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琳琅满目的东西比在大街国营商店还要多,车场门口的桂花树甚至连树杈都挂满了衣服。
树底下一群年轻女同志围着,瞧着热闹但一点都不喧闹。
大家声音都自觉压得很低,亦或是讨价还价,亦或是纯来凑热闹。
王念在卖衣服的摊位前驻足观看了会儿,又领着孩子们转去了车库。
一走进车库,仿佛又瞬间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整齐四排摊位,规模和前世赶集的露天集市都有一拼,这哪像是偷偷摸摸的黑市,说是市场还更贴切些。
卖货的人多,买的人也不少。
王念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哪里看起,站门口茫然地四处环顾起来。
忽然,花露水的香气先一步飘了过来,随后王念才看清缓缓走过来的人影。
“王同志,你真的来了啊?”
“李老师。”
藏篮色棉袄搭配灰色毛巾,头上也是个藏蓝色棉帽子,就剩下双眼睛露在外边。
要不是王念听力好,肯定没法将今天这位朴素女同志和昨天青春靓丽的女老师联系到一起。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李晓娟拉下围巾,高兴地摸摸施宛的脑袋:“雪花膏在对面,我带你去。”
王念:“……”
昨天她好像说要买雪花膏来着。
“我钱带得不多,先看看其他,紧着要紧的买。”王念笑,话锋一转反而问起李晓娟:“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同事们呢?”
“突然有工作走不开,今天就我一个人。”李晓娟笑,打完招呼原本想就想离开,没想到王念竟然会主动邀请:“那咱t们搭伴儿一起逛逛,初来乍到又领着孩子,我还有些害怕。”
“那成,我领你逛逛。”
从李晓娟昨天折回来告诉位置起,王念就知道这姑娘心善。
摊子上吃穿用都有,甚至还能瞧见些老东西和些洋玩意儿。
王念边扫摊上东西边好奇地问起为什么跛子巷的黑市规模这么大,而且大家瞧着都挺光明正大,但又瞧着很小心翼翼。
总感觉这里的气氛……互相矛盾得很。
“上半年跛子巷都没这么多人,没熟人带的话肯定进不来,下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一下来了好些人。”随便往摊子上一指,就能点出好几个不是本地口音的摊主:“这些都不是新定人。”
听口音,和付芳很像,应该都是广北那边的人。
“开始我们也害怕……后来听人说连市政府都在这里采购,来得人多做买卖的人就更多……”
也就是说跛子巷其实已经是明面上的“黑市”,只不过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大家说话才会不自觉压低声音,以至于形成了这副有些怪异的画面。
“不管什么原因,对咱们老百姓是好事。”王念小声说道。
李晓娟点头,对此分外有感触:“以前想买鸽子给家里老人炖汤补补,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好歹攒攒钱还能买一只半只的。”
“家里老人身子骨不好?”
昨天几个老师聊天中就听到李晓娟说要买点药材炖汤给奶奶补身体。
“前头霜冻,我奶奶出屋滑了跤,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大夫说要买点补身体的药材炖汤。”
“老人家天天躺着是伤气。”王念用为数不多的药补知识想到一道合适的汤:“黄芪党参鸽子汤补气血不错。”
“大夫也让我买黄芪炖汤。”李晓娟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笑了笑:“今天卖药材的土郎中应该在对面摆摊。”
王念的穿着打扮很朴素,可说话气质却不像是乡下的姑娘。
李晓娟有点拿不准她到底什么来头。
施宛忽然摇了摇王念的手:“姨姨。”接着指向不远处一个很窄的摊子:“给爸爸买支钢笔,爸爸的钢笔帽坏了。”
“还有墨水,墨水也没有啦。”施书文也跟着道。
自从进来,两人就非常听话的一句话没说,就算看到许多孩子们喜欢的玩具和连环画都没提出要买,倒是把施向明记在了头一位。
“我刚才看到那边有裙子,买完钢笔再去买条好看的裙子。”施书文又说,手在裤兜里掏出把毛票来:“给你买裙子。”
这孩子偶尔会叫姨,更多的时候都用你字来代替,平时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可今天这个你字特别悦耳,让王念心口瞬间涌起股说不出来的柔软。
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关心,来自小朋友的还是头一回。
“这钱?”掌心里有一把施书文塞过来的毛票,其中还夹杂着张大团结,王念笑着摸了摸他头:“是不是你爸给的?”
