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本逐利

按照明朝律法,赌博是被严令禁止的行为。这也就意味着它是一项利润与风险同在,适合那些具有冒险精神的人闯荡的行当,他们既要有广泛人脉,又得有够硬的手腕。

杜刑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人。

从会谈开始后他就抓着手里的酒囊不时地小口喝着。整间茶室里只有他身上散发着酒气,身边一个鹰钩鼻的老者不自在地动弹了一下。

“怎么了阿叔,你也来点儿?”

“谢谢你,但我的主没有允许我喝这种饮品。”

他的肤色比周围的人更淡,由于年龄的关系褶子和老人斑已经爬上了他的脸颊,但一双明亮的眸子无声地宣示着他仍是个有旺盛精力的人。老人穿着以亚麻布裁剪而成的宽大袍子,手指上戴着枚光彩夺目的戒指。

杜刑假巴意思地惊讶了一下,一拍额头惊呼道:“我怎么给忘了?失礼失礼。”

他正要把酒囊塞子塞上,老人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

“主教导我们自律,却不强求那些与他无缘的人也遵守我们的律法。”

“那他真是太贤明了。”

杜刑主动收起了酒囊,老者庄严地向他点头以示感谢。他们不再私下交谈,而是坐直了身子静静地等着周围人吵出个结果来。

屈念秋的一句话在他们当中兴起了莫大波澜,人们唯恐自己被这次针对陆炳的袭击给拖下水,忙不迭地抹清关系。

“你们搞归你们搞,别把我拉进来啊,我他妈小本生意的,找谁惹谁了我!”

众人认出了这个嘴碎的家伙是个放贷抽成的人,大家虽然不开腔,心里大多也是赞同他的。就是瞅准了其它人的心理,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挑衅屈念秋。

“是哦,个人生意个人看,官府找谁谁倒霉,这有啥子好商量的?”

“就是就是。”

搭腔的人渐渐多了些,杜刑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漠然地等着屈念秋的反应——事发的那块区域是他活动的地盘,屈念秋明里不针对他,实际上还不是冲着他来的。

几个生意伙伴得了他的授意,一个劲地和屈念秋唱起反调来。这些人的嗓门虽大,分量却不重,屈念秋没去看他们而是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白袍老人。

“罕叔,事发的那条街上几家铺子都是您手里的产业,若是锦衣卫找上门来盘问,您要怎么应付?”

“如实回答就是。”老人一摊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这些外国人都是首先被怀疑的对象。锦衣卫的大人们要来抓我们,坐着等他抓便是。屈兄弟,你的姊妹也不是明朝子民吧?对这种待遇你应该不陌生才对。”

他坦然回视屈念秋,“无论他人问我什么,我据实以告即可。”

老人摆明了是不愿掺合这件事,众人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与他邻座的杜刑身上。

“咳咳。”杜刑清了清嗓子,“罕叔跟我是邻居,我的意思和他一样。”

“我不跟赌博的人为伍。”

白袍老者谴责地看了他一眼,顺便将所有的事又推回到了杜刑身上。

杜刑没趣地比了个手势,心里盘算一阵。

“刺杀官员的官司要我吃?我可吃不起,别说那个姓陆的没死,他哪怕只是擦破点皮,我都得跟着脱一层皮,让我一个人来我不干,你们看着办?”

他说的话周围人自然都懂,众人一时都不说话了。

屈念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话头接了下去。

“罕叔,您的铺子里这一上午少了多少人?”

老人扳了扳手指算算数,说道:“一间卖布料的店,掌柜的和两个伙计被抓了,另一间也差不多;经营瓷器的铺子利润好些,陷进去的人也就更多,约有五六个吧......”

对于他最出名的金银玉器生意老人干脆只字不提,但大家不难想象这也会是遭受打击最大的生意。

“要捞人出来得费不少银钱。”屈念秋总结道,“其他人怎么说?”

诉苦的时候大家都是积极的,你报十个,我报二十个,恨不能把整条街的人都塞给锦衣卫。屈念秋统计了一下,照这样算,他们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生意要陷入停工。

“这关的何止是人,简直把大家的财路都关完了。”

受灾最重的杜刑仿佛无事人般在旁边幸灾乐祸,他得意的表情让众人为之侧目。

“你们都听见屈爷说的话了,这事啊不让锦衣卫逮着几个人坐实了罪名,不算完。多拖一天,大家就要亏损一天,咱不能光坐着干瞪眼,得想个法子混过去啊?”

“姓杜的,刚才还说一个人扛不动呢,现在又来充好汉了?”

有人在下面起哄,杜刑面带笑容摆了摆手。

“我一个人是应付不来,可这不是有诸多好街坊在嘛......要让他们收手,本来无非是给钱的事。可这次锦衣卫的长官受了伤,不抓个人出来让他们消消气可不行。话说到这份上了,找谁来让他们抓,以及......该怎么给他善后,大家来讨论讨论吧?”

