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线

陆炳对自己先前的决定微微感到有些后悔——让莫菲借住在自己家里似乎有点轻率了?原本只让她和陆铃做个伴,自己也从未考虑到更深远的事。

如今他和她同处一个屋檐下,正琢磨着用什么理由先让她换个住处。毕竟若一直留她住在自己家里,今后的处境可就有些微妙了。他几乎能想到同僚们那些充满暧昧的笑容:陆大人目光长远啊......

长远个屁!长远就不会一开始把人放在自己身边,弄得现在不尴不尬。

“是铃儿的生日快到了,我在想给她选一件合适的礼物。但现在女儿家究竟喜欢什么东西这我完全不清楚,想来想去也只有来找你商量了。”

他找借口时总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一时把莫菲都懵住了,她还真思考了一下。

“这个嘛......铃儿年纪不算小了,总送她那些孩子玩意儿有些不合适。”

她说着话,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

“可铃儿也不缺什么东西,想逗她开心的话是不是得找点新奇的东西?”

“譬如说——”

“比如从国外进口的工艺品,最好是她从没见过的款式。对了,陆大人你那个酒肉朋友严世蕃不是以生活作风糜烂著称么?享乐的事他是行家,你怎么不问他去呢。”

陆炳喷了,自己什么时候跟严世蕃成酒肉朋友了?

“别老把我跟他相提并论......话说回来我先前听铃儿说她嫌现在住的地方太吵闹,想换个安静的地方。我考虑在近郊找一处僻静的宅院,供铃儿避暑游玩。她生性就好动,在家里又有诸多约束,给她找个游玩的去处岂不正合她心意”

他不动声色地提出了自己预谋已久的计划。

“我为她修个幽静的庄园,依山傍水,布上好花好景,她见了一定会喜欢。所以你怎么看?”

莫菲手托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下陆炳的提议。

“嗯,不是很懂你们有钱人的想法。”

在她看来陆炳的思路简直无法理解。

“哪有妹妹过生日直接给她送套屋子的嘛,再说铃儿总是住在府里不常出远门,就算有这样一座小山庄,她一年到头能去住几天呀?”

“这你倒有所不知,铃儿身子娇弱,尤其受不了那种大太阳天的毒晒。到了夏天有时我母亲会陪她回嘉兴老家避暑小住。”

“原来还有这种事......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别扭。”

莫菲眼珠子转了转,总感觉自己遗漏了某些细节。

“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有什么问题么。”

“等等啊。”她忽然凑近了直视着陆炳的双眼,“我忽然想到,陆大人你这庄园修起来,难不成是为了你自己......”

“嗯?”

陆炳心想:这姑娘难不成已经看穿自己心思了,未免太妖孽了吧!

“难不成是你自己想在外头另觅一个隐秘住处那个啥的吗?”

看来她还没聪明到那地步......陆炳差点被她吓了一条,此刻他安下心来继续循循善诱。

“当然不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你也不想想,如果真是我有需要那还用得着费事来和你商量么?也就是打算让铃儿有个游玩去处,才来征求你的建议。”

虽然后面那句话逻辑上根本不通顺,但他还是成功把莫菲绕进去了。莫菲傻傻地忖了一下:这家伙嘴上说得谦虚,其实名下地产多得很,真要有什么花花肠子也犯不着特意和她商量修园子的事。

她勉强点了点头道:“或许铃儿会中意吧,但是她生日是哪一天?你确定工程速度赶得上么。”

“没关系,铃儿是腊月生的,时间还早呢。”

他坦然地把之前说的“铃儿的生日快到了”给丢到了脑后,见计划初成,陆大人连借口都懒得找了。正如莫菲所想的那样,他提出的那所庄园本来就是现成的,只是长期闲置无人居住罢了。

陆大人顺利拉低了莫菲的智力,将自己的小计划不动声色地推了出去。下一步就是让她陪着陆铃一同暂住的事了,他心里希望妹妹在这种时候拿出手足间的默契来,帮他继续忽悠下去。

“总之那都是你的房产,想怎么处置你拿主意就好。倒是皇上今天把你叫过去又这么快放回来,他就没什么要紧事和你说么?”

“皇上也只提到堂祭上的一些安排,都很寻常没什么好说的。对了,他还说道武宗时的旧事了,但只说了两句就不再提起,让我和萧随都听得一头雾水。这些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他正要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忽然听见她说了一句。

“武宗啊?就是那位御驾亲征的正德皇帝吗?”

