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官难断家务事

预言所提及的“吉兆”就在明日,京城里但凡消息比较灵通的官员今天都消停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提早回家,开始绞尽脑汁憋一篇歌颂天子圣德的文章以备不时之需。

群臣中唯有严嵩保持着一脸轻松,还能有闲心在自家院子里指挥下人们将自己的藏书搬出来晒晒。

他虽年近花甲,精力依旧充沛,对权力和财富抱有无限的欲望。

“老爷子,儿子来看您来啦!”

大老远就听见了义子赵文华的呼喊声,严嵩捻着胡子舒心地笑了。他伸出手招了招,赵文华快步走到了他面前跪下叩了个头。

严嵩和蔼地扶他起身,“元质,来得好,陪我一起拾掇拾掇这些书。”

他转而看向院里的下人们。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几个下人喏了一声纷纷退下。严嵩平时也不介意自己亲自做些杂活,现在有个干儿子来陪着正好能一边闲聊家常一边活动筋骨。

此时赵文华已经顺从地卷起了官服的袖子,提了提腰带走到摊着书的长桌前。

“您老先坐着,这些活都让儿子来罢。”

他将好几叠书码成一摞抱在怀里,严嵩也拾了几本,一老一少在书房和院子间来回走着。严嵩的书法造诣极深,而赵文华也颇有文名,两人谈些学问上的事聊得十分愉快。

院中书籍收拾得过半时严世蕃也回来了,他来时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身上大汗淋漓。严嵩皱着鼻子轻轻闻了闻:满身的脂粉香味,还真是风尘十足。

“世蕃,这一个下午不见人,又出去疯了?”

“老爹您就饶了我吧,这不没耽误您的差事嘛。”

他嬉皮笑脸地耍着赖,严嵩对这个儿子的顽劣秉性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叹了口气,摇摇须发皆白的脑袋,叫他先进屋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出来。

严世蕃答应了一声,临走前趁老爹没注意还冲赵文华吐了吐舌头。

令世人所畏惧的严家父子及其党羽伴随着议礼风朝不断地攀向高处。他们围绕在礼部尚书严嵩周围一步步地向着权力中心前进。想着即将到手的果实,严世蕃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

“爹,为皇上庆功的贺表我早已写好了,只要明天那个姓蓝的道士预言的吉兆能应验,大功必成!。”

严嵩眯着眼睛阅读儿子写的文稿,并未评论他的说法。

“老咯,眼睛看不清咯......”他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在纸上点过去,“连我儿子写的字都要认不清了。”

“那我读给您老听便是。”严世蕃仍沉浸在即将获胜的兴奋中,严嵩摆了摆手。

“不必,你写的文章想来不会有错。”

他放下了手中稿纸。

正如严嵩所言,他精心培养的这个儿子如今在文采上已远远将自己抛在了后头。做父亲的嘴上不说,心里正在为爱子成才而喜悦。

就算是明朝历史上顶尖的贪官,在私生活中也有与常人无异的一面。

严嵩轻咳一声望向面前两个后生,“方士占卜终究是做不得准的事情,能应验固然好,若应验不了,也要有两手准备......世蕃,陆炳那边怎么样了。”

“没头苍蝇到处乱撞呢。”

严世蕃吃吃笑着,独眼中闪烁着恶意的愉悦。

“先前上书挺杨的那些人教他抓了一大批,现在可清静多了。有他替我们扫除那些碍事的人,议礼之事指日可成。”

“甚好。”严嵩点了点头,忽然转向赵文华,“元质你有些日子没来我们家了,我夫人前几天还念起你来,你也去给她请个安吧。”

“哦......好!”

赵文华还没反应过来,但看到严嵩意味深长的表情,他很识相地转身离开了。

屋里现在只有严家父子两人,严嵩脸上的慈祥神情瞬间消散了。

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既然你那么看重那个陆炳......为什么在宛平城又要暗算他呢?”

他走到书桌后坐在了扶手椅上,却没准许儿子坐下回话。

“老爹这可冤枉我了,我哪敢算计锦衣卫的人呢?他再怎么说都是皇上的把兄弟,有这层关系在谁能动他?”

“好、好。”严嵩轻拍着书案,“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不服我管了。”

“老爹说的哪里话,陆炳遇刺纯属他自己倒霉,怎么就怪到我头上——”

“严世蕃!”

