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做不到啊

锦衣卫案卷库内的文档大多只以数字作为编号,粗略地分了几个大类。每入一册,管库的主簿就在索引里添上一笔,并备注其所记载的内容。

经历了黄册库浩大的档案海洋和东厂里严谨的数据记录,现在面前这堆随意码放的案卷看在莫菲眼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锦衣卫里的案卷管理做得相当任性,基本都是将案情记录完毕后往架子上一扔了事。

但当其他人有所求的时候那些书吏又能迅速地把需要的资料给翻出来,他们是如何做到这点的?这是南镇抚司里的又一大谜团。

好在陆炳已经在文章底下标注了对应的案卷序号,她翻了几个架子就找到了自己所需的档案。看陆炳一时半会儿没有要醒的意思,她就坐到了他身边开卷浏览了起来。

这一卷记载的是宋朝历史,宋仁宗赵祯无嗣,立其堂兄之子赵曙为储君,即日后的宋英宗。

换言之他是以宋仁宗四叔家三堂兄的第十三个儿子的身份成为太子的。

光是看到这一行莫菲的血压已经开始升高了,“这帮人写的都是什么玩意!”

她耐着性子又读了几页,照书中的说法赵曙在登基后围绕着自己生父的名分问题展开了一场“濮议”,其结果是虽然为生父争得皇考的地位,但赵曙在位仅四年就驾崩,而其生父的谥号仍为王。

一连串的古代继承法问题看得莫菲眼冒金星,她不禁同情起身边的陆炳来:换作自己在这种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估计没看上几页就得打瞌睡。

她合上书本转向了身边的陆炳——平时那么凶恶一人,睡着的时候倒蛮安分的......

他的呼吸声并不沉,似乎只要一点响动就会吵醒他。陆炳的左掌朝着她的方向微微摊开,这只手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应有的样子:皮肤略显粗糙,手掌和指肚上的茧虽已消退了不少,但仔细看依然能发现些许痕迹。

莫菲平时就注意到他的手背上有道淡淡的伤疤。此刻趁他熟睡未觉,她轻轻挑起了他的衣袖看了一眼,只见那道细长疤痕一直延伸到了手肘深处。她从没见过他动武的样子,可从这只手上不难想象出他年轻时在校场上下过的功夫。

卸下了平时在人前的威严,此刻他只是一个疲惫至极的普通男人,悄悄躲在角落里享受着有点奢侈的午睡时光。

她不自觉地伸手拂过他微乱的鬓发,又怕他察觉,指尖轻微一触又立刻缩了回来。

“知道累就早点回家里睡,趴在这种地方又休息不好。”

她暗自腹诽着。

门外远远传来了脚步声,她连忙推了推他的手肘。

“文明?还不起来了,再睡要到傍晚了。”

“嗯......?”

“起来啦!让你手下的人见到你这幅样子多难看啊。”

他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眼前那个朦胧的人影还在轻轻摇着他。

陆炳从昏睡转为清醒的状态只需要一瞬间,他的起床气几乎就要爆发了,可一看清身边坐的人是谁时,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我睡了多久?”

他边问边整理着自己的衣冠,莫菲忍俊不禁:这个家伙就是爱装模作样。

她把桌上散乱的书都揽到了自己面前。

“我哪知道,本来说带铃儿来看你,但听纪师爷说你还在忙,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陆炳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了危险的喀嚓声。他一边揉着发麻的手肘一边打量着莫菲。

“那你不一块儿和她回去?都说了让你在家休养两天,就是不听话非得跑这来。”

“是铃儿拜托我把你抓回去的嘛。”

莫菲一脸无辜。

陆炳用手掩住了一个哈欠,“要回去倒不是不行,只是这边的事我不放心交给别人代劳,终归是自己亲手做的更有底。”

“嗯?那交给我呢?”

