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

林怀慈坐在鸟雀居中,晃晃手中的琥珀,那其中的魂骨静止着,并不动弹。

她犹豫了几下,还是想着要不先带回济渡派检查一下,另做打算。

虽是这么想着,林怀慈还是捏紧了这枚太阴骨。

她现在把这魂骨融入体内,践行了与侯七爷的诺,游历人间几年,待回去又是风光霁月呼风唤雨的问尘子。

问尘子,这三个字,同别害怕一样,已经许久未曾听见了。

不过从未有人对她说“别害怕”,别人只会称呼她“问尘子”。

林怀慈心里又想着:我现在也算是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了,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可林怀慈心里还是有点犹疑,她是真的怕,怕这明晃晃的东山再起是别人放出的饵,来引着她上钩。

至于上钩后,会发生什么,林怀慈眉头紧锁,也是不得其解。

虽是这么犹豫,林怀慈还是寻了短匕,划开琥珀,取出了这截太阴骨。

心神不属中,林怀慈割了手腕,便把这截魂骨贴在了伤口上,这骨便如同活了一样,摆动了几下骨关节,如同一白蛊,钻入了林怀慈的身体。

林怀慈感觉有些困顿,这魂骨剥离极其困难,但融汇却是极简单,一道破了血的伤痕而已。

林怀慈等了一下,感觉没有发现异常,便摇摇头去睡了。

两截魂骨一截太阴骨,一截太阳骨,本该天各一方,如今却是渐渐汇拢了。

林怀慈的体中,那截本该莹白如玉的太阴骨,倏地冒出一丝红痕来。

冬眠春困,皇族盛宴春滟筵便在过去暗潮涌动的浑水中热热闹闹地开了场。

之前一直被人渲染的严寒的冬天,就好像草叶上结冰的朝露,指尖轻轻一抹,便被体温烘得只剩下流淌湿润的水痕,悄悄滴落。

现已是春天,但很冷。

这裾春滟筵,请了王亲贵族,邀了满朝文武,令了番邦异族。

和光融融的暖春轻拢慢捻地弹起了纷飞柳絮,就这样施施然地披着满头薄纱笑意吟吟。

春滟筵上,泾渭分明,各成一派,都说官场难混,其实哪里都难混。

林怀慈有些心累地看着眼前你来我往的人情世故,要是可以,她是真的打算早早回了济渡派,蛰居一时,再好好理清一下这些年的烂账。

而不是呆在这里听那些虚伪的恭维和暗藏的玄机。

虚与委蛇的粉饰太平中,有一位卷髯长眉的狄族遥遥举起酒杯:“皇帝,我今日在宫里见到一个人,我想同你要了他。”

皇帝也饮下一杯酒:“哦,敢问是宫里的哪一位美人,竟让奚奴将军喜不自胜,当众问我要人?指出来,也让我瞧一瞧。”

奚奴将军嘻嘻一笑:“也不是什么美人,就是一位郎君。”

此话一出,在座的各人脸色都古怪起来,不要美人,要郎君?

莫不是这郎君长得太美了,然后这奚奴将军有些娈好?

皇帝脸色也是有点异样,但他只是不动声色说道:“行吧,奚奴将军喜欢哪位郎君,请明述。”

奚奴将军臭不要脸道:“就是皇帝你身边的那位俊面郎君啊。”

皇帝脸色凝重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可以随便送人的美人郎君。

皇帝斟酌了一下,侧立一边的楚侍郎倒是神色平静,宠辱不惊,下座们都交换了一下眼色,齐齐不出声了。

这楚郎君也是全仗着皇帝的宠信才慢慢在京都中站稳了脚跟,本来就根基浅薄,才来京都数月,就已搅得京师满城动荡,焦头烂额。

适而,众人不谋而合,都闭上了嘴,想等着看这楚郎君亲自出面,如何为这场闹剧收尾。

此时,小七王爷也笑眯眯地站直身子,彬彬道:“皇上,我也想同你要一个人。”

皇帝看了小七王爷一眼,有些皱眉:“你先不要插嘴。”

小七王爷张了张口,想想,又坐下了。

皇帝又瞧了瞧身边的楚侍郎,发现果然生得面如傅粉,色姣而幼,是会得一些断袖之人的癖好的。

楚侍郎心有所感,他转头,一脸淡定,微微行礼:“圣上,微臣不愿。”

皇帝打量完之后,也有些为难,但还是不着痕迹地推拒道:“奚奴将军,这楚侍郎,其实是我朝官员,不是什么可以随随便便赠与他人的美人。”

奚奴将军胡搅蛮缠:“我与他相见恨晚,相谈甚欢。”

皇帝又奇道:“你之前可与楚侍郎见过面?”

奚奴将军厚颜无耻地点了点头,众人心中一片惊叹,这北狄人果然豪放。

楚侍郎皱了皱眉头,一掀官袍,跪地有声:“之前奚奴将军问路,微臣不过是指点了几句方位而已。”

奚奴将军面黑覆须,此时也不由得脸面微微一红,他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可也并没有什么见效。

难道他还真的要舍了脸面,求了皇帝,把这心机深沉的楚渐藏带回北狄去?

这楚渐藏到底玩什么把戏?

不过这皇帝说得有理,若真把朝廷命官随便送人,这朝廷才是颜面扫地,失尽脸面。

奚奴将军想了想,还是愿意推波助澜一把,助这位本身就乌烟瘴气的楚渐藏搅得朝廷四分五裂。

不就是丢脸吗?等今日出宫,他便打道回府。

谁稀罕与这些中原人整日咬文嚼字,推杯换盏?

