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大泽以南,有一无主之地,名为大荒。

大荒西行百里,有一座连绵不绝的山脉,此山脉高耸入云,山林郁郁,却多迷雾,且常年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

从山脚下的人间小城远远望去,那山间的白雾如一条白龙涌动,山林深远,让人平白生出了些畏惧来。

这座山尤如一道天堑,隔开了魔界与人间。

此时,魔界王宫前的御道上,气氛凝重。

英招拢着袖子,没事人一样站在一群魔众之中,对周遭冷凝的气氛视而不见,反而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忽然,肩头被人用手肘撞了撞,他困意全无,一睁眼看见厌猗朝自己靠过来,下巴指了指远处的当康。

厌猗,魔界八方魔将中的一位,若平时,他们这些魔将自然是相看两厌的,只有在争抢地盘时才打上两下交道,而像今天这样聚集在一起的机会,可谓是少之又少。

厌猗示意他看远处的当康,“你看他那脸色像不像猪肝?”

英招看了一眼。

嚯,还真是。

当康为八方魔将之四,向来便野心勃勃,昔日更是为了魔君之位不择手段,残害魔众。近来,他在与其他几位魔将的争斗中频频占了上风,正为此沾沾自喜,以为不日便能坐上魔君之位时,尊上破印的消息便传来了。

眼下虽在此地规规矩矩地侯着,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一定甘心。

两人心照不宣地收回目光。

厌猗站在英招身旁,默了默,又问了一声:“尊上什么时候到?”

英招摇了摇头,“收到的消息应是近日,但具体时辰,我也不知。”

半晌,厌猗舔了舔嘴唇,语气有些莫名蠢蠢欲动:“你说,尊上被封印了三千年,如今修为,比之当年如何?”

英招斜了厌猗一眼,低声笑道:“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但凡见过当年魔神的魔族,都不会有任何想挑战尊上的心思,厌猗生性好战,在别处跌个大跟头也就罢了,在尊上这里......

跌下来的可是真的头。

不然八方魔将为何今日只来了四位?

不过是另一半的坟头草已经一人高了而已。

厌猗听罢顿了顿,随即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反而是那边的当康最先忍不住了。

他贵为西南魔将,一向自认是八方之首,如今更是隐隐有君临魔界之望,今日却束发戴冠,穿着臣袍,卑微地站在这场地一角,等着那位重回魔界的魔族之神。

这前后落差,让当康心中有些堵。

三千年的岁月可以改变许多事,如今尊上破印,残存的实力如何还未可知,且他这三千年也没闲着,一直在疯狂地提升自己的修为,他自认为自己如今的修为就算比不上当年的魔神,也是有与他抗衡一二的能力的。

听说今日尊上重回魔界,整个魔界的将领都争先恐后地赶到魔宫迎接,可从寅时等到现在,日头在山边都落了一半,也没有见到魔神的身影。

平日里享受着下属君王一般崇敬的他,如今却像一条狗一样等着自己的主人。

他抬起头,语气有明显不悦:“祸斗究竟有没有说清楚,尊上到底何时能到?”

英招摇着扇子,心说尊上就是说他两百年后到,在场的各位谁又不得乖乖在此地等上两百年?

偏当康此人,好大喜功,沉不住这口气。

“哟,当康将军这就等不住了?”

有一女子嗤笑了一声,她身材曼妙,容貌艳丽且衣着大胆,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嘲弄。

当康冷哼一声:“手下败将,有何资格与本将说话!”

那女子听罢,玉手插腰冷笑:“也不知是哪个不要脸的趁着姑奶奶闭关的时候进攻我北方魔境,得了这见不得光的便宜,也敢大言不惭地说别人手下败将?呸!老贱胚子!”

当康怒火上脸:“蓉情,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蓉情嘲讽地抬起头:“姑奶奶说话怎么了?哟,你这点破架子还挺狂,那何不等尊上到了,到他老人家面前端去?”

英招笑着打圆场:“大家都是同族,平日里也难得一见,今日不如暂且各退一步?况且这乌烟瘴气的样子,尊上见了恐怕也会不喜。”

蓉情啐了他一口,“哼,老柳树,就数你爱装好人!”

当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蓉情戳中痛脚,心中更是怒火中烧,瞅着天色越来越晚,干脆一甩袖子,冷笑道:

“若是不回便给个准信,平白叫人在这干等着,岂不是把我们当猴子耍?”

英招摇了摇扇子,蓉情一蹙眉,暗想这当康真是猴子大王做久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当康见其余三人没有开口,更觉自己立住了作为八方之首的威严,眼下也没有必要在此等一个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了。

他冷哼一声,将袖子一甩。

“我虽为魔将,可也不能容尊上轻视至此!今日你们爱等便等!本将却是不等了!”