“你啊,什么都想揽过来。”

陆大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账房的事有纪师爷在教你,你确实学得很快。但这些文章里涉及的都是礼法习俗,你一时间未必能上手。凡事贵专不贵杂,你只需做好分内事即可。再说要是什么事都让你包揽去了,人家还以为我锦衣卫有多小器不舍得多雇几个人来干活。”

“哼!说来说去还不是嫌我碍事。”

莫菲拳头发痒,又想揍他一顿了——可惜武力上的差距实在太大只得作罢。

见她还抱着那摞书不放,陆大人心说一句随你随你,抚平袍服上的褶皱站起身来。

“你要是精神那么好我也不拦着你,爱看这些闲书那便看吧,但记得按着序号放回书架上,别给人家弄乱了。先读读我之前做的批注,再自己思考一下该怎么做。”

他一边替她磨着墨,一边又叮嘱了他几句。

“屋里太暗,坐久了容易眼乏,要看就拿到屋外看去罢。你就在这边不要到处乱跑,等我办完事了来接你回去。”

“知道啦,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唠叨了。”

“哦,还嫌弃上了?”

陆炳一挑眉毛。

“要知道这世上能让本官亲自磨墨伺候的,除了皇上目前就你一个,你好大的面子啊。”

“去去去,自恋狂,我很稀罕你伺候吗?”

他取了一支笔递到她面前。

“末将伺候得不周到,姑娘原谅则个。”

“那你坐在旁边看着就是,不许笑我字写得丑啊!”

自从认清自己身处明朝后她就努力地纠正自己说话的口音,言行举止也越来越与旁人无异,但在繁体字的阅读书写上还是觉得很吃力。

幸好古人对女子的文化水平没什么期待,莫菲这种表现看在他人眼里反倒是正常发挥。

这种无处不在的歧视刺激到了她那小小的自尊。她盯着纸上一行行正楷小字,一边读着一边努力在心中记下那些字形笔画。平常只在账房里同数字及固定的几个名词打交道还算容易,真要想像陆炳那样流畅地提笔行文不知还要花费多少功夫。

“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公文,但基本的批注格式你得学会,否则别人接了你的班后你写的东西人家完全看不懂,这就耽误事了。”

莫菲正屏气凝神试图把字写得好看些,他说的话有大半没听进去。

他忽然伸手捏住了笔杆轻轻一提,莫菲手中的笔被他带起了一截。

“握笔的姿势不对,指尖没用上劲,看来还得从最基础的部分教你。”

莫菲心虚地哦了一声,幸好陆炳脸上并无嘲笑或批评之一。他还真地开始像个教书先生一样从旁指点起书写技巧来了。

“批阅公文时依情形分有几种处理方法,譬如眼前这桩案里有五人涉及诽谤朝廷,已解三人,还有两人长年潜逃在外尚未归案,应当批以‘埋没’。所谓埋没就是指案子办得不全,钱粮不追、人脏未获,都属于埋没的情形。”

“那碰到这种就直接给他退回么?”

“视情形而定,但通常都要驳回。除此之外还有照过、通照、稽迟等多种批复,对应不同的情况......”

相处下来其实陆炳很有当老师的天赋,这些规范和流程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但凡莫菲有所问,他总能给出准确的解答。

“这些你都得记住。”

他还不忘关照一句。

“太多了,臣妾做不到啊!”

莫菲抱头痛哭,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吗?

听到这句话时陆炳明显怔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为她讲解起来。

一开始莫菲还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但片刻之后......

等等,刚才我好像说了什么很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想到自己之前说的那句话,她几乎不敢去看陆炳的脸了,只听见他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这些够你背一个下午的了,你就在这先读着,我出去办些事晚点回来接你。”

接下来听见他在屋子里走路的声音了,莫菲还是没好意思把视线从纸上移开,只能听足音来确认他是不是真地离开了。

值守案卷库的两个卫士见长官出门,立时挺直胸膛恭送他。

陆大人离开的时候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两人都疑心自己看错了:这年头怎么还有人加班能加得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