蘸着糖粉的手指,思忖片刻后将纸包重新包好,俯身搁在墙根下显眼的地方。
她心中有个声音在反复呐喊着“掺点沙子进去”,这念头实在太诱惑,她不得不动用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自制力才成功将其压了下去。
“那么,我的新身份是什么呢。”
她再次向莲如伸出手,莲如嫌弃地看了一眼她黏糊糊的手掌,将一枚信封放到了她的掌上。
......
“信里写了什么,快打开看看!”
莫菲不住地催促着陆炳,这个男人总在别人着急的时候现出自己慢条斯理的一面来,真是急死人。
“信是从鸿胪寺发出来的,可平时锦衣卫同他们几乎毫无交集。若硬要解释的话,或许是他们对祭礼上的仪仗和守备又有了新想法,才特意发文知会我?”
他自言自语地猜测着,全然不顾在旁虎视眈眈的莫菲。看她那架势,要是陆炳再继续卖关子她可能就要扑上来抢了。
“你就是不想给我看嘛!鸿胪寺的公文从来转不到南镇抚司来,这种时候忽然有封没署名的信件来......还能是谁写的?”
陆炳阴沉地点了点头: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掺合了。
他再一次检查了信封上的内容,这封信是按着标准公文的尺寸和规格封好,经由鸿胪寺流转到南镇抚司的。信上注明了是呈给陆大人过目的文件,封口底下注着公文发出的时间:正巧就是今天早晨。
周守行失踪后的隔天他就破天荒地从鸿胪寺那里收到了一封文件。此刻两人心中已有了一个相同的猜测:这封未署名的信恐怕就是周守行在最后关头用某种方式躲过了东厂的搜查,混在鸿胪寺大量的文件中按正常的流程递送了出去。
“朝中虽然不乏蛀虫和饭桶,但鸿胪寺的信使倒是敬业得很......”
陆炳不再迟疑,他一把撕开了信封,里头藏着的是一张短短的字条。
莫菲连忙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读字条上的内容: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中写就。两人对视一眼,这张字条只能是出自周守行之手了。
“但周大人最后想对你说什么......只是一串数字吗?”
陆炳皱起了眉头,字条上还写了几个天干地支的标记,其后就是连串的数字。在字条的末尾总算有个看得懂的词:小王子。
可惜字看得懂,其中的意思却仍是未知数。
“这就是周兄最后想告诉我的事?周守行啊周守行,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陆炳叹了一句,看向同样是一头雾水状的莫菲。
“你们这些当官的人,猜谜有瘾。”
她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陆炳苦笑道:“别把周兄想成那么无聊的人,想必事出仓促不容他在信里写得太详细,所以只能写上两句话就草草封好藏起。按我的猜测,他是将信藏进同僚收发公文的信筐里了。东厂的人逮到了他就有些大意,只顾上查封他的东西,却忘了连带着把鸿胪寺里其它官员的书信也调查一遍。”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纸条上的“小王子”三个字上。
“另外,恐怕周兄也是担心信件误入他人之手,才用这种只有我们能看懂的方式加以提示。小王子——可记得当日在皇史宬的石室内,你说正德皇帝在应州之役中与蒙古军交战时身陷敌阵亲斩一人,周兄起初还不相信,后来查了实录才发现你是对的......”
莫菲默默点头,她始终还在为自己瞎卖弄历史知识而后悔。幸好陆炳没再追究她那些秘密,而把重心放在了周守行的那条讯息上。
“我总觉得周兄留下的这三个字,就是意指那晚我们三人的谈话。想必他是希望我们沿着那个方向继续追查下去,如此方能明白周兄被捕的缘由。这封信不是写给我,而是交给你的。”
他将信纸塞进了莫菲的手里。
“既然你对正德年间的事如此了解,你可明白周兄用意?”
莫菲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周守行留下的那几段数字她只消看一眼就明白了。但这次她却不想把实情告诉陆炳:若是他知道后,又怎么保证不会重蹈周守行的覆辙?
“不......我也看不懂。”
她强抑住心中的愧疚,竭力直视着陆炳的眼睛,不让他瞧出一分一毫欺瞒的迹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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