西南魔众也纷纷附和:“对!尊上虽是魔神,可我们将军也是一方之主,怎能容此欺辱?!”

“我西南之境也并不愿任人看轻!”

得到手下人支持,当康不无得意,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在心里嗤了一声:一群废物。

接着便抬腿就走。

其余几境的魔众一时被他这一大胆行径震住,下意识给他让出一条路。

英招、厌猗和蓉情三人互看了一眼,也没有出声阻拦他。

毕竟人要作死,其他人是拦不住的。

只有蓉情冷笑了一声:“找死的东西!”

当康带着西南魔众气势浩荡地离开,然而还未走到阶前,便听见天空中传来一声绵长的凤鸣。

他身子一滞。

蓉情抬起头看了一眼,瞳孔微缩:“尊上来了!”

随着她这一句,魔众们纷纷提起了一颗心,还未等那风凰从云中钻出,便已经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当康下意识便想跪下,忽又想起方才自己已经放了话,此刻再跪,未免有些让人耻笑。

他咬牙,站在原地没动,只头微微侧过来,看见头顶上,一只黑色的翅膀如垂天之云,从云中坠落下来。

一声尖利的凤鸣过后,一阵狂风突然猛烈地吹向众人所站的方位,有修为低的,竟需全力运力才稳得住身形。

英招三人跪在地上,双手交叠在额前,恭恭敬敬地伏了下去。

“恭迎尊上重回魔界!”

“恭迎尊上重回魔界!”

声音响彻云霄,没有人敢在这样的场合发出一声不同的声响。

当康握着拳头,绷着神经,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不曾转头。

奇怪的是,过了许久,众人都未曾听见尊上的声音响起,反而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略带抱怨地道:“叫您停您就不停,那山上的花开得那么好看,让我摘点又怎么了?又不是您种的,至于那么小气?!”

蓉情三人低着头,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一丝诧异。

这是谁?

上古神兽黑凤不是尊上的坐骑么?怎么会有女子的声音?

蓉情大着胆子,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随后一愣。

只见黑凤背上下来一个穿着白色裙裳的少女,她身形娇小,头上一左一右挽了两个髻,如瀑的青丝披散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摆着。

她杏眼微瞪,表情嗔怒,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朵软绵绵的云。

而她的怀里,此刻正抱着一捧开得正艳的红色三角梅,脸上神情算不上多么高兴,仿佛有些小小的不悦。

而在她前面,一身红衣的青年缓缓走下黑凤,蓉情看见他步子明显缓了缓,似乎在等着后面的少女。

红衣青年唇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他转过头,掀起眼帘看了跪在脚下的众人一眼。

只这一眼,便让蓉情脊椎上升起了一阵凉意。

此刻,哪怕再不认识离渊的人,也能从心底那股天生的压迫感中知道,面前这个从凤凰背上下来的,看起来并无丝毫狂暴之样的青年,恐怕就是———

魔神离渊了。

可是,尊上怎么会带了一个少女回来?

万年一个表情的英招脸上都难掩震惊。

众人不敢深想,头赶紧埋得更低。

乔苏抱着那捧花追了上去,皱眉道:“魔神大人,我在跟您说话呢?您不回答我,这可不礼貌哦!”

众人:?

这人谁?竟敢这么跟尊上说话?

蓉情默默地想,好好的一个姑娘,没想到是个活的不耐烦的。

然而她半晌没听见那道熟悉的断颈之声,一时有些讶异,她偷偷掀起眼皮一看,惊悚地发现———

尊上看了那少女一眼,眸色没有变红,只懒洋洋地嗤了一声:“麻烦。”

这人是尊上吗?

她迷茫了。

显然,迷茫的人不止她一个,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面露古怪。

乔苏在心里呵了一声。

在来的路上,她便决定把作精路线深入贯彻落实到底,因此路过一座长满花的山头时,她非要闹着下去摘花。

当时她说:“魔神大人,您看这花开得多好啊!它孤零零地长在野地山头,都没有人去欣赏它的美,您不觉得,这有些令人难过吗?”

“正所谓有花堪折直须,莫待无花空折枝,今日我见了,便是我与它的缘分....”

离渊一开始并没有理她,后来被念得烦了,眼皮一掀,眉间不耐烦道:“闭嘴!”

