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妙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看着眼前这位得意洋洋的天子,想起了苏发,想起了很多人和事,想起了这里是大唐。
以往‘门阀士族’这个词对她来说不?过是历史书?上的一个名词,但身在大唐才能感受到士族的强大力量。纵然有科举制度兴起,但是书?籍是如此珍贵,教育资源被垄断,阶层几乎无?可撼动。
所以一个人从出生?就被定?下了高低贵贱,她的生?母就算化身成龙,也改变不?了低微的出身。
在李隆基的心中,曹野那姬就是妖。
“陛下真是李公好龙。”李妙真对他的称谓也变了,她嘲讽道:“说自己喜欢道术,却砍了罗公远的头;说自己是真龙天子,却对龙避之唯恐不?及。曹野那姬历经一千五百年修炼成龙,试问那个时?候,李家在哪?”
李隆基冷笑:“朕乃玄元——”
“得了吧。”李妙真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史记》上都教你怎么做了,大楚兴,陈胜王!这些权谋之术,骗人的玩意儿,你信吗?再说了,你家先祖是玄元皇帝老子,那玄元皇后?是谁?老娘吗?!”
她一句话?就把?李隆基气得肝疼,一袖子拂飞了周围的所有陈设,怒吼道:“来人,给朕捉了这妖娘!”
侍卫哗啦啦冲了进?来,李妙真早已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她抽出拂尘,用这个空间法?器刷出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趁此机会丢出折好的白?纸,坐在上面如火箭般飞出寝宫。
李隆基眼睁睁看着她飞到夜空之中,衣袂随风飘舞,月色下容颜盛雪,恍如谪仙。这对母女,仗着有妖术,竟也敢凌驾于他的皇权之上!
“再见,应该不?久以后?还会相?见。”李妙真想了想,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小礼物,等下希望你喜欢。”
她从兴庆宫的鹦鹉那里听到了一个多年前的秘闻,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是可以一试。
凉风习习,她坐在纸鹤上朝明月飞去。在她的身后?,无?数把?飞箭纷纷落地,隐隐仍能听到,兴庆宫那里传来愤怒的骂声……
……
高力士和闻讯赶来的贵妃,一左一右扶住了李隆基。
骂累了,嗓子也哑了,李隆基精疲力尽,颓然像个斗不?过幼崽的老兽。贵妃替他抚着胸口,高力士忙端过茶来。
他抿了几口,随手?搁在一旁的燕几上。忽然,他余光瞥见燕几上还摆着两个小碟子,想起了虫娘临走前说的话?。
送他礼物?
莫不?是故意气他的东西吧?!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可李隆基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瞥了几眼。只?见那两个小小的碟子上,各自放着不?同?的吃食,一个是剥好的鸡头肉,另一个是北方特有的酥。
鸡头肉就是芡实,但是现在并不?是成熟的季节。李隆基正有些疑惑,但看到这两者摆放在一起时?,想起多年前自己吟过的一句诗。
那一年,贵妃醉酒,衣衫褪落,一只?玉兔露了出来。他在一旁看着,思其手?感,不?觉吟了一句诗,诗曰:软温新剥鸡头肉。
恰好当时?安禄山陪侍在侧,还应和了一句:滑腻初凝塞上酥。
这一帝一臣,都在极尽赞美贵妃的玉兔。一个称其软软的像新剥的鸡头肉,一个称其摸着滑腻无?比,像塞上的酥点。他当时?竟浑然没有在意,还觉得安禄山一个粗人,竟然能文雅一把?。
现在想来,若是没有摸过,咬过,亲过,能得到如此贴切的形容感受吗?!
他思及往事,双眼通红。正巧,贵妃俯身来为他擦拭唇边的水渍,一对塞上酥猛地跳到了他的眼前。
李隆基倏忽伸出手?,打翻了茶盏,又狠狠地推了贵妃一把?,让她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高力士、贵妃都吓得不?轻,惶恐道:“陛下?”
“都给朕出去——”李隆基手?指宫门,咬牙压抑着怒气,他想静静!
终于等到宫内清净,四下里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喘气声。李隆基再看那燕几,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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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兴庆宫走后?,李妙真没有立刻离开长安。
她和李隆基已经决裂了,但是有些事情?必须处理一下,不?能一走了之。她思考了一下,李隆基应该不?会迁怒新平公主,但是归真观就不?好说了。
好在观内也只?有两个老女冠,她连夜去找了王如意,将他从睡梦里喊醒。
王如意正在他的豪华床榻上酣睡,醒来还有点懵。王家的钱大概是多到花不?完了,墙壁是金银铸造的,家具是最?贵重的沉檀,就连脚下踩的地板,也是用铜钱串成地砖,再用来防滑。
“你是……仙子?”在数百颗又大又圆的夜明珠照明下,王如意边打哈欠边揉眼。他没见过女装的李妙真,因此认不?出她来。
“我来打劫。”李妙真忍不?住吓唬了一下他。
王如意并不?害怕,反而道:“不?对,你这个声音很熟悉嘛。”他又盯着她,瞅了几眼,吓得用被子捂住自己:“二九……公主?”
在礼法?重于泰山的古代,李妙真也意识到她好像做得过火了。她正色道:“别怕,我当你是兄弟。你家有靠谱的道观吗?”
“当然有,怎么了?”王如意的神色渐渐凝重:“公主出事了?”
