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恶的谜语

兴奋感让周守行一时忘记了疲惫,也忘记了京城是个多么大的地方。一直跑出了天坛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着官服,当街飞奔既累赘又有失体面。

他在路口停下脚步,手扶膝盖弯下腰喘了好几口气。

“哪儿能雇到车啊......”

周守行用袖子擦了擦汗四处张望着,京城里和他关系密切的人不多,除开鸿胪寺几个同僚外也就和陆炳有些交情。如今这些人都不在身边,周守行皱起眉头来——光靠两条腿跑到皇史宬这可够呛。

一阵铃声飘进了他的耳中,伴随着一点微妙的香烛气味。周守行抬起头看向停驻在他身边的马车,车厢里的人也挑起帘子看着他。

“是何事让周大人赶得如此匆忙,如您不嫌弃的话,我捎您一程?”

“您是......”

周守行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车上坐着个僧人,看其穿着确与一般僧众无异,但言谈间对他这个朝廷官员倒仅止于礼貌而非尊敬,一口官话更说得字正腔圆。

周守行扶了扶帽子,他想起来了:“敢问您是僧录司的哪一位?”

“无怪乎您不记得我。”

僧人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头顶。

“出家人剃了头,远看亮光光的一片确实难以分清谁是谁。我与您曾有一面之缘,您还记得莲如么?”

“啊!看我这记性,实在丢人......”

经他一提示周守行想起来了,僧录司从外地调来的僧官里确实有个叫莲如的。尽管他其实并不记得对方相貌,但也无需怀疑,车上那僧人的姿态气度,比起出家人更像是个资深官吏。

莲如毫不介意地拿自己剃了发的脑袋开起了玩笑,周守行拿不准此人究竟好不好相处,犹犹豫豫地向他问道:“我此行是要去皇史宬,临时变的行程未备车马,不知您此行将去何处?”

“城北”莲如答道,“你我顺路,周大人,请上车吧。”

......

“这些事告诉我不要紧么?”

沈炼坐在椅子上轻轻晃着身子,陆炳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别晃了,喝了酒就没个正形!”

“在座的都不是外人,怕甚。”沈炼答道,桌上的碗盘已经让人撤掉了,三人懒散地坐在餐桌旁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倒是皇上忽然让你寻访一位来历不明的宗亲?这才让人在意......”

莫菲忽然站起身来含糊地对他们说自己要去厨房要两碗醒酒汤来,匆匆出去了。

“哟,还真是入‘家’随俗了。”沈炼吹出一声没规没矩的口哨来,“一段时间未见,莫姑娘越发懂规矩了,可喜可贺。”

“你却越来越没规矩了。”陆炳反唇相讥,“如今她出去了,你想说什么就说罢。”

“朱厚煍......”沈炼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宗室记载里查无此人,怕不是皇上的某家同辈远亲?”

书生努力坐直了身子试图减少醉酒对头脑造成的麻痹感,他压低声音道:“有铸币妖书等事在前,京城内外流言好不容易才教你们给压下去了,如今又要去找个来历不明的宗亲来,岂不自找麻烦?”

“圣意如此,照做便是。”

“圣意、圣意......”

沈炼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每逢圣意一出,便要有人遭殃。这圣意可还圣么?”

“非议皇上是要下狱的......”

书生权当没听见他这提醒,继续说道:“孟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把皇上的话看得过重,解读得过深,并不是什么好事......还说那朱厚煍吧,你若要找一个无籍可查的宗室,最好先从那些未正式归档的文书查起。正德年间那些奏章公文还有不少是未经整理的,何不从那里入手?”

“何须你来提醒,我早已托人去办了。”

陆炳简短地说了一句便止住话头,他看到莫菲回来了,手里还端了两只瓷碗。

“梅子汤做的底,我略加了些调味料,酸酸甜甜的喝了特清爽,沈先生试试呢?”

莫菲捧起碗递给沈炼,沈炼谢过,浅浅地尝了一口。

“唔,酸,好酸——”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向陆炳。倒不是嫌莫菲这酸梅汤熬得味道太重,而是莫菲给陆炳递汤时的动作又引起书生的无穷联想来了。

“少啰嗦,喝你的。”见他又想借题发挥,陆炳斥道,“别尽当着人面胡说。”

沈炼笑而不语,又喝了一大口酸梅汤,冰凉的汤汁过喉,让因酒意而发热的头脑迅速地降了温。回味间更有一股清甜,让舌尖不至因久尝酸味而发涩。

“托的是什么人,翻得是什么书呢?”

