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对于姚信安这样畸形的爱实在嗤之以鼻。
她被烟尘熏得发红的眼睛渐渐漫起了层层水雾,眼泪顺着皮肤一股一股的往下淌,流得久了,就连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难免会想起一些自己亲近的人,父母,兄弟,朋友,甚至是情人。
林溪躺在地上,身边燃烧的火焰愈发热烈,她却因为脑中不断涌现出的怀念慢慢变得绝望,意识混乱之际,她像是听见了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那种撕扯的、狂躁的呐喊,让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的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而死亡是永恒的。
在林溪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她的遗憾依然很多,只是她想,如果人有下辈子,那么她将要身往何处去呢。
林涧第二天独自从美国回来,刚下飞机就赶到了医院。
他没有将事情告诉秦梳,这没必要。
走出电梯,迎面看见一脸憔悴的林文民。
林文民昨天在杨子规的病房外头守了一晚上,此时准备离开去单位,抬头见到林涧,心情难免显得有些复杂。
林涧轻咳一声,走过去,通过病房的玻璃窗,望着里面的人,低声道了一句谢:“大伯辛苦,我也来看一看弟弟,这次七七的事情,多亏了他。”
林文民“嗯”上一声,挥挥手,看上去并没有多少乐于接受的意思。
他的秘书此时正巧拿了公文包和外套上来,看见林涧,点一点头,与林文民提起今天的会议日程,然后停下步子,跟身后的林涧开口说了一句:“小林总,等会儿你的父亲会过来,我想,他也想去六楼林小姐的病房看看的。”
林涧没觉得意外。
与乔秘书点头答了一声好,说完转身回到走廊,遇见过来查房的医生,走上前,便问起了他有关杨子规住院的事情。
林文瑾半个小时之后果然也来了医院。
他来的时候没有叫司机,是自己一个人偷偷来的,推开林溪的病房,看见里面坐在床头的林涧,脸上难免显得有些不自然。
林涧坐在原地,倒是也知道自己父亲此时心中别扭的情绪。
他挑了挑眉毛,特地将语气放得很轻,态度平淡,像是朋友间的询问一般,抬头问到:“怎么来的这么早?”
林文瑾把手里的鸡汤放下,轻咳一声回答:“刘姨一大早炖了东西,硬是催着我送过来。”
林涧于是也就此接下话头,看着他道:“刘姨一向喜欢操心。”
说完,他又举起手里的手机,重新开口告诉他:“姚家老大刚才打了电话给我,他说,希望我们这一次可以不追究姚信安的责任。”
林涧口中的姚家老大是姚家现任家主——姚信安的堂哥姚信和。
大家族一向讲究个荣辱与共。
这次姚信安的事情出来,姚瑞群这个当老子的虽然一直没说话,但姚家老大却一早就把电话打到了林涧这里,言语之间不乏抱歉安抚之态,可同样也有寻求和解的意思。
林文瑾听见林涧的话,立马不高兴了:“什么意思!他们姚家人敢做这样的事,还不让我们追究!?难不成当我们林家人是好惹的!”
林涧这一次却难得没有回答。
一来他已经从秘书那里得知,姚信安被救出来之后时日无多;二来,他也希望借此机会,让林溪彻底脱离姚家。
林溪和姚家的婚事两家之前是办过订婚宴的。
即便林溪如今不是林家真正的血脉,但姚家真要想借着林溪肚子里的孩子不松口,眼看姚信安不成,再安排个其他的姚三姚四也不是不可能,但如果真出现那样的情况,林溪后面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林文瑾在林涧这一番解释之后也徒然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病床上林溪苍白的脸,手里的拳头紧了又松,最后,像是厌恶极了这样左右为难的自己,“啧”上一声,索性打开门快步往外走去,思前想后,只留下一句,“这事儿我不管了,去看看你堂弟,我来过这事儿,你也别告诉她了。”
林涧点头答好。
等再坐回座位时,却发现林溪早已经醒了。
他不知道她刚才有没有听见自己与林文瑾的谈话,面色不显,只顾起身将桌上的保温盒打开,拿出刘姨准备的药粥和汤,若无其事道:“头还晕吗?”
