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我……”子燕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望着谢逸。

谢逸便注意到少年的耳尖,上手捏了捏,“怎么都红了?”

子燕浑身一颤,连忙往后缩,“没,没有。”

“怎么没有?你还不认,我都看到了。”谢逸执拗地非要说个清楚,还又捏了一回,再侧过头看另一边,“都红了,我分明看得清楚……”

子燕垂下了眼眸,嗫嚅着嘴唇,低声道:“世子,别弄了……”

谢逸看到少年的神情,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事,他方才的动作,的确太过逾矩了些,连忙收了手,轻咳一声,掩饰内心的尴尬。

“起来吧,别这样跪着,难道要我同你这般说话?”谢逸又拉扯了子燕一把。

子燕抬眼望着谢逸,眼神中带着询问,谢逸无奈地笑了下,“我应了你,你说什么我都应,行了吧?”

子燕这才乖顺地从地上站起来,又被谢逸扯到一旁的椅子上坐着。

他挣扎了一下,就被谢逸按住了肩膀,硬生生架在了椅子上,“乖乖坐着,没叫你在床上躺着,已然是我最大的容忍了。”

子燕听到这话,连根手指头都不敢动了,眼睛眨一下都要小心翼翼的。

谢逸就站在他身边,打量着他的眉眼,前世无数的记忆涌上心头,最后落在了金光塔底那一具孤零零缠满了锁链的白骨上。

“你说你,非要做我的影奴,受那么多伤,遭那么多罪,难道你都不觉得疼?”谢逸轻叹一声,说不尽的语重心长,“你居然还想回无己阁,还想回禁室?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你还想再过一回不成?”

子燕无言回答,他只想着同世子待在一处,哪怕以后见不到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中庭卫待他也不算差,只要他不往外逃,守着规矩就不会有惩罚,寒山大人虽然严厉,但会跟他讲很多世子的事情。外头的阳光虽然明媚,可他方才见过一回,已然觉得刺眼,也不大喜欢,若是日后只能待在无己阁,拘束也好,难受也罢,总好过永远离开世子,跟世子再无半点儿关系,只是唯一不堪忍受的,便是同世子再也见不到面,也说不上话了。

世子应当不会主动来见他的吧,子燕暗暗想道,又偷偷看了一眼谢逸的神色。

谢逸的目光有些迷离,像是看到了很遥远的地方,被子燕一注视,他便彻底回过神来,再次问道:“子燕,你不想离开谢家,不想脱离永川谢氏的掌控,不想回瀚海找寻自己的亲娘,回到自己原本的家中么?”

子燕黑亮的眼眸,无措地看了一眼谢逸,随后摇了摇头。

这反应让谢逸十分不解,他忍不住又问:“难道你不厌恶谢家?你逃了这么多次,不就是想逃离这个侯府?你不就是想要做你自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么?”

子燕耳尖又有些红,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想要避开视线。

谢逸却非要问个明白,“你说话啊。”

子燕踌躇着,谢逸又问了一遍,“别不吭声,说话。”

少年红着耳尖,终是不能违背世子的意愿,他低声开口:“我,我没想。”

“没想什么?”谢逸不敢置信。

想到前世那么多年,子燕逃离谢家那么多次,哪怕是被抓回来惩治得厉害,哪怕他去劝了无数回,对方也执拗得很,只要寻到机会就要往外逃,他以为对方是恨极了谢家,片刻也不想多待,可如今这人的回答,竟然是否定的。

“我……”子燕怯怯地望着谢逸,“我没想离开,世子。”

谢逸顿时鼻尖酸楚,思及最后这人替自己入罪,受十六年刑罚,他竟然误会至深,当真是两辈子都还不清了。

“为何?”谢逸蹲下身,捏着少年的手,几乎是仰着头望向子燕,“谢家待你不好,父亲素来严厉,中庭卫也苛刻至极,便是我,也只当从未有你这么个人,十年来几乎对你没上过心,你为何不想离开?”

