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大命硬

在陆家借住近两个月,这是莫菲第一次走进陆松的书房。

这个已卸重任的人如今像个普通的中年人那样已经将生活寄予书画及架子上那一排排故事集上。房间的布设并不奢华,看上去只是个普通民间富家翁的居所。

陆松指指墙边的椅子说道:“请坐吧。”

莫菲站在一边,等到陆松入座后她才坐进了椅子里。他的桌上摆了本蓝色封皮的册子,只翻开了几页,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又看了看屋外,一个人也没有。

“你需要多歇一会儿,光是瞧脸色都能瞧出你的疲惫劲来。”

“伯父放心吧,我平时习惯了这样,现在还精神着呢。”

“年轻人,爱逞强。”

陆松也不再劝她,随手合上了桌面的书本。

“不过你也来得好,我正有事想找你。”

“啊是您早上说的那个教我查案的事吗!我随时都可以开始的啊。”

莫菲心下懊恼自己怎么没带个笔记来,却见陆松抬手示意她别急。

“不是为了这事。”

他缓缓开口。

“刚才你碰到夏翎了,他对你说什么了?”

“啊,我差点忘了说了!是陆大人托他来带信,说因为宛平的公务他会多耽搁一阵,要我......我转告铃儿说让她在家乖乖等着,晚点他就回来了。”

“还有这样的闲心思?”

陆松听罢沉吟一阵,看着莫菲却不说话。

平日里家人都很习惯陆老爷的慢性子,可今天他这份迟疑劲让莫菲感到有些不寻常。

她隐约觉得陆松接下来要说的事,不是什么好消息。

“......看来他伤得不重啊,我白担心了。”

莫菲的心突然狠狠地颤了一下。

“你说什么!?”

她不觉站起身来,充满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

“莫姑娘先坐下,你先听我说......具体情况我和你一样所知不多,只知道陆炳带人在宛平城内巡防时遭了偷袭——哦,目前性命无虞,这点你大可放心。”

“等等等等,他不是刚让夏翎回来带信说自己只是耽搁一阵,晚点就回来的吗!”

“他只说晚点回来,你几时听得他说自己无事了?”

在莫菲眼里看来,陆松的镇定简直不可理喻。

“我......”

“好了,让你先别慌,他的事情我心里有数。”

陆松走到了门前背对着她,像是眺望着什么一般。

这个时点铃儿也许还在房间里练她的女红,不会跑到父亲的书房里玩。

莫菲的视线一直聚集在陆松身上,想从他的表情中读到任何关于陆炳安危的蛛丝马迹。陆松的神情和语气里都显不出异样,但如果此刻莫菲翻开他案上的那本册子,纸上最后几行歪曲的字迹终究泄漏了一个父亲发自心底的担忧与愤怒。

“他也许是和你一样想逞强吧......”

沉默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冒出一句让莫菲意外的话来。

“出了事还想瞒着家里人。可也不想想——他手下那些人当年还不都是我带出来的?其实在夏翎到之前我已经晓得了,怕他母亲和妹妹挂心才没对她俩说罢了。”

陆松始终以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向莫菲解释着自己所了解的事情经过,但为人父母岂有不为孩子担心的道理。无非长年累月的经历让陆松养成了这种习惯:只有自己先镇得住,底下的人遇事才不会乱。

隐隐的恐惧成了真,在乍听陆炳出事时莫菲瞬间就慌了手脚。她不安地望向陆松,而陆松也同样地看着她。

“我和我夫人之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刚才已让她知道了这件事。但铃儿还小,一时间我怕她多想,也就没告诉她实情。你同铃儿走得近,所以我想请你多陪着她点儿,等陆炳回来,这事也就算揭过了。”

陆松说话的语气仿佛在进行一场再常见不过的安排,这语气使得莫菲也稍稍平复了情绪,也让她心生疑惑。

“那陆炳呢?他现在在哪儿?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不能。”

房间里充满了金属与血液的腥气,陆炳不出声地趴在床上。那支箭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咬入了他的背部肌肉,是铠甲下的皮革内衬救了他的性命,箭头没有伤到要害处。

无关的人被疏散,临时征用的旅店房间门口由四个持刀的卫士把手。陆炳部下里最亲近的那些人纷纷围在床边,紧张地看着大夫为陆炳治疗。

“仵作哥哥你行不行啊?平时弄惯了死人,突然一下给你整个活人来会不会不大顺手啊?”

