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小王子

回到公寓时,昏暗的客厅内摇动着光与影,荧幕里身着礼服的艳丽女人抽出枪,含泪瞄准面前的男人——

四目相接,几欲崩溃对上冷静自若。

“你背叛了我!”

扣响扳机,子弹偏了几分,穿过男人的肩膀。音乐声响起……

剧情已迎来了第一个小高潮。

可惜,唯一的观众正可怜巴巴缩在沙发里,用抱枕抵住下巴打瞌睡。

沈辰瞄了屏幕一眼,轻轻抽去他掌中的控制板。

可就是这么细微的动作,使得少年警醒地睁开眼。

他抬起头,下颔处露出一道压痕。目光从迷茫恍惚到清醒明白。

“辰哥?你回来了?!”

他高兴地从沙发上蹦起来,因为维持一个姿势过久,脚麻得站不稳,再次跪坐下去,呲牙咧嘴地撞进沈辰的怀里。

“小心。”他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撞得摇晃了一下,扶住少年的肩膀。

一站一跪,死一样的沉寂。

男人缓慢有力的心跳在他耳畔形成有节奏的鼓点。林澄邈耳朵一烫,脸像着了火,慌忙朝后方一倒。

假意轻咳一声,他看了眼时间,“今天比较早啊,才八点。”昨天前天都是十点才回来的。

后知后觉算起来,他在辰哥面前丢脸的次数不少,所以也没什么好尴尬的。

反正他心里想什么他听不到,乐得轻松自在。

他边按酸麻的双脚,边说道:“辰哥,我见过的人当中,论工作狂你可以算得上第二了。”不过还是比林怀仁三过家门而不入好太多了。毕竟老爹是个老顽固,辰哥似乎还有救。

这对工作的热忱,对公司的责任感,他要是沈辰的老板直接跪了好嘛!

沈辰的手臂悬在空中,居高临下望进他的眼睛里——

慌乱、尴尬,躺平任嘲……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不禁笑了起来,“第一是谁?”

“不告诉你。”总不能说是我爸吧。这个世界的林澄邈是个孤儿,资料里面都有。

沈辰习惯性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在他出声抗议前停止,顺了顺毛,“你这是几岁啊?”

“辰哥,你看我几岁?”少年仰起脸,笑嘻嘻盯着他。

这么近的距离……

沈辰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静地注视过一个人,世上也鲜少有人愿意大剌剌的与他对视。

少年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令他难以理解的信赖与关切。

他忽然想起,这间公寓设计师引以为豪的卖点之一就是穹顶星幕。

谁会在屋里看星星?他嗤之以鼻,直言这种设计无聊又无用。

而现在,顶灯的碎光落在少年泛起微笑的眼底,照映出一片璀璨,好像有无数的星光在闪烁与跳跃。

没有丝毫掩饰的坦荡,灼烫了沈辰的眼。

他的喉管有些干涩,愣了愣,避开那双眼。以指弹了弹林澄邈的额头,“最多五岁,不能更多了。”

“哎哟,疼疼疼。辰哥,你轻点啊。我脸皮薄,肯定要红一块。”

“我用了多大的力气,自己清楚。”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他没好气地又弹了一下,“早些休息吧,电影不会长脚跑掉。”

据说,最近几天这孩子就像长在沙发上一样,没日没夜地看电影,活像上了瘾。张阿姨已经开始担忧他的眼睛会受不了了,白天还打电话给他抱怨此事。

“我等会儿再睡,现在才八点呢。”

敢情八点就开始打瞌睡的是别人?沈辰无奈地摇摇头,绕开他朝书房走去。

眼睁睁见他拎着公文包,一副还要继续跟工作大战八百回合的样子。林澄邈不置信地怪叫一声,“辰哥,不是吧。你还要加班??”

“对。”如果不是连续两天这孩子都在沙发上等他等到睡着了,沈辰还是喜欢在公司工作——

只是今天在办公室呆着呆着,就想起某人扒在沙发上,睡眼惺忪等他进门的模样。

“今天就暂时到这里吧。”他宣布下班的时候,所有人都怀疑自己在梦游。

“您最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秦秘书不由小心翼翼地问。

倒不是她得了加班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而是老板办公室隔间的个人休息室已经很久没有被主人临幸过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那些日用品、果盘,按期更换床单之类的事情,到底要不要继续,还需要老板示下……

洞悉一切的王助理当机立断道:“老板家里能出什么事,别瞎说!”