“这张是爸爸昨晚让我给你的,其他是我和妹妹攒的压岁钱,大姑和表哥让我们饿肚子就去买饼吃。”施书文特意解释。
“爸爸说这是专门给你买裙子的钱,不能买其他。”施宛摆着小手还重复了遍。
王念笑,把钱装进兜里:“我回去要问问你们爸,工资都上交了哪来的私房钱。”
理工男丈夫除工资外肯定还有其他赚零花钱的途径。
李晓娟被母子几人的对话逗得捂住嘴笑了起来。
“先买钢笔再买裙子,我都带你们去。”
王念也被逗笑,特意着重强调:“那我就收下施书文和施宛小同志的孝心,过年咱们都穿新衣服去走亲戚。”
施书文不好意思地挠脸,施宛捂着嘴笑眯了眼。
“钢笔你们选,到时候就由你们送。”
走到卖钢笔的小摊前,王念把选择权交给了两个孩子,就站一边等他们做决定。
其实现在的钢笔款式就一两种,白色鼻帽,黑色或者蓝色笔身。
摊主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同志,摊子上四只钢笔,几乎没什么选择性。
“同志要买钢笔?”男青年用手背推了推眼镜:“左边两支是旧钢笔,右边两支是新钢笔。”
几人视线齐齐往右边移去,两支黑色一模一样的钢笔。
连选择都可以直接省略了……
也许是看王念的表情有些意兴阑珊,男青年连忙又说道:“我可以给钢笔刻字。”
刻字?
王念看向男青年,这才发现原来他刚才其实就是在给一支钢笔的笔身刻字。
“刻什么字都可以,只是字多的话可能得等几天再来取。”
王念看了看男青年正在刻的字,一些激励话语,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小半笔身。
王念把钢笔递给施书文:“你决定。”
“刻字多少钱,不刻字又要多少钱?”施书文自觉责任重大,斟酌后非常认真地询问起来。
“刻字不要钱。”男青年笑笑:“旧钢笔一元,新钢笔两元五毛一支。”
商店里一支新钢笔也就一元二毛左右,跛子巷虽然不要票,价格贵了一倍多。
王念默不作声,等着看施书文接下来怎么说。
施书文抬头,叹了口气:“叔叔能不能便宜点?我们买了钢笔还得买墨水……”
小小一个人儿好像真在思考,问了能不能便宜点之后又说:“要不然买了钢笔我们就没钱买米,我爸回去肯定要说我们。”
王念:“……”
这小子怎么越看越和某人神似,小小年纪就透着股子……腹黑。
男青年哪会想到小小年纪的施向明胡说八道,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最少只能两元二毛,我买这些钢笔也费了不功夫。”
王念:“……”
“两元二毛就两元二毛吧!那叔叔把这半瓶墨水送给我们。”
“……”
最后,钢笔以两元二毛成交,钢笔上就刻一个施向明的施字,当然那半瓶墨水也在软磨硬泡下到了施书文手里。
王念掏钱,默默冲施书文挑起大拇指。
等着刻字这点功夫,李晓娟领着他们去了卖衣服的地方。
这里十几个顾客,清一色女同志,各个都埋头在衣架子上翻找喜欢的衣服。
“姨姨,这个好看!”
女孩儿对好看的衣服天生就比男孩子要积极得多,施宛才到衣架前就找到件相当喜欢的衣服。
一件暗红色人字尼的大衣。
单独挂在衣架子最边上,扣子还专门挂了个锁扣到架子上。
这件大衣的款式从来没在国营商店里出现过。
翻领大衣,还有条同色腰带。
款式简单,但就算在前世也不会过时,风何况是这个人人都穿袄子的时代。
可就是太时髦,才不能穿。
穿出去一圈,十个人十个人都会问你在哪买的……难道还真跟人说是黑市买的。
王念摇了摇头:“姨姨不喜欢红色。”
“姨姨不喜欢红色的,还有件,这件衣服也好看!”施宛马上又拽出另一件灰色大衣来。
灰色翻领,领口比红色那件稍微小些,长度到膝盖左右。
“小姑娘眼光还挺好。”卖衣服的中年妇女总一下子后钻出来,用手里衣架敲了敲:“这两件衣服是我一亲戚探亲带回来的好东西,别说咱们新定,就是全国也找不出几件来!”
“外边?”李晓娟大拇指往身后指了指。
这个外边指的就是国外,那些人探亲时会带很多国内没有的东西回来送亲戚。
有人舍不得穿,生活窘迫时再拿出来卖了换钱票。
摊主说是她亲戚可能性不大,反而是收来转手又卖。
“姨姨穿好看。”施宛好像特别喜欢大衣,小手拽着就不松开:“过年穿。”
王念看她如此坚持,走过去就问了下价格。
“三十八元不讲价。”中年女同志朗声回答。
三十八元……用普通职工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件很少有机会穿的衣服,王念心里肯定是觉得不划算。
与其买回去塞衣柜里,还不如多买点肉吃。
听到价格的一瞬间,施书文倒吸口凉气,似乎也被这个价格吓了大跳。
但很快,小机灵鬼就眨巴了两下眼睛,伸手扯扯王念袖口:“爸爸说要是钱不够回去他再补,你就买吧,好看!”
