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招待所的夜晚

招待所房间内灯光昏黄,房子不知道是哪年修建,风顺着老旧窗框尽数都灌进了屋里。

在屋里找半天,施向明只能用孩子们换下来的脏衣服塞到缝隙中阻挡寒意。

“还没热?”

寒风成功挡在窗外之后,施向明又走到桌边坐下。

王念松开挡风的手,摸了摸饭盒外壁,摇头:“外头是热了,饭菜还没冒气。”

一根蜡烛散发出微弱热意,缓缓温暖着顶端饭盒里的饭菜。

施向明过去换手:“天冷,你去床上坐着。”接过去后继续举着饭盒热饭。

施书文从回到招待所就开始睡觉,吃饭时间怎么喊都不醒,只能把饭菜打回来等人醒再热热。

这一睡就睡到八点多才晃晃悠悠地转醒。

招待所没有热饭的地方,王念就想了个法子,用招待所抽屉里的蜡烛慢慢加热。

“我去看看这孩子是不是感冒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兄妹俩都窝在被子里,施宛看连环画看得津津有味,虽然看不懂字,只是纯粹被小人儿逗乐得咯咯咯的笑声。

施书文就这么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也没任何动作。

额头温热,后背也没有汗,精神头瞧着不像是感冒。

“想什么呢?”

王念掀开被子,把施宛往中间挪了挪,也钻进被窝里。

这天说变就变,早上还艳阳高照,下午就突然飘起小雨,屋里冷得只能将活动范围固定到床上。

“哥哥肯定是肚子饿了。”施宛说。

“饭马上就好。”王念把被窝拉上来又裹住施宛的肩膀:“明天要是还下雨,我们只能待在屋里等爸爸回打饭回来。”

施书文使劲叹了口气,一头栽到枕头上。

“我想小黑和立业哥,不知道刘姨有没有按时喂鸡?咱家的鸡每天能捡两个鸡蛋……”

听他细数着家里动物和菜地,王念这个开心得忘乎所以的大人还有些汗颜。

这几天她可是半点没有担心家里情况,现在被这么一提,还真有点想家了……

不知道长生沟有没有下雨?暖棚塑料布要是没放下,刚撒的香菜种子说不定要冻坏。

还有那几只眼看要下蛋的母鸡,要是冻坏了不下蛋该怎么办。

“省城饭不好吃,没咱家的好吃。”绕来绕去,施书文终于吐露出最不满意的一点。

施宛连忙附和哥哥:“菜不好吃,还是姨姨做的菜最好吃。”说着掀开被子一溜烟钻进了王念怀里。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对他们而言,省城房子再好车子再多,新鲜劲儿一过和厂区里根本没区别。

何况住的招待所还四处漏风,开水瓶不保温,晚上打的开水早上就冷透,洗个脸都得先做思想斗争。

“最多两天咱们就回去了,等爸爸拿到第一名,咱们回去买排骨吃。”

施宛仰起脑袋,短发茬子在王念下巴蹭来蹭去,痒得她忍不住低头想看看这小人儿在干什么。

“姨姨身上好香,连被窝都是香的。”

原来是王念身上有香皂味儿,小姑娘一直在寻找香味来源,最后发现到处都香。

“等夜里放臭屁就一点你再闻闻。”王念笑,竖起两根手指哈了口气,迅速伸进被窝里挠施宛咯吱窝:“我们比赛看谁先放屁。”

“哈哈哈……”施宛扭着身体笑得乱颤。

半截蜡烛烧完,饭盒里终于冒出丝丝热气,施向明吹灭蜡烛,端着饭盒来到床边。

“自己吃还是我喂?”

“我自己吃!”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下一秒又被王念拽下去:“天冷,坐在被窝里吃。”

“先穿衣服。”施向明把饭盒放床头柜上,找来棉袄给施书文穿上,又拿了本书垫在被子上:“乘热吃。”

王念杵着脑袋一直看父子俩。

饭盒热得很烫手,施书文烫得下意识缩手,施向明干脆伸手扶着饭盒。

“今天我花二十九元买了件人字尼大衣。”王念冷不丁说道,施宛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小手往门背后挂钩上的行李袋一指:“可好看了,姨姨穿上就像新娘子。”

施向明神色未动,视线依旧在饭盒上,嘴角笑意温柔。

“有好多看?”