然而他虽叫她闭嘴,黑凤却是停了下来。

planA失败,乔苏只得假模假样地摘了一捧花回到凤背上,眼见这祖宗只是有点不耐烦却并未生气后,乔苏又恶向胆边生。

再次经过又一个山头时,乔苏故技重施,然而这次离渊没有答应她,乔苏一咬牙,干脆无理取闹起来。

“我不嘛我不嘛!我偏要去!”

下一秒,她直接被祖宗一只手按住了脑袋,任凭她的社会主义铁拳挥得再虎虎生威,也蹭不到他分毫。

呵,居然搞身高压制,真有你的!

乔苏咬牙。

直到黑凤越过一座山川,穿过层层迷雾降落在一个宽阔的广场上时,乔苏又起了作心。

若她让他在下属面前丢了魔神的尊严,他一定会生气的吧?

于是乎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然而这老祖宗情绪真是难猜,她都如此做作了,他也只不过掀起眼皮嗤了她一声麻烦。

乔苏哼了一声抱着花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而祸斗看了离渊一眼,心想,嗯,尊上又被无视了。

习以为常。

离渊看着她慢慢走到黑凤身边,摸了摸它的头。

他转过头来,眸中幽邃。

不过稍微放纵了她些许,又开始作天作地了。

凡人的情绪就是如此麻烦,只是没答应她摘花,她就敢这么对他说话了。

老祖宗的眉心隐隐升起一股烦躁,他抬眼看向跪在场地上的魔众,目光一顿,随即缓缓勾起一抹笑。

在场魔众心中一滞,目光随着离渊,看向了场上唯一站着的那个人。

西南魔将当康。

厌猗忽然有些庆幸,幸好刚才英招及时提醒了他。

他总算理解了什么叫做:没有提前挖好坟地,就不要去招惹这位魔神。

当康额角流下冷汗,一瞬间,心里划过几个念头:

立即跪下,还是径直离开?

然而方才姿态做得如此之足,此时他应该直接离开才能接得住。

他试图抬步,却发现自己的腿如生了根一般钉在原地,甚至还隐隐发软。

不,不行。

不过是个三千年前的魔神而已,论年纪都不一定有他的大,凭什么能让三界都称他一声魔界祖宗?

眼下他刚破印,一定极为虚弱才是。

他有何惧!

当康一瞬间忘了害怕,竟转过身来直面离渊,咬牙道:“属下前日受了点伤,腿脚略微有些不适,就不跪尊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西南魔众却突然有了信心。

将军敢说出这样的话,定然是对战胜尊上有十足把握的。

三千年了,尊上封印了三千年,魔族连重新推选一个新魔君都不敢。

也是时候让他们西南取而代之了!

当康胆子之大,连自诩作死小能手的乔苏都为之一惊。

喂喂喂,小伙子,你路走窄了嗷!

格局小了属于是。

她甚至都想向他讨教一下如何把作死做到极致。

离渊听完他的话,十分“和善”地笑了笑。

乔苏在他这熟悉的笑里看了一眼当康。

已经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众人皆是颤了颤。

果然,离渊笑完,轻轻地哦了一声。

当康一瞬间心里一松。

看来魔神,也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厉害。

接着,离渊突然道:

“本座欣赏你的勇气。”

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撑着下巴,“所以,该赏赐你什么好呢?”

当康一愣,一股莫名的恐惧感突然涌上心头。

“有了。”

离渊轻轻一笑,懒洋洋地抬起手,红色衣袂随之一荡,一道黑色利刃便以破竹之势向当康射去。

“啊!”

现场响起几声女魔的尖叫,当康维持着防备的姿势,他愣愣地低下头,听见自己的膝盖轻轻传来“咔”的一声。

随之一道血光飞溅出来,当康膝盖以下的部位被一刀斩断,自膝骨之处断开,迸出来的血溅了跪在地上的魔众一脸。

一片西南魔众的惊叫声中,当康发出一声惨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啊啊啊!”

剧痛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当康几乎痛得要昏厥过去,他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恐惧地看着离渊越走越近。

不!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一点招架能力也没有!

他到底是什么魔鬼!

离渊到了近前,垂眸扫了他一眼,“如此,你便不用再跪了。”

蓉情不敢回头,只觉得自己膝盖处也痛了起来。

腿没了可不是不用跪了么?

从此以后,恐怕都得用爬的了。

乔苏也被眼前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膝盖处也仿佛中了一箭。

老祖宗玩得太大了。

她最好祈祷自己走得时候能干净利落点。

离渊斜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西南魔众们,“唔...”

“不小心下手重了些,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魔众瑟瑟发抖:“没...没有...”

乔苏目瞪口呆。

这语气,这神态,这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的问话———

就他妈离谱。

她咽了咽口水,问祸斗:“你们尊上,一直都这么变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