“三十元。”王念伸出的手指直接转弯,指向了第一件暗红色大衣:“要是能卖就卖,不能卖就拉倒。”
“灰色的倒是可以便宜点给你,红色那件不成,那可是我这的招牌。”女同志不同意。
王念脸上反倒是露出松t快的笑意,冲兄妹俩摆摆手:“听见了吧!咱们走。”
施宛乖巧地主动拉住王念的手,施书文则是拽住衣摆,母子三人作势就要走。
“哎哎哎!妹子别着急走啊……三十就三十,我卖!”
王念回头,明知故问地又问了句:“三十元?”
“你没听错。”
“那我得好好瞧瞧衣服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竟然这么轻易就卖了!”
摊主:“……”
衣服做工精细,也没穿过的痕迹,就是可能挂的有些时间了,衣服肩膀上有点灰。
王念就抓着这点,跟女同志又胡搅蛮缠半天,最终以二十九元拿下。
饶是如此,王念买件衣服就花二十九元还是震惊了李晓娟。
她努力回忆昨天见到这家子时男人的样貌和穿着打扮。
就记得很高,穿着也就是普通的棉衣,分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怎么工资会那么高……
衣服和钢笔都装入旅行袋里后,几人又跟着李晓娟去对面车厂寻找黄芪。
这边多是吃食,还有很少的生活用品。
“我看到黄芪了,在那边。”
食物在长生沟都能买到,王念就主要搜索起李晓娟寻找的煲汤药材。
“还真是。”李晓娟也看见角落那个耗不起眼的背篓。
这应该是个采药人,老头身上还有未干的泥巴,躲在角落抽着旱烟。
晒干炮制好的药材就放在地上,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不认识的只会以为是堆杂草。
“大爷,您这黄芪咋卖?”
趁李晓娟问价的时候,王念蹲下来在药材堆里随意翻了翻。
虽然乱,但大部分药材炮制得都很好。
“肉桂?”
王念从药材队伍里找到两截棕色树皮,开始以为是桂皮,用指甲划过出现条油痕,这才认出是肉桂。
两种都可以用来做菜,只不过前者主要是西餐和入药,而后者更适合国人饮食。
“女同志还懂药材?”老头掀开眼皮,说话慢吞吞的。
“药理不懂,就是知道些药膳方子。”王念嗅了嗅肉桂香气,又放下:“要是有桂圆就好了,能炖锅桂圆肉桂鸡汤。”
她前世常年受痛经困扰,偶尔听一老中医提起这道药膳汤有通经的作用,每到大姨妈前几天就熬来喝。
不知是汤真有作用还是其他原因,还真慢慢地没再犯病过。
这一世没有痛经困扰,喝点活血也是好事。
“我这桂圆没有。”老头又咂了口烟嘴,烟雾缭绕中转身从背篓里抓出几把白色药材来:“白术茯苓排骨汤,适合你两个娃娃。”
王念一怔,下意识看了看两个蹲在身边的孩子。
“他们俩早几年经常吃冷饭洗冷水脚,脾胃湿寒,得早点治才不会影响以后长身体。”说完,老者又自顾自地抽起旱烟,看似一点也不在乎王念买不买。
王念当然不可能立即被这两句话吓唬住,直接问施书文:“老爷爷说的对不对?”
施书文挠头,根本不用回忆就立刻回答:“奶奶说热饭费柴火,所以让我们吃开水泡饭……”
“冬天洗脚也用冷水?”王念又问。
施宛趴到王念膝盖上,委屈又害怕地嘟起嘴:“冬天洗冷水脸可冻了。”
王念:“……”
“老同志,您看这两个孩子还需不需要买些什么药回去熬药?”
“每隔三天一次茯苓排骨汤,连续一个月即可。”老人说完,清了清被烟熏哑的嗓子,继续道:“就看你舍不舍得那么些排骨?”
