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子燕垂着头,默然不语。

谢逸看着他的脸,静等着对方的回答,他的目光真挚而诚恳。

子燕无言片刻,终究还是受不住,踌躇着开口:“我,我……”

少年难以启齿,耳根又开始泛红,谢逸发现了,却当没有看到,只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给任何的压力。

“是寒山大人厉害,我,我只有被抓的份儿。”子燕如此说道。

谢逸却摇着头笑了笑,“你撒谎。”

他的声音很轻,子燕却浑身一抖,不敢抬起头来看谢逸。

“谢寒山如何厉害,我倒不想关心了,你能不能逃出中庭卫的追捕,我也不在意了。”谢逸往前挪了一下,与少年的距离更近了些,他扶着对方的肩膀,令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

“子燕,我想问的是,你说你不想离开,可又为何时时想逃?”

这一句可谓是直中要害,问到了最关键之处,谢逸甚至在那一刹那想到了前世,这个人明明没必要替他入罪,却又为何那般一意孤行。

仿佛一切都在此刻,他望着子燕的脸,一再描摹对方的眉目神情,明明是一副见惯了的相似面容,而今仍旧是看不大明白。

“我……”子燕面色难堪,整个人都在发烧一般。

那些小心思他一直掩藏得很好,从未让任何人看穿,如今却被世子亲口问到,到底不似谢逸前世二十余岁的年纪,早已心如磐石不动如山,哪怕被逼问到了最紧急之处,也能硬生生扛过去。眼下的子燕,就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他的情绪尚不如多年后的自己,单单被多问了两句,就有些抵抗不住了。

“别问了,世子……”子燕声若蚊鸣,声音一点一点低了下去。

谢逸哪肯容他再躲闪,前世他可吃够了这人闷声不吭的苦,直教心痛不能自已,辗转十数年不得安生,夜夜想起都不能寐。

“我偏要问,你与我之间,又有什么不可说的?”谢逸执拗而急切,“还是你有什么瞒着我?是我对你不住么?”

“没,没有。”子燕连忙摇头,怯怯地抬眼看了看谢逸,“世子待我极好,当初要不是世子求情,我怕是不能活了。”

“当初?”谢逸觉得疑惑,两辈子的记忆加起来已经太过遥远,他甚至记不清年少时做过什么事了,“父亲何时想过要打杀你?”

子燕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我第一次出逃,原本是拼着性命不要,也不想再回来的,可是中庭卫追了我几千里,从上京城追到了瀚海,他们在我母亲的小屋里设陷阱……”

“我被抓了。”子燕的语速很慢,像是记忆有了模糊之处需要细细回忆,可说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明确,“我拼命反抗,想着就算被打死,都决计不会再回侯府,那时候我是想死的。”

子燕看了一眼谢逸的神情,随后又飞快地垂下眼睫,他从未剖白过自己的内心,也很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实在是有些不大习惯。

“只是寒山大人又怎会轻易放过我?他还是把我带了回来,可我身受重伤,又心存死志,侯爷来看过我,想着怕是留我也无用了,便打算任由我自生自灭,也算是成全我。”子燕微微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是在苦笑,可最终脸上却没露出什么表情。

谢逸从未想过曾经的子燕,还有过这样将死的时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人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他只记得这人逃过好几次,次次都被抓了回来,后来谢家筹谋大计,他便被放出来跟在自己身边,但也从来不发一言,像是一道沉默到可有可无的影子。他会伏在暗处护卫自己的安危,也会挺身而出挡掉致命的伤害,如果不是刻意去发掘,自己有时候也会忘了对方的存在。

他从来不见阳光,不在人前露面,偶尔在自己跟前现身,也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甚至有一回,他替自己挡下一次刺杀围攻,身负重伤却不肯现于大庭广众之下,待危机一解除,便隐匿了去,直到救援到来也不曾看到他的身影。后来隔了两三日,谢寒山才来同自己禀报,说是子燕伤重,在无己阁休养了两日,如今还不见好就非得回来守着自己。

那一夜,他见了对方,闻到了这人身上的血腥味,浓重得像是泡在了血缸里,这人还用一些香囊刻意掩盖,可怎么盖得住。

“后来你怎么又……”这话问到一半,谢逸便觉得自己傻了,忙改了口,“那日我无意间撞见,便在父亲面前说情,我以为你身上的伤,都是父亲让人罚的。”

子燕却回应了谢逸未问出口的话,“是啊,我原本是没想要活的,可见到了世子,我便想活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逸倏尔怔愣,这本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不知怎么,突然击中了谢逸的心脏,那心口处酸痛得生出一些莫名的情绪来。