“像仙女那么好看。”施宛立即抢答。

王念也跟着笑,又着重强调:“二十九元。”

“我听见了,二十九元。”施向明眉梢一挑,看向王念的笑意染上几分无奈:“还知道穿着有仙女那么好看。”

“你这人……”王念松手,任由脑袋重重砸到枕头上,脸上热意却没法轻易散去。

“咱们去照一张全家福吧。”施向明忽然又提议。

“什么是全家福?”施宛从被子边缘露出双眼,找着空隙就插话。

“就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照相。”王念解释,并且还加上了自己的歪理:“得穿最好看的衣服。”

“最好看的衣服。”小姑娘陷入思考中,很快就找到自认为最好看的衣服:“那我穿黄色,哥哥穿绿色的。”

一说到衣服俩孩子都想到许多,施书文还跟着联想到了早上买的钢笔。勺子往嘴巴里送的频率明显增加,没多会就吃完了。

施向明把饭盒盖起来放回桌上,又从开水瓶里倒水出来给施书文洗脸漱口,忙活完又提起水瓶:“我去问问有没有棉被,晚上给你们加床被子。”

虽然是理工男,可施向明的细心有时候连王念都望尘莫及。

砰——

门一关上,施书文就从被窝里钻出来,使劲摇了摇王念的肩膀:“钢笔,钢笔你怎么不说?”

“是你们要送爸爸礼物,为什么要我提?”王念笑。

施书文:“那要怎么说啊?”

“你是哥哥,你想想要怎么开口。”

“我还是第一次送礼物,要是立业哥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怎么说。”

“送礼物讲的是诚心诚意,怎么能让别人教。”王念掀开被子下床,披上衣服去门后把行李袋拿下来:“心里有什么想说的说出来就成。”

“想说的话?”施书文认真思考中,施宛又赶忙给哥哥出主意:“感谢爸爸带我们来长生沟,要不然就感谢爸爸带我们离开爷爷奶奶家。”

“那算什么感谢。”施书文皱眉,翻身戳了下妹妹的眉心:“爷爷奶奶是爸爸的爸爸妈妈,要是这么说他肯定会伤心。”

“真难。”施宛皱起鼻子:“那感谢爸爸生了我们可不可以?”

施书文赶忙抬头看了眼王念,凑到施宛耳边交代:“以后不准提起妈妈知道吗?”

“为什么!”

“难道你想让爸爸和王念姨伤心?”

“我不想让他们伤心。”施宛赶忙捂嘴,可又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哥你还记得妈妈吗?”

两小只以为特别小声的说话,其实屋子就这么大,王念听得清清楚楚,门外的施向明也听了个大概。

“钢笔在这呢!”王念拿出钢笔故意大声说话,兄妹俩立刻停止说悄悄话,双双从被窝里探头来看。

施向明回头看向被走廊灯光照亮的雨丝,等了会儿才推门进去。

儿子慌乱地往背后藏东西,王念抱着女儿笑弯了眼,两张笑脸竟有几分相像起来。

“还好我去得早,好些人去要棉被。”

房门被反手关上,施向明的笑声变得不分明起来。

屋外冬雨纷飞……

***

经过一夜细雨,气温仿佛比昨天还要低了些。

复试的实际操作时间定在早上八点,考场从技术学校转移到工程院检验间。

这十个人里最终能通过的人数待定,比起初试的竞争,反倒更倾向于合作。

考试结果当场宣布,不管成功与落选,考完试都将立即返回工作地。

早上吃完饭,王念把施向明送入工程院就返回招待所。

一是天气冷不能让孩子们待在室外吹风,二也是为了收拾东西,考试结束他们就要去车站坐车返回文西乡。

等收拾妥当,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王念才带着孩子们去了考试场地外等着。

实验楼外已经有不少人同样大包小包地蹲在楼梯上等待。

“怎么还没出来?”

“按时间,十分钟前就应该结束了,怎么还不见人?”

十点半就该结束的开始十一点了都还没有人出来,按照时间来的家属们冻得都在原地蹦跶。

“是不是跟刚才进去那些人有关?”跟着儿子来考试的大娘着急地想扒开玻璃门往里瞧。

王念牵着孩子赶忙凑上去,笑着问:“有什么人进去了?”

“不知道哇!就是瞧着还挺凶,一大群人乌泱泱地进去就把门锁了。”大娘说。

旁边冻僵了的大哥边跺脚边插话进来:“是监察组的同志t。”

大娘不明所以忙问:“监察组管啥的?”

每个公职单位都会有监察组负责监督单位工作的廉洁性,听施向明说此次选拔因为特殊性,安怀市政府还专门派了监察组共同参与监督。

军大衣大哥吸了吸鼻涕,冻得口齿都有些不清:“肯定是考场里有人作弊,被人揭发了。”

说到这,大哥忽然认出了王念:“我记起来了,你是施同志的爱人吧?”

“是我。”王念笑,忙又问:“大哥怎么知道有人举报作弊?”