他随意地问道,这事莫菲也是知情人,陆炳便不再遮掩:“鸿胪寺的周守行是我好友,我托他去查找正德年间遗失的一批奏折下落。若他走运,还能顺道从里头翻出些有用的线索。”

“走运么......”沈炼缓缓放下汤碗,“怕是要走霉运了。”

沈炼酒量好,喝酒时脸上虽带着红晕但只过片刻就全散去了。

酒意祛尽,头脑即刻清明如常,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向门外让夜风将自己吹得更清醒些。陆炳和莫菲为他这忽然之举所疑惑,两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皇上所赠的大乐赋么?”

沈炼背对着他们说道。

“有姑娘家在场,你别发酒疯啊——”

听他没事提起御赐的成人读物陆炳就头疼,但沈炼回过身不耐烦地的打断了他,“反正早晚是你家的你就少端架子了!先说,皇上在赠书之前还说了什么?”

“......你想问什么?”见他这样神情陆炳终于意识到对方没在开玩笑,他顾不上身旁兀自脸红的莫菲,也开始回忆了起来,“皇上说......让位于贤,太子监国,令夏言辅佐。”

“还有。”

“还有就是皇上自称效仿先帝,避居西苑修道养生。”

“修道养生。”

沈炼复述了一遍,他用手指使劲揉着太阳穴,默诵着大乐赋里的文章。沈炼记性过人,寻常文章只朗读几遍即能成诵,何况过去他也曾在些抄本里读过大乐赋的只言片语。

“则有映昳素体,回转轻身,回精禁液,吸气咽津。”

他所默念的正是赋文里关于男女交.欢时的描述,但皇上当真如此无聊,给自己的臣子送这样不堪入目的东西?

“......是学道之全性,图保寿以延神。”

陆炳的陈述、嘉靖的举动和大乐赋文中的句子连成了一线,沈炼心中微沉:“学道......是以图保寿以延神啊。”

他直视着陆炳的双眼,陆炳没有说话而是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

“你道是皇上送这本书只为开个无聊玩笑,我却不这么想。”沈炼开口道,“赠书前皇上特意提及立储之事,而又言及武宗,武宗是何等皇帝?”

“无嗣无储,因意外落水染病,壮年身亡。”

陆炳阴郁地答道,沈炼话中暗示的凶险意向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心中。

“而武宗之死是否真为意外,如今尚无定论,成了一桩无头悬案。”沈炼说出了陆炳所想,“如今皇上忽然立储,又自称效仿武宗要避世西苑。恐怕避的不是世,而是祸......”

一场曾降临在正德皇帝朱厚照头上的杀身之祸。

“所以才赠君以大乐赋,不是劝君及时行乐开枝散叶,而是暗示其身处之境。但当今皇上并不像先帝那么......刚烈,身边不乏能臣辅佐,要伤害到他恐非易事。”

“他还是玩性不改,出题考我呢......”

沈炼意外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皇上自身的安危倒不足虑,他是在警告我:寻访朱厚煍一事莫牵涉他人,否则后果堪忧。往常猜不出皇上的谜语,不过丢个官了事。”陆炳冷笑道,“但这次没猜出来的人,恐怕丢的就不止是官了。”

两人无言地相对,最后还是莫菲打破了这番沉默。

“那......周大人岂不是已经参与进来了?”

她想到了那个总是战战兢兢的周守行,迂腐的青年,看似前途无量的新星,总被孤立又容易怯场......

沈炼点了点头:“那位周大人如今何在?”

“天坛。”

陆炳毫不犹豫地答道。

“因为郊祭的缘故,祭典前总要现行演练数次。周守行如今作为督办此事的一员,今天肯定也在天坛那里坐镇,只是不确定现在人散了没有。”

“事不宜迟。”

沈炼说着已经要走出门外。

“先去把周大人带回来,但愿在我们找到他之前,他还没来得及找到什么要紧的事。”

“嗯。”陆炳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行动,他不知怎地迟疑了一下。

“你先去吧,我在家等你回来呢。”

莫菲体贴地答道,她知道陆炳心中在顾虑什么。

陆炳的嘴边闪过一个无力的微笑,他不再犹豫,一拍沈炼的肩膀向屋外的佣人喝道。

“来人,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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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守行要开始渡劫了,先前嘉靖送给陆炳的大乐赋原是皇帝出的又一道谜。而他如何要以这么曲折的方式警告陆炳?这就是后面的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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