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事让我千里迢迢赶回来?”
莫菲前脚刚走,沈炼立刻换了种正经些的语气追问道。他做惯了闲云野鹤,这点陆炳知道得很清楚。
“还能有什么事......”陆炳面露尴尬,“无非皇上又心血来潮,开始变着法儿地折腾众臣。我一个人独木难支,说不得只好拖个人下水了......”
他从袖中抽出一摞书卷置于茶几上,“这东西我实在没眼看,沈先生您自个来瞧吧。”
“弄得什么玄虚?”沈炼好奇地搓着手掌站起身来走向那部不知名的书卷,暗色的封皮上未写书名,纸页装帧得有些粗糙,看上去像是某人手制的产物。
沈炼是个好书之人,见到有书放在面前自然而然地就捧了起来。
才翻了两页他就皱起了眉头,“这书的作者,遮莫是个神棍?”
陆炳没说话,只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读下去。沈炼换了个姿势靠在扶手上慢慢地翻着篇,他捧着书的手起初还是稳当的,读着读着却逐渐颤了起来,继而变成不可自控的抖动。他竭力忍住满腹的笑意,看一页书又看一页陆炳的脸。
后面大半本书被他哗哗翻过,读完最后一页他顺手把书往旁边一摔,抱着肚子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对......对不起,陆大人您这......我实在没忍住哈哈哈哈!”
他笑得喘不过气来,直到呛住了才一边咳嗽着一边捂着胸口让自己恢复镇定。咳咳,沈炼很快恢复了君子端正的仪态,一双眼睛真诚地看着陆炳。
“沈某人自问读过的书不少,似这样的书倒真是头一次碰见。敢问陆大人,是哪位道友送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啊!”
陆炳一声都没吭。
见对方不说话,沈炼只好自己动手了。
他的手指在纸页间轻缓地翻动着,从各个角度检查着这本书。
“卷是古卷,保存得也极好。”他凑近了用鼻子嗅了嗅,接着说道:“在防蛀上也下过一番功夫,看来原本的主人是个惜书之人。”
陆炳斜了他一眼,勉强问道:“依你所见,此书成于何时?”
“你问原文还是问的这本书?原文的年代久远难考,据传是唐时的白居易所作,又有人说是白氏的另一位子弟所写,众说纷纭,我也不知该信哪种说法......”他用手掌轻轻抚平了书封上的褶皱,“至于这卷书嘛,当然不至于是唐朝古物,但从纸张来看少说也有百年之久。像你这般卷成纸筒塞进袖子里......简直暴殄天物。”
“不过问你点东西,你还来劲了?”
陆炳怒目而视,沈炼却寸步不让地回瞪着他道:“我只听过别人提起这部书,本以为是书生开的荤笑话,今日一见方知确有起物。明明是部珍贵的孤本,你却只看到里面那些浪荡话,真是牛嚼牡丹......”
沈炼将书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自言自语道:“难怪封皮上不留书名,想必是古时某人机缘巧合之下抄录整理留存下来的,却不知原本何在了......”
“这书当真有你说得那么贵重?”
“绝无掺假,话说这书是谁送的?”
“还能有谁。”
陆炳伸手指了指头顶。
“哦......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沈炼非常理解地应道
能这样轻易地将贵重的孤本当成玩物送人,普天之下也只有任性的嘉靖皇帝了。御赐的物品不比其它,沈炼将书放回原位,向陆炳道了声喜。
“文明兄,难得连皇上都惦记着你的家事,卿宜努力啊!”
“滚。”
陆炳正欲抄起书砸他,想起这毕竟是御赐的东西不能放肆,只好悻悻地放下另寻趁手兵器。
“好了、好了,说点正经的罢。”沈炼摆着手表示暂且休战,“即使是皇上,想来也不会无缘无故送你一本房中术读,看你这样子......估计暂时也用不上。”
沈炼还真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那么依您高见,皇上此举何意?”
陆炳把这个“您”字咬得重极,沈炼谦虚地摇了摇头:“陆大人在朝为官多年,又是皇上的儿时玩伴。这么近的关系都参不透皇上心思,让我这一介百姓来猜又能猜出什么花样来?”
他嘴上虽然是这样说,但凡事只要和皇帝沾上边就无法再等闲视之。他的样子变得认真了些,将书摊在茶几上,就这么站在旁边俯视着每一页上的段落,偶尔念诵几句,语调里也不再是调侃,而是真地琢磨起了皇帝的用意。
“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其中奥秘,容我回去想想罢......”沈炼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这书借我回去细读可好,还是说陆大人您有需要,想先研究一番?”
“拿走拿走,看了心烦。”
陆炳当真十分厌烦地将书往沈炼面前一推,他向来就不喜欢嘉靖那些自作聪明的哑谜。比起费尽心思揣摩对方用意,还是用烙铁跟绞索来得利索。沈炼当然知道朋友的心思,他小心地将书本合上,又抽了抽鼻子。
“什么气味?哦......”