“不,不是的。”子燕彻底慌了,他觉得这样不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有成功。

“什么不是的?”谢逸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子燕。

子燕的脸一瞬间就发烫起来,声音也如蚊鸣般,“世子待我很好,会替我求情,还会同我说话……”

他的眼眸很黑很亮,耳根却红得厉害,“世子是个好人。”

谢逸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怎么会算个好人?我对你不好,辜负了你……”

“没,没有……”子燕有些着急,他说不清楚,只能顺着自己的心意,一点一点开口,“世子很好,我只想跟在世子身边,做世子的影子,若是世子同我说说话,我便……我便心满意足了。”

最后他冲谢逸笑了笑,努力扯了扯嘴角,但却没能做好,显得有些许僵硬。

谢逸叹了口气,将人深深地抱紧,贴近自己的胸膛。

“世子,别赶我走,别让我离开……”胸口处,传来子燕含糊的话语,几乎让人听不清,谢逸却觉得那一字一句都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觉得满心酸楚,震痛传至四肢百骸,久久缓不过神来,终究是应了一声,“好。”

子燕终于觉得心安,过了会儿,他着实受不住谢逸的勒抱,小心翼翼地开口:“世子,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谢逸听到这话,倏然一愣,随后自嘲地笑了笑,松开了手。

他看到子燕那副委屈又红了眼眶的模样,心里痒痒的,不禁捏了一把子燕的脸颊,只觉得手感颇好,还想再捏一回。

子燕想躲,但触及到谢逸的眼神,还是乖乖坐在那里,被谢逸捏了个痛快,“怎么脸颊上没长肉,却捏起来软软的?”

这话子燕哪里能回答,只能默默地垂下视线,任对方为所欲为。

“叩叩——”房门被敲了敲,小厮片甲提着食盒回来了,他在门口听到屋里说什么喘不过气、捏起来软软的话,整个人都呆住了,不敢再进一步。

虽然他不大相信自家世子会同这个小影奴有什么干系,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怕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待屋里静了些,才敢敲门,表示自己回来了。

“进来吧。”谢逸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可见心情愉悦了许多。

片甲偷偷瞧了两人的神色,只觉得子燕的耳朵有些红,莫不真是让荀公子说着了?世子突然转了性,将人从禁室接出来,还带在身边同榻而眠,是别有目的?

不敢细想,片甲分了膳食,自个儿便到外间去用,留下谢逸与子燕同桌用膳,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细微的咀嚼声。

谢逸打量着子燕,少年吃饭的时候很规矩,细嚼慢咽的,跟自己年轻的时候很像,一上桌便抻着一股子矜贵劲儿,好似全天下的山珍海味都摆在眼前,自持身份得厉害。

就这么看着眼前的人,谢逸便觉得像是看到了十八岁时的自己。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为什么会如此,这个与自己几近相似的少年郎,是自己的影子啊,他是被中庭卫特意训练成这样的。

“你喜欢吃这胡萝卜么?”谢逸忽然问。

子燕想了想,又看了一眼谢逸的脸色,“喜欢。”

谢逸问:“是因为你自己喜欢,还是因为我喜欢?”

子燕顿了下,一时没回答出。

谢逸便道:“你不要再去记我的喜好,就第一直觉,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子燕这次回应得很快,他分外专注地望着谢逸,“我喜欢胡萝卜,因为世子喜欢。”

谢逸总是受不住子燕的眼神,那份执着与认真,仿佛蕴藏着整整十六年的坚持,他往往会避开视线,什么原则与底线,在子燕的注视下都会一败涂地。

“唉,你不要记我的喜好了。”谢逸真是没有办法,他又指了一下旁边的芹菜牛肉丝,“这个喜欢吗?”

子燕摇了摇头,“不喜欢。”

谢逸咬着牙,夹了一块芹菜往嘴里放,“但我喜欢,这就是我们俩的不同。”

子燕眨了眨眼,黑亮的眼眸透露出满满的疑惑,他微微偏过头,看向那盘菜,又看了一眼谢逸的神色。

他怎么记得,世子的饮食偏好里,芹菜是最厌恶的,沾一点儿味都受不了?难道是中庭卫弄错了,还是世子最近改了口味?

芹菜那味道着实不堪忍受,谢逸的确不喜欢这种刺激性食物,但为了将子燕掰回来,他不得不强忍了下去,“以后你别学我的喜好习性,也别想着当我影奴,就跟在我身边,好好待着就成。”

话音刚落,子燕也伸了筷子,夹起一块芹菜,往嘴里一塞,“世子喜欢,我也喜欢。”

只是他那表情就有些掩饰不住了,很快就皱了眉头,“有点儿难吃。”

“哪里是有点儿难吃?分明是特别难吃!”谢逸愤恨地说道,见这法子不管用,子燕傻乎乎地依样照做,索性将嘴里的残留全吐了出来,“天底下最难吃的食物,不过如此!也不知道我大哥如何爱上的,非要天天吃这个玩意儿不可!”

