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疑云

“你不喜欢那个和尚?”

望着弟弟沉思的面孔,安菲娅谨慎地问了一句。

她见屈念秋没说话,就从他手里抽出那本经书,打开来翻了几页,并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姐姐认得上面的字么?”

他突然开口了。

“明知故问......常用字我都认得,但经书里那些不常用字我看不懂。”

“你不认识字,那就当成图画来看吧。”

他用手按着书上那些墨字,“你虽然不怎么看汉文书,但也见过那些版印的戏本。每个人写字都有自己的笔迹,各自都有惯用的写法,而版印也是一样的道理——刻版的师傅在制版时多少会带进一点自己的风格,细心看就能发现彼此的差别。”

纸张上的字看在安菲娅眼里就是一个个黑色的小方块,但屈念秋捧着它,仿佛它是一件颇有分量的证物。

“姐姐听了别往外说,闷在心里就好——这本血盆经的雕版字样,和之前雪艳手里那本秦王弑亲的戏文雕版非常像。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极有可能是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而京城里流传的佛经只要是新印的,几乎都出自僧录司,也就是说要经过莲如这个阐教僧官的手......”

安菲娅吃惊地吸了一口气,她看着屈念秋,他脸上那严肃的表情绝不是在开玩笑。

“像我这样不怎么看书的人,仔细观察也能分辨出不同版印间的区别。而莲如和尚的本职就是监督佛经的印制,换句话说,他对这些事情比我更熟悉。那么问题就来了,你说,这本血盆经上的印刷字样,他是认得,还是不认得呢?”

屈念秋手里仍拿着那本书,眼睛看向了院中那些练声的伶人们。其中有两个女孩子刚才似乎还在偷眼看他们,此刻忽然畏畏缩缩地转过了视线。

他在心里记下了两人的名字:一个叫青梅,另一个叫湘竹。

......

往常若遇到停朝的情况,百官的奏本大多会汇集到通政司统一处理。这一天嘉靖皇帝避不见人,连最亲近他的太监黄锦也遭到了冷落。直到午后才宣了两个人觐见,分别是东厂提督萧随,以及锦衣卫的指挥使陆炳。

“这算个什么事儿呢?”

黄公公惆怅地叹着气坐在沐晚烟房里的板凳上,他难得有闲出一趟宫,却发现自己其实无处可去。

“大侄女,你就说为什么皇上偏留你干爹一个在他身边呢?萧随这人啊......他不用开口说话,光是板起脸坐在那儿都能吓哭小孩。皇上今天这是来的哪一出,把我们这些惯常伺候他的人都赶出去了,却把他给留住了。”

“黄公公这话我听了到没什么,在外可别乱说啊。”

沐晚烟还在认真地对镜打扮,连扭头看黄锦一眼的空都没有。

“那是,咱算自家人,要是在外人面前我才不说这些。”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我是真盼着师哥早点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好给我透个口风。”

“您只管问他,就怕他一个字都不肯说呢。”

晚烟笑了笑,从粉盒里挑了一小勺,加进水碟里调了调。

“你说得也对......”黄锦无奈地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拿起那个小银盒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哟,又换方子了?这次里头装的是什么?”

“紫茉莉花籽研磨成的粉末,和了些香料匀起来,用时加上水化开来。”

她用手指沾了茉莉粉液,在前额、鼻尖、双颊和下巴上各点上一点,然后轻轻按着皮肤将粉液均匀地向四周涂抹开。

“莫姑娘说铅粉含毒,用多了有损脸上肌肤,劝我改用茉莉粉,还说了一大堆我从没听过的词来。”

“那姑娘是有点门道,所以,这用水把粉化开的法子也是她跟你说的?”

“没错。”

最近熬夜熬得有点勤,她心疼地发现自己眼睛底下已经积了两道厚厚的眼圈。晚烟复又挑了两点浅色的油膏抹在了皮肤上,试图遮去那两块黯淡的瑕疵。

“看着还行,那这嘴唇呢?”

“唇妆是反过来,该我教她了。”

她有些困扰地在面前那么多小罐中挑选着,黄锦最见不得人这样磨蹭,直接做主替她选了一款,“就这个吧别挑了,再挑太阳都落山了!”

“您还是这个坐不住的脾气呀。”沐晚烟和黄锦彼此是老相识,说起话来就不大在意身份辈分,“莫姑娘说我把唇画得太小了,看得很不习惯......她好像中意那种偏宽的样式哦。”

黄锦挑的口脂是一套两色,沐晚烟稍稍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认可了他的眼光。她先拿起颜色较淡的那盒,先给嘴唇染了一层底色;又蘸了明艳的红脂点在唇心向两侧稍稍抹开,唇角留了段白。

“黄公公,这样好不好看?”

她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工程般扬起脸看着黄锦。

“好看,好看,就我干侄女这相貌,何愁找不到好夫婿呢。”

“啧,你又乱说了!”