无需陆炳作答,莫菲已经用托盘托着两口大碗亲自端上来了。
这次换成了沈炼问陆炳:“你们这是来真的?”
“沈先生莫慌,这碗给他,这碗给我,您不爱吃姜的一个人就坐着喝喝茶吧。”她把碗递到了陆炳手中,又补了一句,“就知道捉弄厚道人,姜汤给你熬好了快趁热喝,别真到着凉了再抱怨我没照顾好啊!”
沈炼面含赞许地看着莫菲训话,先前的猜测成了真:陆炳这恶人终于遇上对头了,他不禁在心底里为莫菲赞叹了一番。
“沈兄呢,不来点儿?”
陆炳得了便宜还卖乖,端着姜汤碗的手还不住地往沈炼面前伸。沈炼捏着鼻子直摇头,匆忙地退开了。
他这一退就犯错了:自己站得离茶几老远,陆炳又正端着碗腾不开手,放在旁边的那本古书没人收拾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放在莫菲面前。
“这本书好破旧啊......沈先生你是不是又去旧书摊淘东西了?”
“且——”
此时沈炼再出声阻拦已经迟了,莫菲随意地问着,顺手就把书摊开了。
“......慢,算了。”
看着面前神情怪异的两人,莫菲满头问号地俯视着这本古书,她才翻了两页就啪地一声把书合上了。倒不是她像那些古代女子一样见不得这些敏感内容,只是两个男士在场总让她觉得膈应得慌。
“咳咳,沈先生涉猎得真广,什么书都看。”
“不,这书是陆兄的。”
书生伸手一指,十分果断地就把陆炳出卖了。
陆大人躺着也中枪,此刻有口难辨,含姜汤欲喷而不能。
“噫——陆炳你这人。”
莫菲果然换上了一副嫌弃的眼神。在旁的沈炼忙不迭地点着头同陆炳划清界线,顺道报了对方欲灌自己姜汤的一箭之仇。
“干什么不好就往家里带这些东西,幸好伯父伯母和铃儿都出去了。要让铃儿看到这种书,瞧你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呢!”
莫菲训起人来愈发顺手了,传闻中凶神恶煞的陆炳在她面前仿佛换了个人,既不居高临下也不出言反驳,倒是任她在那里发着小脾气。
瞧够了热闹,沈炼总算肯出来解围了,“莫姑娘你也别冤枉他,虽说陆大人恶名远扬,但他还是有分寸的。这书不是他自己买来,而是御赐的古物。”
“御赐?”
莫菲的眉毛都要扬到天上去了。
她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陆炳。陆大人竭力做出一副诚恳状,可惜他平时撒谎隐瞒的场合过多,导致此刻他一脸的真诚却毫无说服力。
“好吧......就算是御赐的。”莫菲让了一步,把书摁回到桌面上坐到了陆炳面前,“您能替我们详细说说皇上把这个送你干啥吗?”
陆炳叹了一口气:当初就不该乱往家里捡人,如今捡出个克星来该如何是好。
但眼前的两人一个是自己的挚友,另一个则是眼下同自己走得最近的人。面对着他们似乎无需隐瞒,陆炳简洁地将自己与嘉靖的亭中对谈和盘托出。
......
沈炼一直低着头没说话,他用手沾着碗里的茶水轻轻在案几上写着字,旋即又用手掌拭去重新整理着思路。
“怪道你要找我回京,我竟不知道自己只是离开一段时间京里就要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不过这些事真能对我们直言么?”
他顾虑的是陆炳的立场,但陆炳此刻显得有些无所谓:“几乎是木已成舟的事,无需遮遮掩掩。皇上不惜修改了祖宗成例,把朝廷搅得人人不得安宁,求的便是让自己能把老王爷这一脉稳稳当当地传下去。皇子虽然年幼,但听说天资颇聪颖,又有夏言这样的能臣辅佐,就算让他来监国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陆炳停顿了一下继而说道:“所以就算对你们直说也无妨——立二皇子为储君的诏书只在此月就会下。郊祭上皇帝谢完天,接下来就由太子监国,而他就好端端地搬进西苑里,安心做他的闲散道人了。”
关于立储及皇帝退隐的事强烈地震撼了沈炼,连莫菲也明白了其中的重要性。
三人坐在堂中不知该谈些什么是好,一部大乐赋里暗藏的圣意就这样被悄然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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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白居易的兄弟白行简所作。原本藏于敦煌鸣沙山石窟,19世纪末被法国人发现并被带出国。沈炼在剧情中只听说过此书存在,对这本书的来历也是一知半解。
当然嘉靖送这本书给陆炳,并不全是为了鼓励他专心生儿子的。
接下来要大更了啊,因为皇帝的托书之后就是郊祭了,我并不想把这个关子卖得太久。感谢在2019-11-1123:50:25~2019-11-1300:1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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