此时能挤出心情说风凉话的也就刘端了,他虽然嘴里不饶人,那攥得发白的指节依然暴露了他心中的不安。他看着仵作坐在陆炳床边为他施救,后者同样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好让两只手平稳如常。

“箭头扎得不深,还能挖得出来。”

说话间鲜血仍不停地从伤口流出,血液染红了床单,沾得衣裳黏糊糊的。

“淮青,替我把着这钳子,等我一割开伤口你立刻把这枚箭头夹出来,动作快、手要稳。”

仵作手里拿着一把在火上烤过的刀子,膝盖上放着盘针线,嘴上一边吩咐淮青手里也没停下。淮青咬紧嘴唇点点头,屏息等着仵作发话。

“数到三,我下刀,你动手。”

淮青握紧了钳柄作出无声的回答。

“一。”

银色的刀刃贴上了脊背的伤口。

“二。”

铁钳夹住了暴露在体外的箭杆,

“三。”

刀子略微一动划开了创口,与此同时淮青手腕一使劲,利落地将箭头从伤口带了出去。一股血花飞溅到了仵作的脸上,他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慎言。”

在旁守着的祁慎言已经帮着摁住了血流不止的伤口,仵作迅速将手里的刀换成了针线,沿着被刀划开的那道口子开始缝合。众人都没说话,生怕打扰了仵作手上的活。

“大人,你忍着点啊。”

他一边缝着一边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

淮青凑近了看着伤口,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仵前辈,我看陆大人这背虽然血肉模糊的,但其实伤口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是吧?”

他不确定地加了个“是吧”二字,仵作抿着嘴点了点头。

“呼,那就好......所以你让陆大人忍什么呢,他又没那么娇气。”

“我不是让他忍着疼,是我刚才缝的时候有点紧张,伤口没处理利索怕以后留下疤,让他忍着点丑。”

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看向仵作,连一直趴着不吭声的陆炳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咳咳,平时和死人打交道多了,手艺粗糙,见谅。”

不论如何,陆炳的伤口总算没有什么大碍,这让南镇抚司众人悬着的心都悄悄放下了。仵作也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来不及请大夫,只好让他这个半吊子来凑数了。

陆炳吐掉了嘴里咬着的棉布,想爬起来又被仵作摁住了。

“大人就先安生躺一阵吧,就算伤口浅毕竟还流了这么多血,铁打的人也不是这么折腾的。”

“有我们在,请大人放心。”刘端也立刻表态。

陆炳识趣地放弃了尝试,他的下巴抵在枕头上,缓缓整理着思绪。

“放心......该放在哪儿呢?”

没人把这句话当成玩笑,也没人能轻易去接。

屋外遥可听见杂乱的呐喊声。随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这次遇袭负伤,宛平城内平民们的聚众行为突然变得性质严重了起来。有些人因此惶惶不安,生怕被扣上武力扛法的罪名;有些人却觉得事情闹大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越发变本加厉。

陆炳静听了一阵,果断下达命令。

“刘端,之后由你带队,除了仵作和淮青其他人都跟着走!”

即使负伤卧床,陆炳的话也是不可抗拒的。锦衣卫们齐声领命,迅速离开了房间,霎时挤满人的屋子里又只剩他们三人。

仵作慢慢收起自己的工具箱,那动作看得陆炳莫名地脖子发痒。

“老伍,你这工具有没有勤擦勤洗,别给我弄伤口感染了啊!”

“瞧大人说的,真当我姓伍就只会伺候死人了?虽然医术上只是个半桶水,处理一下外伤还是可以的。”

陆炳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尝试着动动肩膀。背后这道伤固然险,但确如仵作说的那样并不算严重。凶手特意选了个刁钻的角度一击中的,却偏选择了这种低杀伤力的弩......

若是换成军队里配给的强弩,甚或是更为凶险的火器,那自己这条命可能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究竟是自己命悬一线又死里逃生,还是刺客有意留自己一命以图更长远的目标?

无论哪种可能性都让他心中暗生寒意。

“哦,对了,夏翎应该已经回京城了。我吩咐他先去给家里报个信,你们两个也让其他人留个神,尽量别让这件事传得太远。”

要想全瞒住是不可能的,此刻陆炳只能希望自己受伤的消息不要太快传到家人的耳朵里。

仵作叹口气摇了摇头,他转过身去,以免让陆炳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作为南镇抚司的旧人他在陆松手下效过力,现在又成了陆炳的部下。俩父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大的事都喜欢自个儿藏在心里。

陆家人,以及莫菲的心,此刻都在被同一件事情牵动着。

......

自打嫁入陆府后,陆夫人就信了佛教。

当年她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总笑话别人信佛的人糊涂,可随着自己有了归宿,生儿育女,竟变得越来越虔诚了。陆府里有座小小的佛堂,有的时候——尤其是像现在这种时候——她觉得自己很需要去那里拜一拜。

陆夫人仍然像她丈夫那样保持着一贯的平静,经过小院时她正好碰见了从陆松书房出来的莫菲。她冲莫菲微笑了一下,继续走向佛堂。

莫菲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沿着陆夫人的脚步也一路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