不知怎的,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昨天楼梯上碰到的401厂两口子。

“看到你我就想起来,那天和你吵架的401厂两口子也跟着监察组一起进去了。”

果然是他们……王念砸了下唇,心里反倒是慢慢平静下来。

昨晚孩子们睡着,施向明才提起下午初试后考试门口发生的插曲。

两口子告了一回不成,再告到监察组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怎么还不出来!”

大娘再一次嘟囔之后,大堂里终于出现了群人,隐隐以施向明为首向门口走来。

透过玻璃窗,王念瞧见施向明微微浅笑的表情后更是连最后一丝担心都落了地。

嘎吱——

玻璃门被推开,大家各自寻找起亲人来。

施向明拍拍胸前口袋的钢笔:“考完了,咱们回家。”

“施总工,以后我可以写信向你请教问题吗?”

“今天你所说的转速原理让我受益匪浅……”

“要是有机会,一定请您来388厂指导工作。”

跟施向明涌出来的工程师们又很快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还未平复的心情。

施向明一一跟大家道别后,这才离开。

“邵明师兄只能下次再去拜访。”

赶上回文西乡的长途汽车后,施向明才有机会跟王念说起今天发生的事。

“避嫌?”

到省城的第一天,夫妻俩就商议好今天考完试跟邵明见上一面再回家。

应该是发生了被举报的事,所以特意避开。

施向明点头:“避嫌只是一方面,师兄比我们还要先启程回安怀市,走得太匆忙没机会碰头。”

“今天被举报的人是你?”

施向明笑:“要是昨天就找监察组举报,我还得废些时间解释,偏偏他们选了今天……”

今天是实操,是检验每个工程师理论知识与实际操作的结合。

偏偏401两口子选了个根本没法作假的节点举报,监察组里的工程师只是让施向明重新完成一遍操作就没了下文。

监察组连审问材料都没让施向明填写,反而全程看完了由施向明带领完成的一场漂亮团队合作。

其中好些专业术语王念听不懂,就关注了几个关键词。

研究方向,第一步实验成功……

施向明提出的新研究方向让邵明无比激动,处理结果还没出来就忙着赶回安怀亲自上报。

“然后呢?”王念更关心结果。

“等结果送到到厂子里,项目获批之后我主要的工作将由车间转到研究室。”施向明笑,揽住王念的肩:“以后公干的机会少了,工资肯定会大大缩水。”

王念抿嘴,根本不信。

施向明笑,用头碰了碰王念脸颊:“不过应该会提一级工资,养活你们娘仨不成问题。”

“那举报你的人呢?”

“批评通知发到401厂,进行全厂通报,至于之后再怎么处理就是他们厂领导班子的决定。”

“你……”车上人不多,不过王念还是把声音压得只能两个人听见:“那天为什么要故意在楼梯间说那些话?”

“也不算故意,其实401厂的那位工程师我早有耳闻……”

401厂的工程师在文西乡几所机械厂里还挺有名,厂接待办提起都要咬牙切齿的程度。

男人一来厂子指导,烟酒礼这三样都得准备齐全,要是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还得额外准备红包。

那时县城的高级工程师少,机械厂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地供着生怕得罪了人。

后来施向明出现才让他们有了更多选择。

要是401厂工程师被淘汰后老老实实离开,那么后续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施向明就是赌他们不会甘心就此放弃。

毕竟男人以前就没少在县城机械厂里散播施向明作风有问题的谣言。

如此小肚鸡肠的人,又怎么会心甘情愿让施向明再次抢风头。

两口子在初试考场外那么一闹,施向明才顺势火上浇油了一把。

为的就是今天光明正大把研究新方向公之于众,省略其中一级上报一级所带来的风险。

这种风险早在施向明刚到工程院上班时就已经亲自领教过。

由他主导的研究成果发表文件中,负责人成为部门主任,施向明这个名字却变成助手甲乙丙丁中的一员。

半路被人摘桃的事一次足以。

“搞研究没点心眼也不行啊!”王念感叹。

“文化人吗……”施向明闭上眼缓缓靠回椅背:“心眼黑起来比谁都黑。”

今天这401厂的两口子不就是最好例证,要不是嫉妒战胜理智,哪会有后来的事。

车子颠簸,孩子们和施向明都逐渐进入了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

只有王念一个人依然清醒中。

车厢里满是活鸡活鸭的叫声,加上乘客跟售票员大声谈笑,根本没人注意到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一家四口。

王念也跟着闭上眼睛,意念一动进入了空间。

第六层调料架悬浮在半空,数不清的布袋子整齐排列在格子中。

袋子上写着各种药材名称,昨天在黑市买的茯苓赫然就在第一排第一个。

“炖汤药材?”王念猜。

这一格出现的确实是炖汤药材,药膳汤食谱与用量在拿起每种药材时就会自动跳入脑海中。

足够惊喜,但没有上一格进化功能出现那么惊讶。

王念只是随意的看看就收回了意念。

把施宛的手塞到衣服里后,轻轻靠上施向明肩头也闭上了眼睛。

***

越临近过年,天气好像越发暖和了起来,山里冷得早,暖和得也早。

厂里分配的土地王念去得少,从省城回来后忙活了几天后才有时间去地里收辣椒。

“王念,那是你家地吧?”