“世子,你怎么吐了?”子燕不明所以。

谢逸脸色一僵,“难吃就吐呗,你也吐了,看你也不喜欢。”

“世子不是喜欢么?”子燕又问,但听从谢逸的吩咐,也将嘴里的芹菜吐进了痰盂里,面色总算好了许多。

谢逸见状就忍不住笑,“我逞强,你倒是跟着我逞强,还不是害了自己?算了,实话同你说,我不喜欢芹菜,以后可千万别吃了。”

“好。”子燕乖乖地应了,心下松了一口气,他觉得世子说得很对,这恐怕是天底下最难吃的食物了,幸好世子不喜欢。

午膳用过,谢逸让片甲去请府上大夫过来。片甲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子燕的身份敏感,怕是不好让更多的人知道,遂跑去无己阁见了谢寒山。

他想得周到,子燕往日受了伤,自然都是无己阁处理,中庭卫定然有医治人的手段,就算不如专职大夫那般精通,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谁料,谢寒山听了片甲的一番请求,脸上露出几分古怪,“那小影奴伤得很重?”

“这就不知道了,世子让请大夫。”片甲如实回答。

“才进去一天,不过是些皮外伤,养两日就好了。”谢寒山不以为意,但想了想,“那我走一趟吧。”

片甲哪里想得到会把这尊黑面神请回去,也不知世子会如何怪罪他,还不如去请府医,左右世子有打算,那影奴今日还见了荀家公子,想来照常蒙了面,看个大夫也不算难事。

自己可真是蠢,片甲想到此节,就禁不住骂自己,暗自拍脑门儿,结果力气用大了,留了个巴掌印,还疼得龇牙咧嘴的。

谢寒山习武之人,最擅长观察细节,早就将片甲的举动看在了眼里,他实在不解,“你打自己做什么?”

片甲出了糗,涨红了脸,半晌才憋出一句:“有蚊子。”

很显然,谢寒山是不信的,还一度怀疑这世子身边的小厮,脑袋瓜儿是不是不太灵光。

“你耳朵怎么又红了?”屋里传来谢逸说笑的声音。

临到门口,片甲突然站住了脚,他这一停,就撞到了谢寒山的胸膛上。

谢寒山再次看向片甲,那眼神很明显在怀疑对方的智商,但好在只是短暂的一瞥,片甲还没有品出味儿来,谢寒山就略过他,往屋里走去。

子燕被谢逸押在了床上,想要起身,却被按住了胸口,“好生躺着,等大夫过来看看。”

话音刚落,谢寒山就进了门,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屋内两人,然后向谢逸微微颔首:“世子。”

“怎么是你?”谢逸有些惊讶,随后看向片甲,片甲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谢寒山径直走到了床边,子燕下意识整个人都弹了起来,从床上一跃而起站到了地面上,规矩又恭敬地侯在原处,“寒山大人。”

那动作快得就跟没受伤一样。

谢逸:“……”

谢寒山:“……”

“看来你没什么大碍。”谢寒山说道,随后又看向谢逸,“世子要是不放心,属下还是给他把把脉?”

谢逸看看子燕为难的神色,终究是拒绝了,“算了,不劳烦寒山大人,想来子燕的情况,你应当最是清楚。”

谢寒山点头,“我们下手都是有分寸的,不会伤及要害,只是会痛苦些罢了。”

禁室到底只是处罚人的地方,又不是金光塔,不会要人性命,更何况子燕还是侯爷捧在手心上的一枚棋子,哪肯让他掉一块骨头?

“他这回才进去没多久,正经活儿都还没上,就被世子带走了,眼下的外伤瞧着厉害,但手脚筋骨都不曾动过,用些伤药养几日便好了。”谢寒山说得轻松,语气十分平淡,“至于他身体底子,中庭卫和无己阁岂会亏待他?都是我亲自照看的。”

角落里的片甲,听得心惊胆战,他可见识到昨夜这小影奴从禁室出来是何等血肉模糊的模样,没想到在谢寒山的口中,竟然还是最轻松的。

“放心吧,世子,真要有什么暗疾内伤,成了个病秧子,哪儿有精力往外头跑那么些回啊。”谢寒山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子燕。

子燕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谢寒山见没他什么事,就直接告辞:“既然如此,世子用不着我,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道:“世子,要不你叫这个小厮跟我回去拿个药?无己阁有好些他常用的,效果很好。”

谢逸自然应下,挥挥手,示意片甲跟上。

二人走后,屋子里恢复了一片安静,子燕还默默地站在那儿,谢逸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子燕没说话。

谢逸笑着安慰道:“你甭怕他,他如今也管不到你头上,你现在跟在我身边,就是我的人,只有我能管你,知道吗?”