严嵩猛地站起身来一拳狠狠捶在书桌上,严世蕃坦然面对着他,准备迎接老父亲的怒火。

“别人糊涂,你爹还没有糊涂。他遇刺那一夜凶手是怎么混出城去追踪他的,你顺天府的人会不知道?城防官军非常例换岗本该有正式的公文手续,可你连给自己上司的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安排了换防,你当你爹是个瞎子吗?”

他怒目圆睁,像头老迈而威猛的雄狮般向他咆哮着。

严世蕃不禁倒退一步,旋即又不服气地顶道:“那天晚上是因为当值的守官突发暴疾才安排的临时换防。事后该补的手续也补上了,怎么能说是我私自调派的?别说陆炳现在没事,就算他真有个三场两短那也该宛平县令背这个治安失察的罪名,与我何干?”

严嵩冷笑一声,看着自己这个逆子,心中既有爱惜又有恼怒。他修养极好,片刻间又回复了平日那种沉静风度。

“不论你有何种理由,要算计陆炳都是失策了。如今锦衣卫必不善罢甘休,看你如何收场。”

“我还当什么呢,收场这事好办呀!”严世蕃松了口气,“顶罪的人早已找好,现在估计已经死透了吧?”

......

冯六儿的尸体已经被悬在了废屋的房梁之上,一双眼睛无神地瞪着前方。杜刑无聊地推了他一把,他就阴森森地在半空中摇晃了起来。

“杜哥,咱积点德,人死了就别玩他了好吗?”

他身边的人看不下去了劝了他一句,杜刑耸了耸肩。

“我这也没消遣他啊,窝囊如六儿者临死前也爷们了一把,不容易!你说是吧,其昌兄?”

他看着无法再回答的六儿。

“但你说的也对,这里不是我们该久呆的地方,早点收拾干净撤了。”

他们将谋杀现场布置了一番,扫去了地板上的那些脚印将这里伪装成一个没什么人来过的地方。六儿的脚下如今横倒着一张凳子,看上去就像是他畏罪自杀一样。

“行了挺干净的,就这么着。”杜刑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回去给屈爷回话去,别让他等久了。”

六儿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生前几无勇气可言的他死后却成为了刺杀锦衣卫长官的大胆凶徒。杜刑讽刺地笑了笑:世事无常。

这通消息走得极快,杜刑在屈念秋面前回过话,六儿的死讯转脚就从茶行这条线迅速传到了颜朔那头,辗转又飘进了陆炳的耳朵里。在没有什么高效通讯手段的旧时代里这传话的速度几乎媲美城头上燃起的烽火了。

“大人,从颜矮子那里来消息了,说是找到了疑似宛平行刺的凶手了。”

夏翎恭敬地跟在陆炳身后,他拿不准陆炳听到这个消息后作何反应。

“这么快?就算颜朔再有能耐这未免也太快了。”

陆炳皱了皱眉,他觉得这委实难以置信。夏翎看出了他心中的疑虑,又禀了一句,“颜矮子说发现那人时人已经死了,是畏罪自尽,上吊了死的!”

“好个畏罪,直接把人的嘴都堵上了。”

他并不意外,比这荒唐得多的结果他都见过。

“给他回个话就说我知道了,凶手的尸首先收回来,等仵作回来了再验他的尸。”

“仵作告假了?”

夏翎忍不住问了一句,仵作请假就和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都属于千年难遇的情景。陆炳点了点头,表示他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莫姑娘那头......要不要跟她说案子结了,凶手已经伏法,让她不要再忧心这事?”

“唔......”陆炳摸着下巴思考着,又不放心地看了夏翎一样,“就这么告诉她——但你的嘴太不牢靠了,算了,我亲自对她说吧。”

夏翎有苦说不出,无奈地点了点头,毕竟谁都不想和自己的工钱过不去。

眼看着议礼之日前最后一桩悬案也以这种假得毫不掩饰的方式给收场了,陆炳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只手在推着他们向前走。

他在心中慎重地记下了一笔,将这桩刺杀案作为自己之后要解决的头号目标来处理。

“但还是瞒着她进行吧?”

现在每遇到有危险的事情,陆炳总会习惯性地先考虑到莫菲的存在。鉴于锦衣卫的工作本身就是在和危险打交道,他最近考虑她的次数确实有点频繁。某个不知名的仓库里吊着个死人,自己的地牢里也关着堆活人,他实在不想再把她也带进麻烦的漩涡中去。看书挺好,就让她在那间案卷室里安全地看书吧?

“阿嚏!是谁在背后念叨我啊?”

莫菲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了揉鼻子看看空无一人的房间。

“阿嚏——还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