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酒汤

早朝还没开始,宣礼的官员先迷了路。

新晋的鸿胪寺官周守行在通往午门那条路上踌躇了许久,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朝敞开大门的锦衣卫值房走来了。

鸿胪寺是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官署,自洪武以来就负责朝会的组织协调,这些人不但介入君臣间的交流,亦有权向皇帝转呈大臣的奏章。

在陆炳印象中鸿胪寺的人总是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毕竟他们负责在朝会上纠劾官员的失仪行为,明里暗里结下不少私怨。许多双眼睛盯着鸿胪寺,巴不得从抓到什么把柄好让他们也出一回丑。

所以当他闻到周守行呼吸中的酒气时,内心的惊讶之情可想而知。

陆炳将这个看上去有些狼狈的鸿胪寺官迎进值房,替他倒了一碗温开水。

“周兄,大清早的怎么喝上了?你怕不是忘了一会儿要上朝的事。”

周守行感激地接过水碗,抬头看着陆炳。

“还好今天是你陆文明当值,要是让别人看到我这副样子,这个官干脆不用做了!”

他俩年龄相仿,又是同科中举的年谊,彼此有点交情。陆炳很熟悉周守行的性格:此君德才兼备但性子极软,一见大场面就要怯场。

他笑着拍了拍对方肩膀:“好不容易考上来的官,哪有说丢就丢的道理。到底碰到什么事难住了你周神童,连上朝前都要喝酒壮胆。”

“你就别笑话我了,上个月我们这儿空了个缺,把我给提拔上来了,我还心说自己怎么运气这么顺呢。”他打了嗝儿,“现在才知道是让我负责朝会宣礼,这摆明了是让我去挡刀子呀!我估计这事你也知道——皇上今天要免朝了,而且不止是今天,之后的每天......他都打算如此。”

想到即将面对百官的诘难,周守行的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这事我固然有所耳闻,但你在外面就别再乱传了,免得惹祸上身。”

陆炳微微责备了一句,他见莫菲还没回来便自己过去关上了值房大门。

“现在离朝会开始还有点时间,你就在我这里歇一会儿,准备想想等会儿该怎么镇住场面。”

“哎......”

周守行失意地趴在桌上叹气,陆炳看着他这幅可怜模样也爱莫能助。值房后面传来些响动声,是莫菲跟另两个值夜的弟兄出来了。三个人好奇地看着周守行,陆炳轻咳了一声:“别看热闹了,该干嘛干嘛去。”

“那我俩就交班了,接下来辛苦您了陆大人。”

“嗯,早点回去歇着吧。”

两名卫士也是认得周守行的,但此时都装作没看见他这副落魄模样,一本正经地同陆炳道别后就出去了。

“周兄不用担心,我的人口风都很紧。”

看出了周守行的心思,陆炳特意补了一句。莫菲走到他身边也轻轻嗅了嗅空气,说道:“这位大人是喝了酒来的?”

“连你站得这么远都闻出来了,看来周兄今天没把握好分量啊。”

周守行虚弱地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一个小银壶:“我这人就是胆子小,所以随身多带了一个胆。”

陆炳安慰地将手搭在他胳膊上,转头看向莫菲,“离卯时还有多久?”

“还有两刻钟吧?”

“那再稍晚会儿也不打紧......看来今天得我俩照顾他了。”

陆炳轻而易举地把周守行拉了起来,“周兄,别嫌弃我这值房简陋,里头床铺还算干净,你先躺一会儿养养精神。”

没等周守行推辞,他已经把人拖到里屋去了。

莫菲默默地等在外边,不一会儿陆炳手托着周守行的官袍出来了。莫菲一手接过,好奇地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没事,睡着了。”

“这么快就能睡着?该不会是你在他脖子后面来了一下吧?”

莫菲担心地比划了一个手刀的姿势,陆炳默默转过头去:“瞧你说的,我是那种人吗?”

“看来还是打了吧,野蛮人。”

她叹着气,撑开周守行的衣服抖了两抖,又细细闻了闻:“这人怎么搞的,弄得官服上还沾着酒味散都散不掉。”

“周兄这人别的都好,就是胆子小的毛病改不掉,就想出这个偷偷喝酒壮胆的馊主意,可惜酒量不济......”

“酒量好又如何,还不是跟你一样要喝得酒气冲天地回来,铃儿都嫌弃你了。”

莫菲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将那官服挂在了衣架上。

“把门窗都打开,通通风。”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房间里的柜子前,打开柜门取出一只熏炉来摆在衣架边上,点燃了熏香。

这连串动作看得陆炳意外万分。

“我们值房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些玩意儿?”

“废话,当然是我放的。”

陆炳点了点头,他知道她向来就很仔细,走到哪儿都跟搬家似的把东西准备得很齐全。

“你去看看周大人,别让他喝多了酒在床上乱吐,吐了我可没法收拾啊。”

“喝那点酒也能吐?”

“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吗!”

陆大人还坐在房间里不想走,结果就让莫菲给轰出去了。

......