自从种红薯失败后,胡婆婆信心大受打击,对种地的热情迅速转移到了缝缝洗洗上。

这地里的活儿自然落到了刘超仙身上。

周日懒觉睡不得,瞧见王念一大早就要去菜地里,胡婆婆忙不迭就把儿媳叫醒非要她跟着一起去。

两人刚走到园子附近,刘超仙就瞧见地垄边站了好几个。

“去看看。”王念赶忙把小锄头放到背篓里,加快步子。

“等人来问问就晓得了。”

“我就想要点种,明年俺也种一片,这样一年到头吃辣子都不用愁。”

“人来啦,人来啦。”

有人回头看见王念,忙拉拉同伴的袖子,让出个口子来。

“我家菜地出什么事了?”人还走到王念就忙问。

说话这几人虽然都算不上相熟,但平时在地里也碰见过几回,倒也脸熟。

“没出什么事,就是瞧辣椒长得好,大家都想找你问咋侍弄的。”余大姐爽朗地笑了笑,一口纯正陕南方言。

距离上回来拔草埋肥过了得有两周,因为一直有断断续续的小雨,连浇水都省了。

顺着余大姐手指的方向,王念往地里一瞅。

目瞪口呆之余,王念立刻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瞧了金手指的威力。

接近百平地里,大半是辣椒,小半大白菜。

王念记得当时是移栽差不多六十棵辣椒苗,中间还专门留下足够间距方便打整。

可现在这些辣椒因为长得太茂盛挤在一起,看过去都连成了片。

文西人炒菜最常用到的菜椒压弯了枝干,许多都耷拉在地上沾满了黄泥。

火红色二荆条结得密密麻麻,地里红绿相间霎是好看。

另一边的白菜同样因为太大挤在一起,大的高度都接近王念膝盖。

而造成这一场景的“罪魁祸首”就是药膳喝完汤之后剩下的空间药材。

王念用空间调料架药材替换了柳老头配的药材炖排骨汤。

原本想着剩下的渣子不能浪费,就埋进地垄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了。

“幸亏今天是我来,要是我婆婆来瞧见这一幕,接下来半个月都甭想安生睡着。”

刘超仙感叹之余还不忘调侃一把胡婆婆。

精心伺候的红薯绝收,王念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辣椒能上公社丰收公告栏。

“妹子哪买的种?跟婶子说说,改明儿我也去买点。”有人问。

刘超仙抢先指了指自家那块地:“从我家拿的种,你看看我家辣椒啥样?”

其实刘超仙家的辣椒涨势也算不错,就是对比太t明显才显得差。

“那还真奇怪了。”余大姐狐疑地上下左右观察。

“可能是前些天埋的药渣子起了作用。”王念选择说真话,放下背篓越过几人走进菜地:“我不是想着人吃了都补,那剩下的也能肥地不是。”

“就是你家娃娃吃的那个什么药膳汤?”

王念天天找人换票买排骨炖汤哪能瞒得过一墙之隔的刘超仙,听说原因之后没少骂王念公婆。

“嗯。”

“那我们都没辙,那些药材是他们去省城考试专门找中医抓的,咱们长生沟可没有。”刘超仙又跟大伙儿说。

“这地和人一样,都得吃好点”余大姐打趣。

大家伙凑一起随便说笑几句就各自忙自己的菜地,王念深吸口气走进菜地。

“一趟可能不够,我得去借个板车。”

“菜椒那么些你一家人哪吃得完?”

二荆条可以晒干做辣椒面,也能泡辣子。

就这菜椒没法子储存,个把月吃不完就得全坏,除非每顿都把辣椒当菜吃。

“明天我背到小广场去看看,能卖点算点,正好家里的豌豆尖也得摘。”

豌豆尖种得人少,只要摆出去肯定就能卖掉,可辣椒……往其他家的菜地随便一瞟,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有种。

王念认命地蹲下去,心里已经计划着回去要熬一锅药材水给院子里浇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