“你……”谢逸迟疑着,想要说什么都全然忘记,只望见了子燕那一双黑亮又专注的眼眸。

这会子少年却不低头忸怩了,他似乎打开了心防,犹如那一夜从禁室出来,他的目光只停留在谢逸的身上,片刻也不肯离开。

“世子还记得么,我逃出去那晚,也曾看见过世子。”子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逸。

谢逸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以为第一次见你,是在禁室。”

“不是的,那一晚夜色很浓,天上连个星星也看不见,侯府西北角的院墙下,我撞见了世子。”子燕说得细致,连当日的天色都能说个分明,“世子穿了一件浅色的衣裳,正在逗一只小狗,我远远看见了没敢惊动,只想翻院墙逃出去,却不料世子却发现了我。”

谢逸突然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条狗也是他捡来的,因着幼妹阿芙不能碰狗毛,他养不得只好又送了出去。那时候他只记得自己不能养小狗的伤心,却忘了曾经在某个深夜,见过这个后来很多年都让他念念不忘的男人。

“世子说,你也想出府么,我不敢应答,世子又说,我告诉你一个捷径。”子燕一字一句地重复,把当年的对话只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谢逸听到这,微微一笑,“然后我指了一个狗洞给你,说是这个秘密通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出去了我也不会告诉旁人。”

“嗯。”子燕点了点头。

谢逸禁不住笑出了声,“后来呢,你钻了么?”

子燕又点了点头。

谢逸笑得更深了,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我那时候也没多想,可能是天生与你亲近,竟半点儿都不觉得你□□逃府有什么不对,也没怀疑过你的身份。那些日子我也被关在府里许久,整个人正厌烦着,好不容易发现府里有个狗洞,还捡到了一只小狗,正是欢喜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看清你的脸,所以实在记不得,原来你第一次逃出府去,还有我从中协助啊。”

子燕默然,他没有说话,心绪却飞到了那一次初见,或许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旁人施加的善意,仅这么萍水相逢的一点点,便已足以温暖他此后余生。后来他到了瀚海,发现事实真相的残酷,让他连活下去的理由都没有了,再回到侯府时,又是世子来帮他求情,善待他,劝慰他。

他知道自己会成为谁的影子,可如果是这样一个人的影子,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或许,应该是他的荣幸吧。

他愿意用他的性命,保护这个人的周全,替他挡去一切伤害,替他去死,只要能靠近这个人一点点,让他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世子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子燕如此说道。

谢逸却觉得受之有愧,“不,我不够好,待你不够好。”

子燕摇了摇头,“现在就已经够好了。”

谢逸不欲跟子燕争这些,毕竟经历过前世之事的只有自己,又如何能与子燕说清楚,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那后来你要逃那几次,也是想要回瀚海吗?”

“不是。”子燕的耳根又红了,脸也一下烧了起来,“我……”

少年又垂下了眼眸,不敢看谢逸了,谢逸便笑问:“怎么又躲?再躲我就要抓着你,不许你动了。”

子燕没办法,只好抬起视线来,那双眼像是小狗一样可怜又无辜,“我,我被关在无己阁太久了……想要,想要见世子……”

谢逸怔了一瞬,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有,他轻声问:“你说什么?”

子燕的眼眶似乎红了,无措地张了张嘴,到底还是说出口,“世子待我太好,我想要见世子,无己阁太……太闷了……”

谢逸的脑袋嗡的一下,他已经意识到了,但却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望着子燕。

子燕被迫继续说下去:“可是世子怎么会来无己阁,我,我只有在禁室的时候,才能见到世子。”

谢逸彻底听明白了,但这个答案,却教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他猛地扑过去,将人紧紧地搂进怀里,“是我错了,我应该多去看你,早点儿把你带到身边来。”

“我真是一个傻子,怎么会忽略你到如此地步……”谢逸感到无比懊悔,更令他难过的是,前世的子燕为了见他,不止逃过这么四五回,后来年纪渐长,身上的本事也厉害许多,竟是一年半载就要折腾一次,有时连侯府院墙都没能跑出去。

他原以为是中庭卫的看守更加严密了些,可如今得了这个答案,子燕是为了能在禁室见他一面,才做出逃跑的举动时,他心里只剩下满满的心酸。或许这人不是逃不出去,而是为了能被抓回来,能被快点儿抓回来,毕竟他第一次逃到了瀚海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连侯府大门都离不开?

一想到为了那短短一时半刻的见面,三言两语的交谈,这个傻子,这个小傻子要在禁室待上十天半个月之久,被中庭卫严刑拷打,甚至彻底绝了逃跑的念头才肯罢休。他所受的苦,所吃的罪,谢逸觉得前世自己遭受十余年的锥心之痛,也不足以偿还了。

或许他早该有所感应的,只是一直没想到此处去,这原本是最简单的答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