“哟,你可别怪到我身上,这是你那干爹自己说的。他说晚烟年纪也不小了,老在他手下做事不合适,还说什么要早点替你定门亲。”

“这......他真是这样说的?”

沐晚烟脸上的笑容不自然地僵住了。

“这是他亲口所说,我哪会记错呢。”

黄锦说罢转过了身去看向屋外。

此刻他虽然看不见沐晚烟脸上的表情,但她心中那份失落是藏不住的。沐晚烟当年被萧随收留时年纪还小,黄锦待她也如自己亲侄女般疼爱。眼见她这些年慢慢长大居然隐隐对她追随的那个人心生情愫,这让黄锦心中既诧异又惋惜。

他与萧随的想法一致:无论如何都要掐灭她那份荒唐的念头。

“我也就来这儿跟你说一声,师哥今天还不定回不回来呢。”

黄锦收起了平时的软心肠,换上了那副属于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严肃面孔。他平静地注视着沐晚烟眼中的神采一点点黯淡了下去,心道一声:长痛不如短痛。

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东厂的大门。平时黄锦在人前总是和颜悦色,今天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侍卫们都在嘀咕黄公公今天怎么好像生气了?但他身份太高,谁也不敢真上去触他的逆鳞。大家伙打起了一万个小心,大气不敢出地跟在他身后。

......

严世蕃送上去的这道哑谜一直像块石头押在严嵩的心上。他对儿子的才华有绝对的自信,但儿子再聪明,能聪明得过皇上吗?他虽面色平静,但心底里仍在忐忑事态的发展。

就在此时,旨意来了。

传旨的正是嘉靖身边备受宠信的太监黄锦。

“上谕——”

黄公公这一声提足了气,发得又远又敞亮,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严嵩。

“朕为我国家之兴始,皇祖高皇帝也。中定艰难,则我皇祖文皇帝也。”

听到朱棣忽被提起,严世蕃的推测几乎已应验了一半。严嵩急切地想抬起头来看看黄锦脸上的表情,但又不敢冲撞他,只能俯首听宣。

“二圣同创大业,功德并焉,宜称祖号......”

听到这句话时严嵩几乎要喜形于色,他定住了心神,恭敬地继续听着。

“我皇考献皇帝躬备大德,是以延及朕身入嗣,祖位宜荐宗称。矧今大享已成,议奉皇孝配将。当举事之期,先用荐上鸿号尊,文皇帝庙号为成祖,谥曰: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

“以十一日行礼导皇孝庙号为睿宗,谥曰:知天守道洪德渊仁宽穆纯圣恭俭敬文献皇帝。”

终于来了,严嵩心中暗暗想着。

圣谕并不长,黄锦宣得也很流利,但一字一句听在严嵩耳中却仿佛过了很久的时光。他投身拜伏在地,领旨。

“起来吧严大人。”

黄锦威严地说道,继而抬手虚托,请他站起身来。

严嵩不愧是久经修炼,他虽然心中大受震动,脸上仍面不改色。

黄锦颔首向他致意,“旨意既到,后续的事就得跟着跑咯。”

“岂敢怠慢,对了......夏阁老那头皇上怎么说?”

他大着胆子上前问了一句,黄锦笑了笑,“这就不关咱家的事了,您先忙活自个儿的事吧。”

黄锦来去匆匆:为了此事嘉靖已经忍耐了多年,如今一旦发作起来势不可挡。他不得不打起精神跟上皇帝的步伐。

今天连番的好戏让司礼监里当值的大太监们找到了话题,皇帝闭门不出唯独召见了东厂提督和锦衣卫南镇抚司的指挥使,看在这些人的眼中就是要有大事发生的前兆。

一见黄锦回来,其他秉笔太监纷纷围住了他想问个究竟。

黄锦才刚坐下喘口气就被一帮人包围了,众人七嘴八舌,都想从他这里打听出一点事来。

“哎呀各位公公稍安勿躁,我这不跟你们一样蒙在鼓里。皇上今天忽然龙体不适罢朝,又叫了萧公公去他那问话,你们有什么事去问萧公公去,何苦来缠我呀。”

“这......”

众人面面相觑,他这话说得在理,但想到萧随那张冷冰冰的脸,大家的求知欲顿时降低了许多。

“那锦衣卫的陆大人呢?”

“问他也没戏啊,陆大人他......似乎也不好说话。”

......

众人的猜测没头没脑,唯有陆炳和萧随二人在御前进行了一场密谈。一段从明英宗至明武宗长达百年的秘话如今终于揭开了面纱。

“今天在这里说的事,不必让第三个人知道。”

此时的嘉靖未作道士打扮,也没有坐在惯常的蒲团上。他身着帝王常服,端坐于龙椅之上。

“这让朕从何说起呢——”

他的脸上挂着陆炳和萧随都很陌生的笑容。

“就从从土木堡,从夺门宫变说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