“舍得舍得!只要对身体好,工资全拿去买排骨都成。”王念毫不犹豫地接话。
“十副药膳,总共五元钱。”老人伸出手,王念连忙解开棉袄扣子,从内包里拿出五张一元递过去:“劳烦老先生。”
只是匆匆一眼,老人就看出两个孩子身体问题,就这医术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当然得麻溜拿钱。
老头笑了,嘴角往上扯起,露出个僵硬无比的笑容。
“我姓柳,家住螺眼巷,只要说找姓柳的大家都知道在哪。”
“成,我牢牢记下了。”王念连忙又回。
老头慢吞吞地把药材用报纸包成十份,递给王念。
十份加起来也就一捧,五元这个价格无异于天价,可王念却觉得很值得。
今天来跛子巷子一趟,最让人惊喜的收获就是这几副药膳。
“老先生,您看……”李晓娟见状,立刻抛弃买黄芪的想法,转而想请老先生亲自到家里给老母亲诊脉。
王念小心翼翼地把药材放到行李袋里。
只听脑子里忽然轰隆一声,左耳瞬间被强烈的耳鸣所充斥。
嗡——
王念捂住耳朵下意识甩了下头,眼前忽然出现空间里的画面,调料架又往上升了一格。
调料架第六层解锁……
“姨姨,你怎么了?”施宛担心的声音重新出现在耳中时,耳鸣声消失。
王念笑笑:“蹲久了有点昏。”
缓了好一阵,王念才站起身拍拍行李袋外边沾上的灰尘。
李晓娟显然已经请动了人,老头收拾起背篓。
“那就不耽搁你们的时间,我们先回招待所去。”王念见状,先提出告辞。
此行最大的收获加一……
母子三人说说笑笑地回程,施向明那边也刚结束初试,两拨人正巧在招待所楼下碰见。
“买什么了?”
行李袋看着干瘪又轻飘飘,施向明都怀疑几人空手而回。
余光里,401厂的两口子端着饭菜从几人身边经过,王念撇嘴。
“就那点工资,去商场里看看就得了,什么都买不起。”
施向明笑:“怪我怪我,以后一定努力工作。”一把抱起施宛轻轻抛了抛:“我们小宛那么轻,看样子还没吃饭呢!”
“考的怎么样?”王念搂住施向明胳膊,一手牵着施书文:“我们全家就盼着你拿下最终胜利。”
“一定要胜利。”施书文神情自若地跟上句,看着现在已经习惯了牵手。
“胜利!”施向明举起施宛小手,小姑娘立刻重复:“胜利!”
一家子嘻嘻哈哈此起彼伏地复读了无数遍。
声音响亮,气氛愉悦。
而在他们几步之上的两口子却都阴沉着脸,女人咬紧嘴唇,好不容易才压下要冲出喉咙的怒火。
男人埋头,慢慢加快步子。
三楼一到,两家人各朝一边走去。
女人推开房间门,立刻气得把饭缸子重重往桌上一磕。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窝囊的男人!”
“你在401厂好歹也是总工,怎么一到省城谁都比不过,人家洋洋得意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连续的骂声让男人脸逐渐涨红,就在女人的手指头快戳到脸上瞬间,一下子火了。
“你有本事,你有本事你怎么不去考,就知道窝里横。”
“你有本事你怎么不把那个施向明弄下去;你有本事怎么中午被监考官骂连吭都不敢吭。”
狠狠将心里的郁闷和不平发泄出来后,男人的脸色才终于好看了点。
参加考试的人足有上百个,笔试淘汰后只剩下十人进行复试的实际操作。
成绩考完当场就可以出,大家在教室外等着出了结果就决定是去是留。
施向明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复试,而男人则是淘汰。
成绩一出,被淘汰的都忙着去买回城车票,不想再浪费钱住一天招待所。
可401厂的夫妻却没走,而是当场质问凭什么施向明会成为第一名。
考官当场拿出考卷进行传阅。
大家都是同个行业的工程师,一看施向明考卷大部分人都觉得心悦诚服。
还是只有401厂工程师的家属觉得不服气,与考官争执之中竟然诬陷有人提前透露考题。
考官脸色铁青据理力争,差点出动了工程院保卫科。
也因为吵架,他们没买到今天文西乡的车票,只能等明天再走。
“你考不上,我们也不能让施向明考上。”女人忽然说。
男人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人家师兄是项目负责人,你就算心里不平又能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女人白了眼男人,声音越发冷下去:“不是还有监察组吗!咱们到监察组揭发去。”
“算了!”男人有些发怵。
“算什么算!”女人吼:“要是施向明再拿第一名,以后你在文西乡还怎么混下去,谁还找你。”
女人之所以提起施向明就恨得牙痒痒,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以前县城和隔壁县城的机械厂经常请她男人去技术指导。
可自施向明冒出来后,男人公干的机会减少大半,能从中捞油水的机会更是没有了t。
女人不仅嫉妒,更是巴不得施向明能从文西乡消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