眼看刻漏上显示时间将尽,陆炳摇醒了昏睡的周守行。

“......陆兄?时辰已到了?”

“看你说得,又不是让你上断头台,先起来把衣服换上。”

陆炳不由分说地把周守行拉了起来,周大人感觉自己一早上就像袋大米一样一直被人提来提去。他连声说着抱歉添麻烦了之类的话,接过陆炳递来的衣服慢慢地换上。

“咦?”

他提起领子闻了闻,又将衣袖凑近了鼻子嗅了嗅。

“陆兄,你可真贴心,居然替我把衣服都熏过了,感激不尽啊。”

“要感激也别感激我,我哪有那闲心思。”

陆炳歪头示意他看看外边,替他清理衣服的另有其人呢。

周守行喏喏应着走出了房间,外边除了熏衣香的味道外还传来一阵刺鼻的酸气,激得他鼻孔发痒。

莫菲已经坐在桌边等候他们多时了。

她的面前放着一口小碗,酸气就是从那碗里飘出来的。碗中盛着色泽红亮的热汤,上面浮了一层葱花与芝麻,碗底沉了些生姜末。

“周大人起来了?您头还疼么?先来喝一口这个,醒醒酒。”

她轻轻将碗向前推了推,周守行道声感谢,捧起碗咕嘟咕嘟几口就喝了下去。

“噫,又酸又滚烫的......但喝下后感觉颇爽快,这是什么?”

莫菲笑道:“说出来让周大人嫌寒酸,这叫做醋汤,原本是四川射洪地区的一种家常汤品。我们这值房里没什么食材来做醒酒汤,就用醋、姜、葱、盐就着滚水调一碗,让您喝了之后醒醒神,也免得空腹饮酒胃不舒服。”

“哦!受教了,我是南京人,从未去过四川,不知道还有这种便利的做法。”

“依个人口味还能滴点香油或者其它调料调调味道,可惜某人嘴巴太刁老说不要做得油腻,是以汤里没什么油水,让您喝着觉得寡淡......”

说到这里她嗔怪地看了陆炳一样,陆大人厚脸皮地点着头表示赞许。

周守行连连向他们道谢:“承蒙二位关照,让我缓过来不少。”

莫菲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打开来一看,里头包着的是薄荷叶卷。

“周大人马上就要去宣礼了,要是说话间带出酒气让人闻见了不妥。请拣几枚薄荷叶子先嚼过,再用水漱漱口,一会儿说话时也爽利些。”

就算在自己家里周守行也没有这么周道的待遇。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陆炳,陆大人抱着手靠在墙边,一脸的高深莫测。

“好福气。”

两人擦肩而过时周守行低声说了一句。

“不止呢。”

陆炳的声音更是轻不可闻。

在锦衣卫值房里这一小会休憩让周守行找回了点精神。但他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想到等下将要碰到的场面,他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就软了。

“走,我们也看看去。”

陆炳招呼了一声,莫菲点点头,她也好奇这个胆小的周大人在朝会上将是怎么一副模样。

午门前百官已经各就各位站好,文官武官各在一边。平时这里都是人挤人的场面,但今天文官这片似乎空出了不少位置。

莫菲远远地看了一眼,歪过头去问陆炳:“怎么少这么多人,难不成缺席的人全都......”

“嗯,都在我那呢。”

罪魁祸首爽快地承认了。

周守行拿出了十二分的勇气走到了人前,这是他被提拔之后第一次在朝会上宣礼。

“上喻——”

他用尽自己最大的声音开口唱道,“喻”字破了音,拖得又尖又长。人群中传出三三两两的哄笑声,周守行竭力不收他们的影响,宣布了今日免朝的消息。

“朕偶患微疾,欲调理数日,暂免视朝——”

听得“数日”二字,群臣中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文官这边的讨论尤为激烈。

“周大人,你莫不是听错了?你讲话口齿不清的,说了什么我们没听清楚啊!”

“是啊是啊!回去弄明白了再来!”

已有几个胆大的在人群中带头嘲笑起周守行来,他孤立无援地站在人群前默默地忍受文官们对他的讥讽。

虽然众人都把对皇上的不满发泄在他身上,他咬着牙硬顶在人群之前,丝毫未显出退缩的样子。

“去替他撑撑场面嘛。”

莫菲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

“那你在这等我片刻。”

陆炳扶了扶腰间佩的绣春刀缓缓走向人群。

他脸上的表情平和而自然,只走到刚能让众人看清他的距离就停了下来。陆炳挺直身子望向闹得最厉害的那堆人,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到另一张脸上。

人群忽然被他掐断了声音。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来自锦衣卫指挥使的视线。陆炳一语不发,负手远远地立在那儿。文官们的嘲笑声熄了下去,代之以尴尬别扭的沉默。

陆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许多人开始不自在地扭过头去看着周守行,以免跟陆炳目光相接。只有严嵩不同,他那两道白眉下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朝陆炳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周守行挺过来了,他悄悄地用指甲狠掐了一下食指指肚,深吸一口气,用清亮的嗓音宣告着这漫长一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