“我无?事,不?过和老皇帝决裂了,近日要离开长安。”李妙真道:“我的观里还有两个老人,麻烦请你安置。”
“好说好说……”他揪着被子,略有些尴尬道:“公主先背过身去,臣这就穿衣起身……”
……
李妙真送走了素空二人,东边天际早已泛起了鱼肚白?。
她顺路从新平公主府里捞走了呼呼大睡的小梨,并且没有惊动任何人。之后?,她坐在高塔之上寻思了一下,薛才人会不?会受到牵连呢?
薛才人是不?会愿意离开皇宫的,依她看,薛才人对李隆基简直是情?根深种。
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李妙真又在长安城里住了半个月,留意着李隆基的动静。这期间,她去了财帛星君的庙里,蹭着星君的保护,还吃他的供品。
星君也很无?奈:“张果的徒弟,你吃也就罢了,别啃了一半丢在老夫的祭坛上啊!这看着多不?好。”
“这不?是我。”李妙真坐在功德箱上,笑着摸了摸小梨的头:“乖,爱惜粮食,下次吃不?完不?许浪费哦。”
他俩坐在一个凡人看不?到的空间里,虽然还是一样的神殿和物品。李妙真抬头看,一个个虚影从门外走了进?来,跪在蒲团上,虔诚下拜。
“再过些年,这庙宇就被毁啦。”星君惋惜道。战祸会毁灭一切美好的事物,甚至包括信仰。
李妙真道:“那您不?去做些什么吗?”
“身为神灵,不?可插手?人间事。”星君苦笑:“如若不?然,天地间就乱了。”
她随口道:“再投个胎不?就好啦?就当是入世历劫了。”
来来往往的香客里,有一抹李妙真熟悉的身影。苏发不?知为何来到这里,杵在门槛外,望着神像发呆。
星君注意到了他,笑道:“你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他是神灵,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姻缘线,在这俩人之间若隐若现。
“不?想。”李妙真断然摇头:“对我来说,没有必要。对他来说,长痛不?如短痛。”
星君笑了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既然有姻缘线,那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他俩正说着闲话?,去宫里宫外打探消息的童子回来了。
童子说,李隆基并没有迁怒新平公主、薛才人等人,反而将驸马姜庆初给放了。与此同?时?,很多人都被吓到了,也不?敢再提安禄山的事情?了。
李妙真道:“看来,我该走了?”
她盈盈起身,顺便拿起一把?枇杷,丢进?了自个的空间里,跟星君道别。星君道:“你要去哪里?”
“去茅山。”
那年张果死遁,曾跟她约了三年后?茅山再会。如今,到时?候了。
长安城的上空,李妙真一袭白?色羽衣猎猎作响,她坐在铁鸟看俯瞰整座皇城。半响,她才对小梨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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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山,天下第一福地,第八洞天。
李妙真只?记得茅山在东边沿海的地方,但具体怎么走,还要边走边问。尴尬的是,她没有官府发的通行文书?,因此都在山野间行走,很少入州府。
有时?法?术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的飞行,她就落到地面上,跟小梨一起步行。路上以崇山峻岭居多,这个季节野果都不?太多,她带着小梨去河里抓鱼。
也许是因为半龙血脉的问题,鱼不?需要抓,一勾手?就蹦上来了。李妙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烤鱼技术日益进?步。
她觉得现在有一首歌和她的处境很配:“小猞猁,蹄朝东,我家纸飞机上面坐着我和你。东边取经不?容易,一走就是几万里……”
……
就在李妙真哼着歌,时?不?时?打着节拍的时?候,她瞧见云下有一处山庄。眼看着到了日暮时?分,她又不?想风餐露宿,因此带着小梨悠悠落在山下。
李妙真换了件寻常的布衣,打扮成读书?人的样子,踏进?山庄想要借宿。这里的人家虽然不?多,但是个个都很热情?,纷纷请李妙真到家中住宿。
她受宠若惊,随后?选了一对年迈的夫妇,跟着他们到了家中。
“公子请稍坐片刻,敝舍略有些简陋,您委屈了。”老翁笑呵呵道。
“承蒙主人厚爱,在下不?胜感激。”李妙真忙起身道。其实这对夫妇的屋舍的确简陋了些,黄泥糊的墙,屋顶是茅草,屋内也只?有一张低矮的桌子两张破席。
“公子一看就是从州府来的,可能吃不?惯我们乡间野菜。”老翁陪她坐席,又道:“哎,也不?过是宫里传出来的韦氏烧尾宴,天天吃,我们自己都吃够了。”
李妙真脸色古怪的看着他。
烧尾宴,在唐代就是庆祝好事的宴席,烧鱼尾、虎尾、羊尾,十分奢侈。韦氏烧尾宴是当年一个姓韦的宰相?献给唐中宗的,是奢侈中的奢侈,一共有五十八道菜,极其精细……
换句话?说,就相?当于后?世的满汉全席吧。
李妙真想了想,没有说话?,毕竟她是借宿。大约过了一刻钟,老妪带着孙子上菜,不?多时?摆满一张桌子。
老翁客气道:“李公子,请!”
李妙真拿起筷子,不?知道从哪里下筷。
只?见那张小小的桌子上,几个破烂的碗里,分别盛着黄土拌杂粮,清水泡野菜,黑炭炸树皮,还有一串生?蚂蚱……
作者有话要说:鸡头肉、塞上酥,出自野史传说。
玉兔,代指某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