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猫侠侣

京城这场秋雨下得十分爽利。雨滴噼噼啪啪打落在伞面上,声音清脆好听。

莫菲几乎是缠着陆炳逃离了严府。严世蕃本想遣人一路送他们回府,最后还是被陆炳谢绝了。

“你有那么讨厌严世蕃么?”

陆炳有些迷惑:今天应该是莫菲第一次见到严世蕃,对方也是以礼相待,为什么这个姑娘会有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

“那个独眼龙啊,我......我怎么跟你说好呢。”

莫菲犯了难——总不能说我读过历史知道他和他爸都是贪官吧?她纠结了一会儿,最后含糊其辞地表示:这位老兄生活作风不好,我很不喜欢他。

“原来是指这件事......那你倒没说错,他今天见我们已经算是收敛的了。平时他在府里过的日子才叫奢侈糜烂,光是今年就纳了两房妾,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哦,那,你羡不羡慕他啊?”

“饶了我吧,被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地围着,头都要裂了。”

“呵——”

莫菲冷笑一声,你这个回答好言不由衷啊。

见她还是一副不爽的样子,陆炳心道这事没完没了了,果断迈开长腿朝前走。伞还握在他手里呢,莫菲只好加快脚步跟上他,步子一急就顾不上问东问西了。小跑了几步她就有点犯喘,上气不接下气。

“还逞强,刚刚在严府里是不是喝多了?不能喝就适可而止,免得在外闹笑话。”

他放慢了步伐陪着她在雨里慢慢走着。雨下得突然,多数行人都没带伞,淋着雨匆匆忙忙地从街上跑过去。他们倒不慌不忙,天尚亮,离宵禁也还有一个多时辰,今天索性连南镇抚司衙门也不必回,直接打道回府。

陆炳心里犯起了嘀咕——怎么自从莫菲一来,自己旷工的次数也跟着上去了?

严世蕃待客的酒确实都是好货色,莫菲起初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结果越往后酒意越上头。虽然时间已过了好一会儿现在的脸还在微微发红。

她捂捂发热的脸颊,诶,早知道刚才少喝两杯。陆炳在一旁不作声地笑了起来,随即挨了莫菲一拳。

“笑个屁啊,没见过人喝酒的啊!”

“不不,我不是在笑你,我是看你这样突然想起铃儿小时候的事来。”

“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嘛,没事就记着自己妹妹的黑历史,太损了!”

“哦,那你想不想听啊?”

“......既然提都提起来了,就,就继续说嘛。”

她毫无原则地屈服于自己的八卦心理。陆炳虽然没醉,但下午看来心情也很放松,悠闲地同她讲起自己当年在嘉兴的事。

“严世蕃那个妾酿的香雪酒是我们浙江黄酒中的一个品种。说到黄酒,人们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女儿红,你也听说过的吧?”

莫菲用力点了点头。

“都说这酒是家里有了女儿后埋在地下,以后女儿出嫁时才取出来在喜宴上喝的。当年不知谁跟铃儿说了这件事,她就记在心上了。有一段时间她成天往外跑,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晓得从哪儿找了个小瓷罐,又往里头塞了些烂水果,加了泉水后封上了罐子,院子里找了个树洞堆上土,给藏进去了。”

“噗——她那时候多大啊?”

“也就六岁吧?”

厉害啊,现在看陆铃一副大家闺秀的温顺模样,没想到当年路子这么野。

“那后来是怎么发现的呢?”

“每次回屋都脏得跟泥猴似的,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我爹也是笑笑说她爱藏就让她藏了去,又过了一阵子铃儿自己没忍住又把罐子挖出来看,结果发现那罐子底下裂了道缝,里头的东西早漏完了。那时候铃儿可紧张了,逮着家里人就问自己是不是嫁不出去了。”

“好逗啊,你们家里人也不管管她?”

“家里铃儿最大,谁敢管她,都是好声好气地哄着,后来也就消停了。”

陆家是锦衣卫的名门,祖孙三代男人在外的名声都是好坏参半,形象都是凶神恶煞。莫菲一想到这帮人围在一起哄一个六岁小女孩的画面......感觉你们人设崩了啊!

“哪个人才怂恿铃儿去酿猴儿酒的,怎么没把他抓住。”

“这事一直是个谜,不过我也没心思去打听......你说什么猴儿酒?”

陆炳突然在这种角度刁钻的地方来了兴趣,莫菲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噫,还以为你生活习惯有多好,没想到是个酒鬼。

“来,说说,说了给你买点心吃。”

“你当我六岁小孩吗!”莫菲表示强烈抗议,“还有,你带我来什么地方了?”

“东华门啊,上午不是答应带你来这儿买果酥饼么,这不看现在天色还早,就带你来了。”

陆炳果然没说空话,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东华门的点心铺子门口。莫菲已经闻到空气中温暖的油脂香味了,她吐了吐舌头。

“我以为你早上就是说说而已......诶那个看起来好吃,我要吃那个!”

美食当前,莫菲十分爽快地把智商降到了六岁小孩的级别。下雨天店里没什么客人,空荡荡地恰好任她在店里随意挑拣。

“跟你说的那猴儿酒,是我从一个姓查的先生写的小说里看来的。他的故事里就提到猴子以山泉和野果酿酒的故事,哦对了,他又有一篇武侠故事,里头有个华山剑派,弟子中就有个人姓陆,排行第六,外号也叫猴儿。”

“姓陆的人又不在少数,有什么稀奇的——这个你要么?”