子燕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其实,谢寒山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谢逸拿出昨夜的药箱来,示意子燕躺回床上去,准备给他换药。

“他就是冷漠了些。”谢逸边说边动手,动作很轻柔,一点一点揭开子燕的衣裳,“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你还没进府,小妹刚出生没多久,还是个小婴孩,父亲有一回让他抱,他一个成天舞刀弄剑的大男人,愣是浑身僵硬手足无措,奈何不了几个月大的小孩子,还被小妹尿了一身,父亲拿这事儿笑话了他好久呢。”

“你知道小妹小字婉婉,就是他取的吧,能想出这两个字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冷硬如铁的人啊。”

最后一层白色的中衣,上面沾了一些血迹,谢逸刚一看到,就觉得心头一跳,“伤口崩开了?你也不说下,是方才用过劲儿了吧。”

子燕摇了摇头,“不是很疼。”

“傻子。”谢逸念叨了一声,面上露出几分心疼之色,倒也不言语了,只一味专注地盯着伤口。

可是,当他揭开那粘连在血痕里的绸布,终究还是没忍住,“方才还替谢寒山说好话,这会儿就想骂他两句了,下手可真狠。”

虽说没有伤到要害,可这样的皮肉之伤,也让人看得难过,谢逸的手又在抖,实在看不得子燕身上的伤。

他可能魔怔了,金光塔成了他一生的阴影,光想想便觉得受不住,“子燕,你以后可别再受伤了,就当为你家世子好,否则心疼病又要犯了。”

子燕糊里糊涂地应下,看到谢逸眼眶微红,不由得一怔,“世子,别哭。”

“我没哭。”谢逸只是眼里有些酸意,还不至于再哭第二次。

然而子燕却看得清楚,他心里不大明白,缘何这一次见到世子,头一面就见世子掉了泪,才不到一天,已经看了两三回。

默默想了许久,终究没想明白,直到谢逸帮他的伤口全部换好了药,正在缠纱布的时候,他才试探性地开口:“世子,你怕血吗?”

“嗯?”谢逸疑惑地询问了一声,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但既然子燕问,他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不怕。”

子燕顿了顿,又问:“世子,你怕疼吗?”

谢逸仔细打了一个结,然后刮了一下子燕的鼻梁,笑着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疼?”

“哦。”子燕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似乎得出了一个结论。

世子既不怕血,又不怕疼,可每次见到他身上的伤口都会流眼泪,这背后的原因,或许只有一个。

子燕思来想去,决定确认一番,认真地问出了口:“世子,你是一个小哭包吗?”

谢逸还在帮子燕穿衣服,闻言脸色一僵,万分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子燕只当对方没有听懂,然后他换了一个词,又问了一遍,“世子,你是一个爱哭鬼吗?”

谢逸:“……”你居然还敢再问一遍?!!!

前世今生加起来,好几十岁的人了,从来没有被旁人说过一句小哭包爱哭鬼,横看来,竖看去,谁不说他最有男子气概?且不论上京城多少女子青睐于他,便是走出门去,随便找哪个公子哥来比一比,有谁比得过他玉树临风的?

谢逸赫然起身,脸黑得如锅底,扭过头就不想搭理身边这臭小子了。

他是真的生气了,怎么都哄不好了,要是子燕不夸他一句爷儿们,他保证一个时辰内不跟这人说半句话。

谢逸愤愤然跨出门,连看都不带看子燕一眼,子燕见这阵仗,心下也有些慌,连忙套好衣裳想要追出去。

谁料谢逸又黑着脸倒回来,语气生硬地问:“你什么意思?”

子燕愣了下,“我……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谢逸抬着下巴,趾高气昂地看着子燕,静等他说下句话,要是没个正经理由,且看他搭不搭理这臭小子。

子燕显得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好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谢逸的眼神愈发阴沉,子燕心里一急,生怕世子等不及,赶紧实话实说:“世子,我不会哭,没有眼泪,学不会小哭包……”

太过分了!谢逸转身就走,他保证接下来两个时辰,要是跟这臭小子再说一个字,他就真的是个小哭包。

子燕哪肯放人走,连忙上前扯住对方的衣袖,“世子,我会努力的……”

“别努力了,求你,我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