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瑾开始时常做梦。
他五十岁之后的睡眠一直不大好,前些年秦梳去世,他在葬礼上中了一次风,回来左手瘫痪,之后就越发不能得到一个健康完整的好觉。
林涧的对象是学医的,她偶尔跟林涧回来看看,便会和自己这位公公聊聊,试图以此疏导他心中不为人知的郁气。
可林文瑾并不觉得自己有病。
他高高在上了几十年,断然不可能向孩子们承认自己得了病。
林涧一二年底结了婚。
林文瑾在他的宴席上实在高兴,连喝好几杯酒,被家人劝着也丝毫不收敛,回到家里,神经扯着大脑和手臂肩膀一阵针扎似的疼,晚上躺在床上又哭又喊又吵闹,第二天起来,行动就开始变得有些迟缓,而后,渐渐不认识人了。
林涧其实一直知道父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妻子一早就告诉过他,父亲的心里藏了事儿,年纪大的人最憋不得气,若是无人倾诉,长此以往,总会要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毛病。
这是人类进入老年的常态,甚至与富贵、地位、名声,都无相关。
林涧于是只能将父亲接回了自己家里。
他也把林文瑾患病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妹妹。
林文瑾起初在家里见到林溪时,神情有一些茫然,可越到后来,他的目光就越发平和亲近了起来,在渐渐失去记忆的日子里,那些本能之下的温柔替他选择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去的父亲。
他的病恶化的很快。
林涧甚至是眼看着自己父亲的记忆,一点一点被抹去的。
这个过程实在让人很绝望。
林文瑾像是自己也能感受到一些家人的伤痛,时常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傻笑,不多说话,他以前也不是一个爱与人交谈的性子。
文薇年初从国外回来,难得探访了自己这位少时的好友。
离开时,她的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似乎有一些难以接受,曾经那样风光霁月的一个人,成为了现在这茫然无助的样子。
林文瑾其实已经不认得她,送人离开,就只能偏头问林涧,这个女人是谁。
林涧给他夹了一口菜,笑着回答:“这是文阿姨,是您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
林文瑾皱着眉头不说话。
他想到床头柜里的女人,脸色就显得十分不好,语气也变得格外生硬,“胡说,我最喜欢的女人是秦梳,你不要胡乱说话。”
林涧早些时候接林文瑾回来,其实是将家里秦梳的照片收拾干净了的,只是林文瑾自己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张两人年轻时爬山的照片,下面留着两人名字。
他对那照片宝贝得很,平时藏在自己的床头柜里不让人看见,谁要去抢,他就装作发病大喊救命。
林涧一辈子没遇见过这样撒泼发疯的父亲,点头妥协,只能不厌其烦地告诉他,那是自己的母亲,也是他已经离世多年的前妻。
林文瑾六十五岁这一年,身体似乎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
他的四肢已经开始变得僵硬,头脑却突然一瞬间变得格外清晰起来,整日不愿见人,喜欢自言自语,说起话来,繁杂且没有次序。
他难得认出了林涧,开口让他把秦梳的墓迁到林家的祖山上,说那里有林家留给他们两人的墓地,她是林家的媳妇儿,不能一个人葬在外头。
林涧沉默一晌,显然没有答应。
林文瑾气得狠了,便骂他不孝,而后扯着旁边儿媳的手大闹。
儿媳不像丈夫那样不通情面,拍着公公的手,回答得十分轻松:“爸,您放心,这事儿我一定会去办的。”
林涧没有在此时同妻子争执,只是出来后,难免看向她,语气带上了些许责怪:“妈临走之前就说过,不会和爸葬在一起,何况,这事,七七那边也不会同意。”
妻子轻声叹气,目露许多不忍,只能一个劲的好生劝到:“我这也只是哄一哄爸,医生说了,他没有多少日子,让一个老人家走的时候,起码有点儿盼头,这事儿不好么。”
林涧于是又沉默下来,不再反驳,他低头吸着烟,眼里的情绪谁也看不清。
林文瑾第二天就嚷嚷着出院回了老家,一改前面七八年的浑噩痴傻。
他在老家也不与人交谈,只是每日让司机送他去林家安排好的墓地前面坐一坐。
他去时一般都会带上不少好东西,有亲手做的风筝,有刚剪的盆栽,还有好些秦梳以前喜欢吃的零食小嘴,一个一个好好地摆放在旁边那块儿大概永远不会被填平的土地上。
他自己的墓已经起了坑,他靠在土包的上面,望着旁边的墓地,目光平和,思绪格外漫长。
他想了很多以后的事情,想这块墓地以后种上树的样子,想秦梳的墓迁过来时的天气,想他们百年之后躺在一起,像他们年轻时那样,永远,永远,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番外写下来其实挺纠结的,害,还是狗住了自己的节操,这文就写到这里吧,缓口气,老三收拾收拾心态,去新文继续讲我的相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