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脸汉子捂着自己不断渗血的胳膊,心里是真的发虚了:这还隔着少说二三十丈,那小子竟能一箭伤了自己,再看对面跟在那小子后边儿的村民,一个个气势十足。
反观自己这边儿,经历过方才一回的人心本就散了大半,好容易叫自己给拢起来,这会子又被对面那小子先射伤自己,再说出那般的话,人心算是彻底散了。
紧跟在少将军身后的吴文手里紧紧握着自己来云州前爹给自己准备的佩剑,一心要护住少将军。紧张了两刻钟,对面那二三百人竟不战而逃,见对面那些人全都走了,吴文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战而胜的华新村村民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哦!哦!”
崔永濂心里也是浅浅地吁了一口气,幸好,幸好。
虽是松了口气,不过也没敢真的放松,崔永濂交代巡逻的人继续巡逻,其余村民则各自归家。
听到外头轰然动静的葛歌心急如焚,却被吴刘氏盯得紧紧的,连第二进院子都出不去。好容易等到崔永濂回来了,连忙迎上前去:“如何?”
“都散了,巡逻队还在巡逻,若有情况我们也会及时晓得。”崔永濂将葛歌用得只剩七支箭矢的箭筒及弓还给她,浅叹一声,道:“这批应当不会再来了,只是若再这般乱下去,我也不晓得能抵挡住几回。”
说起如今乱象频生、民不聊生的世道,崔永濂嗓音有些哑然,为将为士者,不能抵御外敌,还要在国土内与同胞自相残杀,这叫什么世道啊?!
葛歌看出他面上的纠结与痛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只无奈地叹了一声。
***
外头世道一日乱过一日,多地流民□□问题尚未解决,南楚州郡又爆发绿林起义,为首的都是打家劫舍的悍匪,不过短短半月竟连占两座城池,所经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民怨四起,怨声载道。
偏居一隅的崔永濂,人虽没离开过华新村一步,可外头的消息却如同插了翅膀的鸟儿一般飞入自己耳中。
“如今外头乱得很,国都却是一片歌舞升平,老奴接到国都密信,国君不日前才耗费巨资要建造长生台,以求长生不老。”夜深人静时,吴用将自己收到的消息禀告给少将军知晓:“如今国君对武将防备之心太大了,派兵平复南楚之乱,竟叫一个连国都都没出过的宦官随行监督!”
收到父亲来信,终于查明自己受伤缘由的崔永濂对这不顾苍生的国君早已没了丝毫敬意,只冷笑一声道:“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吾等只看着舟何时倾覆便是了!”
“少将军!”吴用低声惊呼出声,少将军方才看完西南送来的密信后就有些不妥,如今竟还讲出这样的话,莫不是…大将军在信中提了什么?
崔永濂无声地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无事,这会子也不早了,您老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主子不说,吴用也不再多问,担忧地看了眼少将军后,吴用才无声地退出东厢房,提着灯笼在葛家四处巡过一回后,才往西厢房回。在西厢房门口又遇着出去巡夜披了一身雾水的葛歌。
吴用笑呵呵地与向葛歌请安,问到:“时辰不早了,我送主子回去安歇吧?”
“无事,我自己回去便成。”葛歌随意地摆摆手,吴伯也是上了年岁的人,在自己家里也不会有啥事儿,便叫吴用早些回去歇息,自己提着灯笼往东厢房旁的甬道走,而后拐入第二进院子,往自己房间回。
却被坐在院子东角葡萄架子底下一个黑影吓得葛歌一个激灵,举着灯笼照明:“何人在此处?”
“葛里正,是我。”原来是与吴用说完话后,躺在炕上烦躁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出来在葡萄架子下坐着思考人生的崔永濂。
见是崔永濂,葛歌长长吁了口气,嗓音清沉,状态轻松了不少:“如今已近三更时分,崔先生还不安歇吗?”
自打七月里抵御流民一事,原还有些生疏的两人如今变得亲近许多,本就也是差不多年岁的人,坐到一处倒也能说到一起去。
透过昏暗的灯笼光亮,葛歌瞧他一脸凝滞,郁郁寡欢的,想了想,便道:“我那儿还收有上回生辰宴喝剩的半坛子酒,不知崔先生是否赏光共酌一杯?”
“既有美酒,一杯如何足够?当瓢一大白才是!”崔永濂露出今夜第一个由衷的浅笑。
前边儿院子住的人多,葛歌悄摸摸溜进厨房取了酒与碗,与崔永濂一人抱酒一人捧碗,索性往第二进的小院子去,那里边儿也有石桌石凳,只有远远住了明佳明芝小姐妹俩,小姑娘睡得沉,也不怕吵着她们。
八月初秋,如墨夜空中点缀了漫天繁星,寂静世间,只有蛐蛐儿不断叫唤着,伴随着两人碰碗的声音,格外清脆。
“哈!好辣!”每回喝陈家的酒,葛歌都会被辣到,可偏生久了不喝,还真有些馋。
在军中长大的崔永濂酒量自然也不会差,咕噜咕噜几口便喝完了葛歌方才给他倒的那半碗酒,见葛歌被辣到整个人都皱成个包子模样,咧嘴笑了笑:“葛里正好酒量!”
