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看着我做什么？”
回到陆府后陆炳就发现莫菲一直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还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啊，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莫菲托着下巴坐在旁边装得很无辜。
离晚餐时间尚早，她和陆家兄妹一起坐在院子里打发时间。
院中有个小池塘，铃儿就蹲在岸边，手里捏着半块馒头一点一点撕了往水里丢。塘里的鱼儿们纷纷游到陆小姐的面前，这是它们每天固定的开饭时间。
鱼的嘴巴在水里一张一合吞吐着，不时甩动尾巴溅起水花来。这些得到铃儿精心照料的鱼无忧无虑地混着日子，莫菲羡慕地看着它们——什么都不用想的日子真轻松啊。
陆炳也顺着她的目光向妹妹所在的方向看去，他一侧身，莫菲马上伸长了脖子瞄向他的背后——
“鬼鬼祟祟的还说没在看，我背后是贴了什么东西吗？”
“不是啦，就......他们说你今天在外头遇到意外，受了点伤，现在怎么样了？”
她不觉压低了声音以免铃儿听见。
陆小姐现在正专心地喂金鱼，全然没注意他俩的悄悄话。陆炳心里其实已猜到她知道这件事了，摆了摆手说：“皮外伤而已，现在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
“呿，还好意思说，是谁昨天信誓旦旦地讲什么我天亮就回来的啊！”
“计划赶不上变化。”
由于受的是工伤，陆炳非常理直气壮。
“我倒想知道是谁这么多嘴告诉你的，让我逮住了得好好教训他。”
“呃，这个。”
莫菲有话难说，总不能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你亲爹”吧？
“难不成你受了伤还想瞒着家里？这点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不过也没啥不好意思的，不就是......臀部中个箭嘛。”
“我——”
陆炳气得伤口几乎要裂开了。
“是谁在背后瞎传的，无法无天了！我才一天不在京城这帮人就敢在外嚼舌根，回头我查一查，有份传谣的年底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难得看到陆大人情绪激动的模样，莫菲掩嘴偷笑了一下。
“好啦——”她柔声说道，“他们爱说让他们说去，又会不少块肉，人能平平安安回来最好。这次长个记性，以后再有夜巡的时候一定要带足人手，晓得伐？”
“啰嗦。”
“哼，提醒你是为你好，好心当成驴肝肺。”
“知道啦，知道啦，悉听尊命。”
“噫，好敷衍啊！”
她一脸的嫌弃，陆大人自知理亏，只好态度诚恳地表示吸取教训，下次绝不再犯。
莫菲狐疑地看着他，勉强点了点头。
她的反应看在陆炳眼里熟悉极了——曾经自己父亲在外负伤回来后，母亲也是这样数落他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微笑了。
“笑你个头啊，好了伤疤忘了疼。”
陆炳没有回答她，而是站起身来呼唤蹲在池边的妹妹差不多该准备吃饭了。铃儿应了一声，把最后一点馒头屑丢进水里，拍了拍手向他们跑过来。
有陆铃在，莫菲就不好再提遇刺的事了。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鼻子一哼，牵起铃儿的手自顾自地走开了，陆炳抱着双臂优哉游哉地跟在后头。
那枚由她替他求来的护身符此刻正躺在他的衣袋里，贴身而藏。
“莫姐姐，今晚和我们一起吃饭吧，你老一个人在房间吃，多寂寞呀。”
铃儿冷不防开口了，莫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牵着铃儿的手直接走到了陆家人的餐桌前。
往常她觉得作为外人又是身处古代这样礼教严格的世界，似乎不该轻易上人家的餐桌。自打来到陆府借住后她就在自己住的客房里独自吃饭，一切有陆炳在安排也从不需要她多想多问。
此刻站在餐桌边，莫菲的脑子转不过来了——我该怎么办啊？
“姐姐坐这边，坐这边。”
陆铃不由分说直接把她拉过去了，往常一家四口的餐桌上居然已经添了第五双碗筷。有个小姑娘匆匆忙忙地替她摆好了餐具又转身离开，莫菲认出她是铃儿的贴身丫鬟。
她手足无措地看着餐厅里的人。
陆家夫妇见到她时脸上没有露出多少惊讶的表情，陆松和蔼地对她笑了笑，招呼她坐下来与他们同桌。陆炳和母亲也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平时的座位上，更别提铃儿已经在很积极地替她夹菜了。
这家人就像这样十分自然地接纳了她的存在。
“莫姑娘你别见外，以后就都和我们一起吃饭吧，铃儿待你如姊妹，你们俩做个伴儿不挺合适的么？”
陆夫人难得主动先开口，莫菲知道这其实就是她表现自己热情的方式。
陆家的餐桌上从不缺乏热闹，虽然大人们都是“食不语”，但陆铃间或想到什么事情就会缠着父兄一个劲地问。他们就只好放下碗筷回答她那些异想天开的问题。
陆夫人不言不语地坐在一旁陪着他们，而陆松的样子也比平时健谈很多。
莫菲静静地看着他们一家人的模样，心底里忽然涌起一股别样的情感。
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明朝，和家人分隔已经快有两个月了啊......