“枣糕啊?我老家也有,做法跟你们这都差不多,以前吃过了。哦那个玫瑰饼我够不着,你拣点来,铃儿喜欢吃玫瑰蜜饯味的点心。”

店家早就主动替他们把看上的东西都夹来包好了,柜台上很快堆了一座小山。莫菲看着这个觉得特不好意思,她多此一举地指了指陆炳。

“这些基本都是买给他吃的,师傅你看他这个人,块头长那么大,既费粮食又费布料,多可恶啊。”

“呵呵。”陆炳头也没回。

“姑娘别开玩笑了,陆大人是小店的常客,我哪儿能不认识他呀。每次他来总是不多不上买上一盒就走,哪像这次这一堆......一堆......”

伙计委婉地留了个白,用眼神表示“你懂的”。

卧槽,丢人了,莫菲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差不多了,算钱吧。”

陆炳大手一挥表示“打包带走”,准备继续和莫菲讨论猴儿酒的技术问题。

“刚才你说到那个姓查的文人,他笔下华山派的弟子,姓陆,行六,外号叫猴儿......等等,六不就是陆吗?六猴儿——不就是陆猴儿吗?好你个妖女,拐着弯损我?”

“陆大人英明神武,小女子哪里敢说您坏话。哎呀这里公共场合人多,您不要乱来,当众打人这种事传出去群众影响不好。”

陆炳确实有点忌惮,只好凑到她耳边威胁了一句:“回去慢慢教你规矩!”

然后他抬起头若无其事地走去结账了。

这厢莫菲已经在心里计划好,一回府马上跑到铃儿房间避难。谅陆猴儿再粗鲁也不会在妹妹面前滥用暴力,good,计划通。

伙计一边替陆炳打包东西一边同他攀谈着,打听的是最近街上的小道消息。

“陆大人,小的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您。最近到处在传说朝廷又要开始回收银钱,发行宝钞了,有这事儿吗?”

“你消息好灵通,我都不知这事,你倒先知道了。”

“嗨,我也是下午听熟人讲的。说最近上头要求重新用宝钞代替银子作交易。我寻思这么一来岂不又要到处张罗着要把我们手上的银子都兑成钞,那岂不......”

他没敢细说,细说就是妄议朝廷了。也就是和陆炳这样的熟客他才敢大着胆子问上几句。听他话里似乎还有更多的传闻,陆炳不动声色地掏着钱,等着他继续说。

“哎......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只是这么一来不就又不好做生意了么。光这条街上就有好几家店家在商量着先把银子都兑成铜钱,觉得这样放心点。”

“铜钱虽可靠,储存起来就不那么方便了。”

“没法呀,要吃饭的嘛。铜钱虽占地方,总比宝钞可靠得多。”

陆炳点了点头,把桌上一堆零食都揽到了怀里。

临行前他多关照了伙计一句:“发行宝钞的事,我闻所未闻,你们也留心点别让人给骗了。兑铜钱倒不打紧,不过兑来的、收来的那些铜钱,还是仔细检查过再收进来为好,别光点个数就收了,要知最近为了小小的铜钱就有不少人要吃官司了。”

“行,我信陆大人的,您说的话准没错。东西拿好,您和您的......哎,那个,常来啊常来。”

伙计也没把握他们的关系,最后还是选择谨慎为上。他将这位熟客送到了门口,站在门前向两位客人离去的背影微微欠了欠身。

“怎么了,看你刚才还挺开心的,怎么一下子眉头又皱起来了?”

“这堆东西太重了,搬着累,不信你试试。”

陆炳这句话不全然是搪塞,刚才买东西一时豪爽,搬的时候才知道辛苦。莫菲没心没肺地笑了,伸手抓了几包点心过来替他减轻负担。好在雨已停了,她一手提着伞一手抱着包裹也不觉碍事。

“刚才你说到查先生写的那些故事,除了什么华山派的剑客,他还写了什么?”

“咦,你居然对这种东西感兴趣?都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侠客不该是你们最讨厌的人么?”

“立场不同罢了,谈不上讨厌,若易地而处我也乐得做个无牵无挂的人。”

“真矫情,那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我来给你讲,本姑娘的记性可好了,读过的书十有八九都记得。”

“那你跟我讲讲他的书里还有没有什么以善饮闻名的侠客吧。”

“我他妈.....还真记得几个......”

明朝自然没有那许多武侠故事,两人抱着成堆的点心一路走着一路闲聊。莫菲为了避免这些故事流到后世引起他人猜疑,遂隐去了小说里的人名。

她知道陆炳深爱故乡,就拣了宋朝某位道士在嘉兴烟雨楼约七位江南侠士斗酒赌胜的故事开始讲起。陆炳虽明白这些都是小说家虚构的事,也听得津津有味。

“真是豪气干云,让人神往。”

“哼,你就是酗酒贪杯。要是你也学他们那样在外头喝得烂醉如泥再回府,腿都给你打断!”

“不要那么苛刻嘛,压力很大的。”

“陆猴儿,就你最皮。”

两人一个微醺,一个半醉,抱着一大堆点心,斗了一路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