明朝的历史她所知不甚详,但朱厚照的恶名过于响亮,稍有接触明朝历史的人都会对这位不太正常的皇帝留下深刻印象。

听到她这么说,陆炳心念一动,悄悄地坐了回去。

“正德皇帝是曾亲征蒙古,还打了场漂亮的胜仗,打得他们数十年不敢犯我边境。皇帝亲自披挂上阵,勇猛非常......”

“所以那些事都是真的吗!正德皇帝是不是还亲手斩了一个敌人啊。”

“那都是旧事了,武宗亲征一事,勇则勇矣,但皇帝亲身涉险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在那之后朝中极少有人提起这件事,久而久之都被人遗忘得差不多了。”

他慢慢地开口,眼睛注视着莫菲脸上神情的每一丝变化。

“所以,你是从何处知道这些细节的?”

......

天色暗了下来,暗得像此刻莫菲的心情一样。

她和他相处得越久越是对他放心,居然不知不觉地说出一些那个时代的平民不该知道的事了。陆炳坐在她身边一语不发,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他的想法来。

“文明......”

她怯怯地喊了他一声,陆炳回过头来看着她。

“一会儿就到了,别急。”

两人这段时间朝夕相处,名为同僚实则已近似家人。在她面前陆炳也很难再端起锦衣卫主官的架子来,他一时拿不准是否该严厉地逼问她究竟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我们这是去哪?”

见他还肯理自己,莫菲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但他刚才几乎就要触及自己的真实身份了,莫菲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穿越者身份暴露后将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皇史宬,你来过么?”

“我......该来过么?”

她不知所措地反问了一句,让陆炳几乎要被逗笑了。

“当然不该,皇家档案的保管之处,岂能让你随随便便就进去的。”

言罢他又恢复了原本的严肃表情,在他面前莫菲像个做错了事的心虚孩子般,低着头等待他的发落。

她只听到他轻叹了一口气。

“我大明朝发生的事,还有哪一件是你不知道的么?难不成你有什么神通,能知过去未来之事?”

莫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句诛心之论,她咬了咬嘴唇,但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他就这样将她的点滴反应都记在心里,试图从中读出欺骗或隐瞒的迹象来。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又坐了一程的马车,莫菲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我不想瞒着你,只是......”

“只是什么?”

他的声音像平时那样从容,鼓励着她放心把秘密交给自己。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晚一点再告诉你,可不可以?”

她没想过这样敷衍的答案能令他满意,果然陆炳的眼睛失望地闭上了。他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车厢的木板,莫菲知道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每当有什么难题时陆炳总会这样不自觉地轻敲身边任何顺手的东西。铃儿曾经恶作剧地给他送了个木鱼,他居然还真收下了,还故作正经地拿起小槌嘴里念念有词地敲着木鱼,逗得铃儿哈哈大笑。

那时候她也在他身边看着他陪妹妹胡闹,那时候他扮演的是一个亲切随和的兄长与朋友。

陆炳的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叩在木板上,笃笃的敲击声让莫菲的心跳都逐渐加速。他回忆着从第一天见到她时后发生的事。记忆如卷轴般在他脑海展开,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经历的每一件事,眼中有她存在的每一个画面。

“你来的时间不长,碰到的事还真不少。”

莫菲紧张地坐直了,等着他的宣判。

陆炳停止了敲击,放松肩膀靠在了车厢上。

“我曾答应过你,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追问你,直到你肯自愿说出来。我许的诺从不反悔,但在此之前我得确认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侧过身子正对着她,莫菲咽了咽口水屏住了呼吸。

“你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对么?”

“啊?”

陆炳的问题过于模糊,让她濒临断线的大脑根本无法理解。

“我换一种问法:尽管你知道一些我都不清楚来源的消息,你有着连锦衣卫们都查不出、看不透的背景,你的过去就是一张白纸,你隐瞒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

他直视着自己心中的重重困惑与激越的情感。

“但你毕竟还站在我们这一边,对么?”

这已经是他允许自己所能作出的最大限度的宽容了,陆炳的话语既是向她示好,也是对她发出的威胁。

“也没有那么玄乎。”

她忍不住眨了眨发干的双眼。

“我本来就无处可去,我只跟着你罢了。”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已经养成了无需开口的默契,他们都知道:陆炳这份破例的宽容依旧是有期限的。

他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别让我等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