她似乎在做一场永不会醒的梦，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未来世界才是梦境，而眼前的生活是她真正的归宿。
悲伤与思念瞬间淹没了她，恍惚中她又感觉到了脖子后吹来的冷风，和来自远方的阵阵犬吠......
“我吃完了。”
陆炳突然说话了，铃儿困惑地看着哥哥——以往他总是等父母停箸后才离席的。
“呀，我也吃饱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陆铃的反应是先附和着哥哥再说。
两兄妹默契的样子让莫菲愣了一下，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刚才的异样情绪没有逃过陆炳的眼睛。
她向他投去了感激的眼神，然后给陆家夫妇道声安，跟着兄妹俩一起离了席。
......
“会不会有点唐突了？”
三人走后，陆松忽然扭头向夫人询问着。
“别多想，你当年比这唐突多了，我都没说什么呢。”
“胡说，那能一样么？”
旁人也许不知道：私底下更多的时候，其实是陆松听他夫人的话。
......
相处了这么久，在莫菲看来陆炳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他很尊重她的隐私，许多事情他不会主动发问，而是等着她自愿开口的时候才充当一个倾听者。
对于刚才桌上的那番变化他也未作表示，只是帮她寻了个离席的借口。
“哥，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呀？”
铃儿得意地拽了拽他，陆大人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人小鬼大。”
“诶嘿嘿嘿——”
陆铃扮了个鬼脸。
他轻轻一拍妹妹的后脑勺，“没你的事了，早点回屋睡觉去吧。”
“我不！这么早怎么睡得着嘛。”
“那我不管你了，昨天一宿没睡，我得回屋补觉了。”
他果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在私邸中的陆炳也比在人前懒散得多。他含糊地向莫菲和陆铃说了晚安，接着摇摇晃晃地向着自己的卧室走去。
“......这个人，就爱逞强。”
望着他的背影，莫菲自言自语。
独自回到房间的莫菲发觉自己实在无事可做，她换好了衣服躺到床上，停止了一切思考就这样平静地看着窗外的星空。
星光在深邃的夜幕中流转着，像滑过丝绸表面的珍珠。莫菲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沉重，可头脑却奇异地保持着清醒。
她注视着自己逐渐陷入沉睡。
睡梦中她见到那海洋翻起滔天巨浪拍打着礁石，海潮朝她反复地歌唱。墨绿色的迷雾向她投来飘渺的视线，她与它对视着，肺里充盈着咸腥潮湿的雾气。
耳中的歌声愈发响亮，那声音让她想起小时候将海螺凑到耳边时听到的呜鸣声。
La!La！Cthulhufhtagn！
歌声强而有力地冲击着她的心魂，令她心跳加速，血液沸腾，她几乎着迷地游向那幽深的海底。
在她醒来前，她听到一个雄浑而古老的声音在向她低语。
Ph’ngluimglw’nafhCthulhuR’lyehwgah’naglfhtagn！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她睁开双眼，看到了那个自己最熟悉的人。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正发出凄厉的哭声。她颤抖地抓住他的衣襟，将头贴在他胸膛上像受惊而无助的幼兽般紧紧抱住他。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驱散了幻境中海水的寒冷，她哽咽着瘫倒在他怀里，身体还在因那不知名的恐惧而失控。
她带着哭腔呼喊着他的名字，而他有些僵硬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这场歇斯底里的发作持续了不止多久，莫菲终于找回了清醒的自己。
“......我，我这是怎么了？”
“梦靥罢了，别怕，醒过来就没事了。”
陆炳有些无奈，他还从没碰到过在自己家里还需要破门而入的情况。
昨晚歇得早，今天他很早便醒来了。原本只是普通地路过，不料却听见从她房里传出的哭喊声，他想也没想就冲进去了。
“那片海——海底的宫殿，那个声音在叫我......”
莫菲努力尝试将自己的梦境告诉他，可她越是想说，记忆就越是像沙子般从指缝间迅速流走。
“我不知道，已经连续好多天做这个梦了，可从没有一次像昨晚这么真实......”
“你是说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反复做同一个噩梦吗？”
“好像，好像是同一个！”
陆炳皱起了眉头，过往的经验里这种情况他只听说过一次。
他突然意识到她还穿着睡衣，顿时心下大窘，可又不能就这么将她扔在地上。
莫菲现在的样子还十分虚弱，他将她缓缓扶起来，让她坐到了椅子上，而她像具木偶般顺从地听着他的指示。
“你让我想一想。”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眼前这副情景唤醒了埋藏在陆炳心中多年的隐秘。
曾经那个儿时玩伴，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人也对他说过相似的话语——海洋、宫殿和朦胧的歌声，梦境内容与莫菲描述的情景如出一辙。
“......我这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柔弱得让人心疼。
“你会没事的，我就在屋外等着，你先换好衣服，我陪你去见一个能帮得上你的人。”
虽然皇帝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陆炳还是默默将今天的所有安排从计划中一笔勾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