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陆炳见过许多奇事,但莫菲说的话在他听来仍然荒诞。他张开嘴停顿了一下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描述心中感想,莫菲期待地仰着脸看着她,仿佛在等着他的夸奖。
“这让我怎么夸你好呢......”
他故作为难地搓着手掌,心中却在快速考虑着莫菲的提案究竟有几分可行。
“虽然听着不靠谱,但仔细想想很合理不是么!”
“当然不合理,以往历朝历代都以开国君主为祖,之后的皇帝只能称宗。也许周守行能举出几个例外来,但那都算不得什么正经王朝,一朝二祖并非正道。”
陆炳向她指出了这个常识性问题。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莫菲对自己的设想越来越有把握:“何况咱们这位皇上还特别能钻空子。你们说皇上要兴古礼,设堂祭来让自己生父的神位参与祭祀,以他在这方面的学识之广肯定也能想到若按照功绩来排顺序,堂祭该由永乐皇帝来配祭。”
明朝传承至嘉靖共历十一帝。在洪武皇帝朱元璋之后,永乐帝朱棣亲征漠北、平定安南,派郑和下西洋远播国威,明朝在他的统治下变得更加繁荣强大,史称永乐盛世。
在如此功业面前,一个藩王的存在感简直淡薄得可笑。
“所以皇上一定也想好了怎样绕开朱棣。”
“别直呼名讳。”陆炳提醒了一句,莫菲不好意思地缩了缩。
“既然不能强占永乐的位置,那就索性主动让这个位置空出来。按规格,郊祭要以祖神位来配祭天,只要将永乐皇帝的庙号提升到‘祖’的规格,他不就顺理成章地和洪武并祭而让出了堂祭的位子了?”
她说的话听在他耳中句句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又确实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所以呀,皇上给周大人出的谜面是‘思源’......”
莫菲抓着凳子又往陆炳身边挪了挪,几乎贴在他耳边细声说道:“因为皇上这一支血脉上溯到永乐皇帝,可若当年他没有起兵夺权,正统的传承应该还在建文帝这一支对不对?现在皇上能有天下,源头岂不就在永乐皇帝身上?”
“你倒真是莫大胆,这样的话也敢讲?”
“就我们两个私下讲有什么关系嘛,你就说我讲得对不对!”
莫菲不依不饶地追问着,陆炳其实已快被她说服了,只是心底尚存的一丝礼法观念让他暂时难以接受这种近乎耍赖的钻空子。
“这件事纸面上勉强说得通,但真要付诸实施必然引起非议。不该我们插手的事别去管,你就老老实实把这个大发现闷在肚子里罢。”
他嗅出一点危险的苗头来,决定及时中止这个富有争议性的话题。莫菲抓着圆凳的边缘满足地左右晃着,对自己这个小发现十分得意。
“真是服了你,这都让你给想到了。”
“凑巧,嘿嘿嘿。”
莫菲还是有点心虚的,毕竟作为现代人占了一点信息不对称带来的便宜。
“这些事要告诉周大人不?”
她忽然想到此刻还有个周守行正蹲在角落里郁闷地长蘑菇,不免对他心生同情。
“也许为他着想还是不说为好......”陆炳沉思道,“皇上对那些在头脑上能与他匹敌的人特别感兴趣,但为天子所关注未必就是件好事。对了,你要是一直这样聪明下去兴许连皇上都会注意到你呢......”
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不放心。
“才不会呢,我只跟在你身边,哪也不去。”
还有的话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唯有呆在他身边,自己才有那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两人相处得越久她越是依赖于他的存在,他身边好像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自己的。
......
砚台里的墨已干了,添上水又磨了一磨,案前的人还没想好该如何落笔。
“分宜啊,该说你教子有方好,还是令郎本来就天赋异禀呢?他给的这个文题我竟不知该从处何下手。”
内阁值房里两位老人一左一右对坐,此刻其它阁臣均不在场,屋檐下唯他二人用着家乡话在密谈。
“小儿爱卖弄,让阁老见笑了。”
在夏言面前严嵩的态度一直十分谦卑,分毫没显出为自己儿子的才华得意的样子。
“当夸的就得夸,后生可畏。”
夏严二人在学问一道都享有好名声,夏言擅诗文,严嵩以书法见长,但在后起之秀面前两人或多或少都感到了一点来自时代的压力。
严嵩握笔蘸了蘸墨,在铺开的白纸上原封不动地写下严世蕃的解答。
薪火。
夏言望着严嵩的字迹无声地赞叹一番,不觉抚了抚鬓边的白发。
“自洪武以来,宗亲立双名,其下一字必取五行为偏旁......”