如今村中每日安排轮流巡夜,葛歌今夜是排到上半夜,后半夜左右无事,她也就不怕喝醉耽误事儿了,皱着眉头把碗里剩下的那小碗喝完,将碗往前一递:“崔先生也不遑多让!再来!”
“再来!”崔永濂单手提起酒坛,哗啦啦给俩空出来的酒碗都满上了。
两个都是心里藏了许多事儿的,又是一拍即合的性子,这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了三碗,两人皆有了三分醉意,便暂时歇会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
“崔先生,你、你说这世道得乱到何时啊?”葛歌秀气地打了个小小的酒嗝儿,嫌坐着没地方靠背,索性反过身子盘腿席地而坐,靠在圆凳边儿上,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小声喃喃道:“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葛歌力气再大,打人再痛,可杀人还真是头一回,想到自己双手沾了鲜血,葛歌也不看星星了,望向也学着自己瘫坐在地的崔永濂:“崔先生你呢,杀过人吗?”
“杀过。”崔永濂低头又啜了一口酒,眯着眼回想数年前,自己第一次跟父亲上战场的场景。本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生死,早已看开,却原来第一次见到血肉横飞的震撼与厌恶早已刻在骨髓。
“你不怕吗?”
“怕,可我若不杀他,便是他杀了我。”崔永濂仰头喟叹一身,苦笑道:“葛歌,世道如此。”
“世道如此,我们就也要如此吗?”葛歌突然坐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看向崔永濂:“生灵涂炭的世道,这是你想要的世道吗?我却不想要,我想要政治清明,人命值钱,百姓安居乐业,人人能仓廪足而知礼节的世道。”
“安居乐业,仓廪足而知礼节,谈何容易?”
“如何不成?所谓不破不立,如今这世道是烂到了根子,你再怎么施肥浇水都没救的了,还不如另种一棵新的!”葛歌仰头一口饮尽碗里的酒,大叹一声:“好酒!”
这是崔永濂第一回与葛歌谈论到民生天下,政治世道。听小姑娘这般豪横的发言,崔永濂都忍不住侧目看向她,唇畔的笑却多了一丝轻松了悟:“不是方才还哭着说自己杀人了,这会子是酒喝多就狂得天下都成你的了不成?”
“你说得对,我若不杀他,他便杀我们,这般想就不怕了。”葛歌两颊印上了浅浅的红晕,双眸半阖未阖地,应道:“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不信甚天选之子,我只信得民心者得天下,当官儿当皇帝都一样,不为民做主的就该回家卖红薯去!”
崔永濂听完这话,目光深邃地望着已歪着头睡着的小姑娘,他才晓得这小姑娘,真是个敢想敢说的小姑娘。
见她要倒,崔永濂连忙将酒碗随手放在地上,另一手稳稳扶住葛歌的脑袋。
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这小姑娘说这一番话把我的心闹得乱哄哄的,结果自己还倒头就睡着了!崔永濂笑着看了眼葛歌,空出来那只手又将放在地上的酒碗端起来,慢悠悠地独酌。
***
葛家如今在吴用老两口的管理下,上下井井有条。不过鸡啼时分,四处房门轻声开启,炊烟袅袅迎来了新的忙碌的一日。
明芝望着院子里的狼狈,有些不知所措地拉了拉同样没回过神来的姐姐:“姐,咋办?”
“…你在这儿守着,我去请刘婆婆过来。”明佳看着随意倒在石桌那儿的酒坛子,空气中还夹杂着淡淡的酒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交代了妹妹一声,自己赶紧往前院去寻吴刘氏。
吴刘氏听完明佳小声俯到耳边说的话,眼神也有些不可置信,交代了句灶上干活儿的人仔细些,自己匆匆随着明佳到了后院。
站在距离还沉睡着的两人不足十步之处的吴刘氏看着俩脑袋挨着脑袋,就坐在地上睡着的俩主子,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又瞧着天快亮了,也顾不得旁的,上前轻轻拍了拍葛歌的手,小声喊道:“主子,咱回房睡罢?”
“唔?哦…”沉睡着的葛歌意识全然没有清醒,就被用力搀扶起她的吴刘氏与明佳合力扛回了房里炕上。
躺平在炕上的葛歌抱着枕头还无意识发出一声舒坦的喟叹,连眼睛都没睁开过。
搞定了一个,还有另一个。
站在院子里的吴刘氏只恨不得一脚踢醒少将军,这孩子咋都十七了还不晓得顾忌些呢?若叫外头人晓得了,那小里正的名声可不都没了?
不过还是顾念着崔永濂,叫明佳姐俩寻了间干净的房间,吴刘氏自己又往前院回,悄悄叫来吴华吴文哥俩把醉醺醺的崔永濂给扛到那房间去,自己再叮嘱一番这四个孩子,谁也不准往外漏一句。
几个孩子听了,连连点头。忙完一通的吴刘氏才算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请注意,此时的哥儿才十四,不许多想!直女还是笔直笔直的!
我们这能叫有奸情吗?不能!我们这叫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