小七王爷本来只是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拎着酒杯,此时也不由得来了兴致。

明眼人都能隐隐觉察出这里面蕴了些门道,但却是云烟雾罩,判断不清其中的门路。

奚奴将军想了想,又大放厥词道:“小官而已,那张脸不比什么都来得稀奇。”

众人此时是真的轻呼一声,林怀慈也是一惊,还失手打翻了手中的一块杏花糕,她赶忙拾起糕点残躯,拿着帕子轻擦了擦衣裙。

侯七爷的余光本就时时刻刻关注着这位僻静处的林家三小姐,此时看见林怀慈由于过于吃惊而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眉眼也舒展开来,还是这样子好。

他心里想着:在青芜城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老是落单。不过那个时候,她老是阴郁着。

他曾经虚渺地问过她:“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个人的快乐,是真的快乐吗?”

当时她只是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一眼,又环顾四周,发现四下无人,才赤着脚踩了踩水,那个时候,是她第一次自由了。

本来他都以为这小美人不会理他了,谁知道她踩完水后,提着裙摆上岸,拎起了鞋子之后,竟真的对着空气中的侯七爷的一抹虚魂自言自语道:“一个人的快乐是完整的快乐,快乐就好像蜜糖,你完全地占有了这块蜜糖,那个时候的快乐就是完全属于你自己的,但如果你把蜜糖分给了他人,扪心自问,真得会有人快乐吗?

就算最开始不快,之后又感到快乐,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比独自占有蜜糖更快乐的事情,就比如别人的嘉赞或者更大的奖赏,快乐其实是私有化的产物。”

快乐是私有化的产物,我如今,也发现了独自占有的快乐。

皇帝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他心里还暗暗称奇,今年的北狄使臣怎么是个粗蛮无礼,胸无大志的好色之徒?

奚奴将军,继续诋毁道:“当时我同他问路,他还满脸通红,分明是瞧上了我,一见我就害羞。”

楚郎君此时才变了脸色,真真是气得满脸通红,他嗫嚅了几句,已是气到说不出话来。

皇帝看看瘦削纤细的楚侍郎,又看看座下五大三粗的奚奴将军,也是颇感头痛。

众人窸窸吃笑起来,本来以为这楚郎君是位多巧舌如簧的人物,可谁知,烈女怕缠郎。

众人也明白了,皇帝虽然宠信他,但也不肯为了他去落一国使臣的面子。

这背后的分量可是深似海,众人的眼光都是微微变化起来,看来,他们得重新好好衡量一下这位楚郎君的意喻了,的确,这楚郎君,生的真的是面若好女,修直秀丽。

褚老将军落座下首,也是气得变了脸色,一位男子,大庭广众被如此公然调戏挑衅,实为大耻,这皇帝居然也四两拨千斤,不肯明确态度,果然是位薄情寡恩的帝君。

褚老将军缓了一下,站起身子行礼,庄重道:“皇帝,实不相瞒,老臣已打算将这位楚侍郎收为义子。”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立马精彩纷呈起来。

皇帝又看看跪在地上一脸难堪受辱的楚侍郎,再看看身材高大的褚老将军。

这文弱书生,怎么竟招些武臣的注意?而且,这楚侍郎,什么时候得了褚老将军的青眼,之前可是半点风声都不曾走露。

侯七爷想想,又开始搅局,他站起来,一脸严肃道:“父皇,我说了,我想问你讨个人。”

皇帝立马转移了注意力,笑眯眯道:“皇儿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讨人,奚奴将军也要讨人?”

侯七爷一听就懂了,二话不说一板一眼回答道:“今年二月二,皇族亲宴春滟筵,众人同乐之日。”

皇帝又笑眯眯道:“众人同乐之日,为何你们一个两个的,只顾着自己的体己?”

小七王爷顿了一下,神色慎重:“儿臣知错。”

父子两人一唱一和,便是将这事圆了过去。

奚奴将军再厚脸皮,也说不出话待不下去了,当即收敛了傲慢,只是匆匆落荒而走。

筵席上这么一闹,竟让这本来人微言轻的楚侍郎一跃而成了一言既出的褚府义子,让楚侍郎找到了褚老将军这座手执京城防务的靠山。

众人思来想去,也觉得莫非是这楚郎君收敛了小褚将军的尸首,让褚老将军高看了几分,再加上褚老将军宅心仁厚,愤愤不平,又顾及着朝廷的脸面,所以才拔刀相助了?

一场春滟筵,前半场歌舞升平,后半场疑云纷杂。

众人满头雾水地来,也是提心吊胆地走。

他们以为这是场要祭血开光的盛宴,后来居然是一场险些因美色误事的笑话。

筵席散后,七皇子又笑眯眯地拦住林怀慈,问道:“你可知,我今日同皇帝要的是什么人?”

林怀慈自从融了那魂骨,身上也总有些困乏,只是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既然答应了日后会同你去青芜城,我便会说到做到。”

侯七爷眉目青葱,英气勃勃道:“我讨的是你。”

这几乎是剖明了一位少年的心意,杏花春影中,两人相对而立,相顾无言。

林怀慈猛地心口一痛,不自觉地说出了一句话:“我答应过要帮你,可从未说过要嫁你。”

四两拨千斤——化用自《太极拳论》的“任他巨力来打我,牵动四两拨千斤”

春滟筵——出自绿醅春滟滟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出自《孟子.梁惠王下》

相见恨晚——出自《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相谈甚欢——成语

不得其解——出自百思不得其解

虚与委蛇——汉语词汇

粉饰太平——汉语词汇

奚奴将军——出自《周礼》

太阴——月亮

太阳——太阳

轻拢慢捻——出自轻拢慢捻抹复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