林溪没有回答,睁眼看着外头好一会儿,直到林涧盛好了粥,她才撑着胳膊坐起来,拉扯到脚上的伤口,“嘶”的一声皱了皱眉头,直起上身,小声问了一声:“是杨子规救我出来的?”
林涧把盛好的药粥递过去,语气平和,“嗯,他住在四楼,脖子和肩膀后背受了伤,面积有些大,你要是担心,等好一点儿,可以下去看他。”
林溪没有就此应下他的话,接过手里的碗,只低头沉默地吃了好几口,“姚信安呢,死了么。”
林涧手里的动作略微一顿,在旁边坐下来,摇头回答:“没有,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不过他的负责医生说,他的器官损伤太严重,加上本身免疫系统有问题,已经没有多少生存的希望了。”
他不知道现在的林溪对姚信安是个什么想法,即便忐忑,却也只能如实以报。
林溪低着脑袋喝粥,手里的动作很慢,仔细看去,才能隐约瞧见一两颗落在里面的泪珠子。
她或许是想到了自己濒临死亡时的绝望情绪,又或是想到杨子规那一声一声撕扯一般的大喊,一时口味全无,直到林涧离开病房,也没有再说过话。
一觉睡下去,直到下午,林溪才又醒了过来。
林涧依然在她床头守着,面前摆放着他的笔记本,正在低头办公。
林溪看他认真的神情好一会儿,突然张嘴说到:“哥哥,明天,我们就去美国吧,我想妈妈了。”
林涧抬起头来,显然有一些意外。
他放下手里的笔记本,直视林溪的眼睛,皱了皱眉头,试探地问她:“你不准备去看一看杨子规再离开了?”
林溪抓着床单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她眨一眨眼睛,像是真的认真在思考,而后,伸手理了理自己耳朵边的碎发,抿起嘴唇,摇头回答:“不了,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再见面的必要,我感谢他这次救我出来,但…哥哥,你知道我的吧,我这人既然决定要走,就不会给自己留什么不必要的念想。”
林涧过去对于杨子规的情感其实十分复杂。
他此时还不知道向纯和秦梳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听见林溪语气中的掩饰,就也干脆顺势应下,只当没有发现,“也好,大伯那里,我会替你去解释的。”
说完,他又想到什么,加了一句:“不过,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林溪怀孕的事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林涧,此时被他突然提起,脸上不禁浮现起一点细微的局促,她扭了扭胳膊,垂着眼睛,点头答是:“嗯,他们也知道了么。”
林涧没有否认:“应该已经知道了,大伯之前才和你的医生聊过。不过你放心,不论这个孩子你是想要,还是不想要,和林家人都不会有多大关系,去美国之后,只会有我和妈妈陪着你。”
林溪听见他的话,脸上泛起一点羞涩的笑容。
眼角悄悄弯起来,眨眼答一声好,目光隐隐发亮,终于有了些过去轻松自在的样子。
第二天,林溪果然如她所言,没有去看杨子规一眼,直接悄无声息的,跟着林涧启程去了美国。
她不在意林家人对于这样的做法会作何反应,她其实没有兴趣知道。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看上去像极了逃避。
可那又怎么样呢。
逃避一向虚伪,但有用。
在林溪眼里,过去的东西,就合该留在过去,譬如杨子规曾经送给她的那些画儿,动人也好,刻骨铭心也罢,它们生而是永不迟暮的美人,注定就只适合用以怀念不怎么纯粹的曾经——真心谁都有,美/色谁都爱。美人可以赠你蒙汗药,情/欲便能赠你梦妖娆,它们唯独赠不了,是你海阔天空的未来,即便你自诩庸俗世界里最狂野的豹子,爱情能奉献给你的,依然只有一套市中心望不见草原的八十平方公寓,十八岁的浪荡,大抵永远赢不了二十三岁迟到的纯情。
林则儒是在六个月之后呱呱落地的。