他说的是人尽皆知的事,严嵩点了点头,换上一张新纸提笔写下一个“杬”字。
杬,是嘉靖生父名讳朱祐杬的“杬”。
“五行生克以木生火,这个‘火’字你我心知肚明。”
这回严嵩没有动笔,当今皇上的名字里一个“熜”字便带着火。
“而火之源又另有一木。”
他重新坐到了案旁,严嵩面无表情地在纸上落了个“棣”字。
棣,自然是明太宗皇帝朱棣的“棣”。
夏言手捋长髯有些迟疑地看着严嵩,后者拿起写有两位先帝名讳的纸放到烛火上点燃了,迟迟没有松开手。
火苗舔舐着宣纸和其上的墨字,几乎要燎到严嵩的衣袖了他才放手。纸张燃烧着化为灰烬飘进了他脚边的竹篓。
薪柴是火之本,这个答案里包含了三位皇帝的名字,也准确地点中了嘉靖的心思。
“小孩子爱卖弄小聪明,却不知道玩火会伤手。这道题若是这样原封不动地送上去火就要燎到阁老您身上。”他向夏言深深颔首,然后以手自指,“当然也会烧到我这里。”
“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得选么?”
夏言苦笑着回望他,两人久经宦海,对答案均已心知肚明。望着竹篓里烧尽的纸灰,夏言忽然从心底里涌上一股火气。
他一拍案,赌气般说了一句:“那就原封不动地呈上去!”
“诚如遵命。”
严嵩像个忠实的仆人般答应着,将自己所写的答案封上了袋。望着即将递出去的答案,两位老人百感交集——时代已经变了。
......
嘉靖皇帝的最后通牒明确无误地下给了群臣,此时朝中已有两拨人准确猜到了皇上的想法。内阁与礼部为之愁得焦头烂额,但陆炳和莫菲只负责围观,怀里揣着他人不知道的秘密在等着看热闹。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最近变得越来越损了?”
陆炳领着莫菲准备收工回家,半路上他们还真遇到了周守行和他那一帮鸿胪寺的同僚。大家都是一副即将头发掉光的苦瓜脸。周守行也看见他们了,很没仪态地伸手朝他们大力地挥了挥。
陆大人耸肩做了个“无可奉告”的姿态,莫菲在旁边默默磕着瓜子。
“哪有啊,就算有那也都是跟你学的。”
“胡说,本官为人一身正气。”
“不要脸!”
她看了看左右没人听见,忍不住对陆大人开骂了。
两人潇洒地挥挥衣袖告别了鸿胪寺那帮饱受煎熬的官员。这一个上午预知了明朝接下来要发生的大变革,莫菲过得充实极了。
“对了,那要是皇上得偿所愿了,之前在铜钱、妖书案里卷进来那么多人是不是可以适当放一放?”
平时莫菲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左右陆炳的想法,也就趁着他今天心情好才劝上一劝。果然陆大人的回答宽松了许多。
“郊祭原本就是向天地和祖宗祈福,如果这一次真能让皇上完成多年夙愿,那他下旨开恩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如果是就好了,毕竟被牵涉的人大多无辜啊。”
“你心软了?”
陆炳看了她一眼。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莫菲开始反过来教育他了,“只有陆大人这么狠心的人才觉得无所谓,我看那些人好可怜啊,无意中说错了话就要被搞得家破人亡......”
明朝对于那些默默无名之人的漠视远超她的想象,影视小说中的那么多友爱画面在这里替换成了一幕幕草菅人命的残酷戏码。她看着陆炳的脸,既犹豫又有所期待。
陆炳自然明白她的心思。
“说来你可能不信——”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也是有心的。”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中不仅有真诚,还有着平时在他身上不多见的热忱。莫菲不小心被这份热情给影响到了,她回视着他,猛然意识到他刚才说的也许是一个双关语。
有心?是指什么样的心?
陆炳只有在家人和密友前才偶尔展露自己和煦的一面,他原本就有这样俊逸的相貌和令人心折的气度,只不过这份亲和力不幸被堆积成山的公文给埋没了。如今走在她身边,卸下重重防备的他格外地引人......
“咳!咳!”
大明朝最气人的咳嗽声很不识相地在莫菲耳边响起,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走神了。莫菲慌忙转过头看向正前方,颜朔大咧咧站在两人面前露出了富豪专用的灿烂笑容。
“颜大人,恭喜发财。”
陆炳冷漠地献上了内部人员才能听懂的祝福,颜朔得意地还礼:“托福!托福!”
“叫你清一清监狱,不知又让你趁机去敲了多少竹杠。”
“哎呀,说得这么直白我都不好意思了,反正有北司一份就有南司的一份,大家自家人有福同享。”
他看着面前两位,有意加重了“自家人”三个字的调。这却正点到了莫菲的心虚处,她佯装不知颜朔在说什么,脸颊的温度却不由自主地升高了。
莫菲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岔开了话题。
“颜大人清理监狱,清的是什么?”
“你问他咯,陆大善人,慈心居士,今儿让人带信给我说这次大狱牵涉过广,让我适当少收几个。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心慈手软......”
颜朔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字字句句莫菲都听在耳中。她一边点头附和着一边尽力不去看身边的人。
原来那个铁石心肠的家伙竟真地在她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