马屁拍在马腿上。

秦秘书瞥了王助理一眼,扶额。很多时候她经常怀疑这位同事是如何在铁憨憨跟精明能干之间无缝切换的。

沈辰合上文件,想了想,“隔间的东西暂时不用准备了。嗯……最近家里新养了一只猫。”

因为减轻了微乎其微工作量而感到身心愉快的秦秘书,打趣道:“猫啊。我最喜欢猫了!老板有照片吗?”

神他妈的猫!

王助理眼睛一闭,心一横,扯着作死的同事,“走走走!老板家的猫也是你有资格瞻仰的!”

“等等,我还没看。唔唔唔……”太狗腿,简直没眼看了。

“看什么看,我有事问你,跟我出来!”他简直太有同胞爱,战友情了。

沈辰刚拧开台灯,林澄邈的声音就追了进来,“那个……辰哥,你今天有好好吃饭吗?”

未免他又跳起来非给他做宵夜,他只得乖乖回答,“有,管家公。看你的电影吧。”

大概在初次见面的时候,这孩子对他施展了什么魔咒吧。

打开文件,唇边的笑纹都没有散开。

他伸手将那些不受控制的纹理抚平,开始专心工作。

“小王子找到了属于他的玫瑰,从此过上了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

温暖的气息紧贴着他的耳廓,柔和的嗓音在他身后漫开。

熟悉的甜香味……那是蛋糕的味道。

女人抱着他,笑嘻嘻地合上故事书。

金色的阳光吻在女人的面颊上,连细碎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仿佛行走在荒芜沙漠中,偶遇绿洲的旅者,一颗心瞬间飞扬起来。

但很快,他告诉自己,这是梦。

所有的快乐与满足就像蒸发掉的水,使得女人柔情似水的神色,虚无缥缈。

一切美好即将破碎。

然而稚嫩的童音没有停顿,而是困惑地追问:“可是玫瑰多脆弱啊。花园里那些花,园丁叔叔都不让我碰。小王子又怎么可能跟它永远在一起呢?永远?永远是多久啊?”

“傻孩子。”女人摸摸他的脑袋,笑得停不下来,“这只是隐喻。你就是那个小王子,而玫瑰花就代表着对你非常重要的人。”

“隐喻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人?就像爸爸对妈妈那样吗?”

他没能得到这句话的回答,就被推入了一阵疾风骤雨中。

他被人按在冰冷潮湿的地面。

他从小就是个身量高,强壮的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足够他将脆弱不堪的女人轻易推开。

可眼前的女人面目狰狞,疯狂的大吼大叫大哭。

他心疼得厉害,安静地被压制着。

他的冷静刺激到了她纤敏的神经。她欺身上前,掐住他的脖子,“别喊我妈妈!如果当初没有生你们就好了。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错误!”

女人的手指随着声调变得高亢而越发收紧。就好像她真的打算掐死他一样。

“妈妈……”他沉入了更深的黑暗中,耳畔是女人的嚎啕大哭声。

“错了,都错了……你跟菲菲为什么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别说了,别说了……他的视线错开女人干瘦的躯干,看到斜倚在门框上,抱着兔子玩偶的妹妹。

她的眼睛张得很大。虽然不太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可还是本能害怕着女人的歇斯底里。

这场瓢泼大雨最终结束了。

女人又恢复了从前那副冷淡自若的模样。

她的眉眼描绘着精致妩媚的妆容,唇色艳丽而刺目。跟记忆中的一样美好。

她摩挲着脖子上的棕色围巾,淡淡说道:“这个家的一切都让我恶心透了。你就当我从来没生过你好了。”

人影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熟悉的街角。

他想动,脚却像生了根。伸出手,只来得及抓住女人身后的那缕风。

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沈辰猛地张开眼,喘了口粗气,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冰冷而真实。

果然是梦……

多少年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他曾经每天都做同一个梦。

他缓缓站起身,推开书房的门。

注意到门响,少年叼着冰激凌勺扭过头,按下暂停键,“辰哥?怎么出来了?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他回答,不明白自己是在确认什么。

“哦。我还以为是声音大了。”他释然地笑开,嘴角尚有一抹奶印子。

“不是。你这里……”他指着嘴角。

“啊?哈哈哈,我刚才的样子肯定很蠢吧。”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立刻高兴了起来。

沈辰返回书房,门缝间透出跳跃的微光。

很显然,这孩子还是将电视的声音调小了些。

他盯着那份文件,最终半个字都没看进去。

心底有只柔软的怪兽横冲直闯,越钻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