这话搔到了其他人的痒处,在座的人都是逐利的性子,顺着杜刑的话很快就思考了起来。

“我说,嗯,我这倒有个混小子,前两年在外犯了事,一直躲在我这里。”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连他家里人都不认他,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家伙。他活一辈子也就希望自己的儿子别像老子那样没出息。”

“杜老板,您的意思是这小子......这个兄弟是个肯担事的爷们?”

“这人姓甚名谁,哪里人,靠得住不?”

大家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纷纷围着杜刑追问了起来。杜刑得意洋洋地看了坐在主位上的屈念秋一眼,很谦虚地向大家解释。

“此人虽然楞,但性子也鲁莽直爽,最看重香火传承,只要能替他家这一支留个种,让他干啥都好商量。更何况,他这样背着罪在阴沟里讨生活的人本来就没什么盼头,现在还算给了他一个发光发热的机会。”

“那敢情好哇,杜老板给搭个线,大伙和他合计合计看开个什么条件能让他安心上路?”

三言两语,一个走在末路边缘的人已经正式被他们送上了末路。

屈念秋看着座下这些惯于吸血的人们,眼中无喜无悲。

当初自己和义姐也曾遭遇过类似的情形,他本该为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感到悲哀和愧疚,但为求生存,这些情绪已被他抛弃很久了。

“找个人固然容易,给官府的供词方面却不能马虎。”

屈念秋发话了,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齐齐看着这个有权下最终决定的男人。

“罕叔,麻烦你在那条街上找间高处开窗、视野宽阔的屋子,收拾收拾腾出来借我们一用。”

白袍老人无言地点点头。

“杜老板勇担重任,跟那个好汉交涉的事就拜托你了。”

“好说好说。”杜刑舔着舌头拍拍腰上的酒囊,他又口渴了。

“其余的人倒不用出力,财物上多帮衬些吧,锦衣卫肯早点罢手对大家都有好处。”

杜刑听罢满意地鼓着掌,此时人群中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来。

“那该谁出面应付官府的人呢?”

“这是最关键的事呀。”

大家嘴上议论着,视线可全集中在了屈念秋身上。此时也不容他推脱,屈念秋一口应承了下来。

“由我安排,你们无需费心。”

一道大难关眼看就要度过去了,这些各行各业的头面人物们都松了口气,现场的氛围也变得轻松了起来,有些熟人之间还相互打趣着。

“嘿嘿,还是屈爷面子广。”

“可不,家里有那么漂亮一姐姐,关键时刻当然要送出去用用......”

接茬的那个人没往下说,只伸出一根食指伸进嘴里一进一出地吮着,脸上带着猥琐的笑容。

和他对话的同伴立刻脸上变色,扭头看向了别处,周围人也不由自主地也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他是个替人介绍皮肉生意的人,平时最懂察言观色,可今天一时得意忘形......此刻他突然感到脚底踏空一般,战战兢兢地偷眼瞅着坐在座位上的屈念秋。

屈念秋的表情依然平静如故,可周围人看着这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就像在看一块掉在地上等着腐坏的猪肉一般。

商人们的和平请愿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锦衣卫的马蹄声已经在通往茶行的大道上响起了。京城内无故不得驱马奔跑,祁慎言轻踢着马腹尽可能让马儿快点前进。

这一带他来过几次,也听说有个罗刹国的美女商人住在这里,但他还是头一次从陆炳那里听说她的身份。祁慎言一扯缰绳止住了坐骑,他想先观望一下动静。

动静不待观望,风景已自向他来了。安菲娅做完了惯常的家务活,正在享受下午的温暖阳光。天气越冷她的心情就越好,因为阳光的暖意也会因此愈发鲜明。

她正想去周围的街道上逛逛。

“让开——都让开啊!”

道路尽头传来一阵惊叫声,一辆马车被惊马拉拽着在路上疯驰,马蹄在路上踏出一个个深坑,车轮压过路面发出轰轰声。

安菲娅一回头,正看见马车向自己凶横地冲来!

“危险!”

不知从哪传来的女声,下一个刹那安菲娅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可阻挡地向后倾倒。有个人向她扑了过来,将她推出了马车碾压的范围。

祁慎言惯驯烈马,他赶忙一抖缰绳催马追着那辆失控的马车而去,试图在它制造更多的混乱前将其控制住。

惊魂未定的安菲娅仰面躺在地上,身上还压着那个救她一命的人。

那个人好像受了伤,胳膊底下不断渗出鲜血,额头也被磕破了,双目紧闭似乎陷入了昏迷。

就在安菲娅的怀里,无名的嘴边挂着一抹胜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