他的出生让林溪第一次感知到了人生的玄妙神奇,也让秦梳整个人焕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盎然生机。
秦梳的病情在手术后的几年里一直反复不定。
林则儒三岁这年,她的癌细胞全面复发,终于没有了控制的可能性。
秦梳的华人护理医生刘珠前两年成了林涧的女友。
她是个心态很好的姑娘,即便偷偷哭泣,也会不忘给自己加油打气。
秦梳自己倒是十分看得开。
她开始不爱追究事情,有时靠在自己女儿的身边,抱着自己日益长大的外孙,甚至会笑着问她这孩子是不是太像他的父亲了。
杨子规没有见过林则儒的面。
他自从四年前将林溪从大火中救出来,肩膀脖子落下大片的伤疤,之后便不再专注演戏。
《三盏》里男三“周廉”的惊鸿一瞥让他成为一群文艺爱好者的意难忘。
去年,刘宁得到独立投资,开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孑孓而行》。
杨子规是他的男主,饰演的是一个三十而立却被精神分裂不断折磨的男人,电影投资不大,剧组人员大多名不见经传,年初上映,短短三个月,却一战封神。
娱乐圈里的追捧一向具有它独特的意外性。
或许杨子规的演技远远没有到达观众所说的那样神乎其神的地步,但一切不再被拥有的东西,向来最得人心。
于是,林溪在被何笑笑告知《孑孓而行》获得了十六项大奖之后,终于决定看一看这部电影。
时隔四年,这是她第一次重新直白坦然地打量这个男人。
他的五官变化不大,只是戏中那个平凡懦弱而又疯狂隐忍的男人,却与他本人有这巨大的反差。
画面在他的身上,似乎总能美得很朴质,很真实,美人或许向来就能有这样有恃无恐的底气,一包蒙汗药,让你沉醉到如今。
秦梳站在门口,不知看了多久,她手里拿着热好的牛奶,走过去,放在林溪的桌上,轻声问她:“这是那个姓杨的?”
林溪抿了抿嘴唇,一时有些忘了克制脸上的神情,她歪着脑袋笑笑,杨起脑袋,只是岔开话题道:“对,这部电影是我一个好朋友导演的,给公司得了不少奖,您有兴趣也可以看一看。”
她将语气放得很平,像是她真在推荐一部十足优质的电影,而导演才是她决定观看它的根本原因。
秦梳走过来,靠着林溪的胳膊坐下,一点儿没有与她多做纠缠:“七七,如果你真的喜欢他,那…”
林溪摇头打断她的话:“妈你在想什么呢。我可是才和姜医生约会过的,姜医生今年二十九,明年正式迈入中年危机,要是这会儿被我无情地抛下,他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
秦梳也笑了起来,她的皮肤因为最近这一阵的密集治疗,已经变得松弛且出现了黑色的斑点,她抬手,梳理女儿的发丝,垂目看向她的眼睛:“当年杨子规把你从火里救出来的事,你和你哥哥一直瞒着我,我知道,你们是怕我担心,但是七七,妈妈是过来人,我过去可能求的东西很多,但现在我求的,无非是一句你开心,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能让你满足,能让你开心的东西,我都想你毫无遗憾地拥有。”
林溪坐在原地,低着脑袋不说话。
秦梳于是抬头望着窗外的夜色,重新开口,告诉她:“七七,妈妈这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完整的爱情。你爸爸爱的是文薇,那个和我七分相似的女人;姚信安的爸爸也没有爱过我,他爱的只是那个可以让他逃避婚姻、成为情圣的人;杨诚更没有爱过我。我的一辈子,看似风光无限,可是严防死守了五十年,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没有一秒是活着为了自己。”
林溪一向是忍受不了秦梳的失意的,她抓住自己母亲的手,连忙抬头急切地开解:“妈妈,可是你还有我,还有哥哥啊,我们对你的爱,是没有任何杂质,是完完整整的。”
秦梳于是又笑了起来,她点点头,轻拍女儿的手掌,试图安抚她此时莫名躁动的情绪:“是啊,妈妈还有你们,还有我可爱的小外孙,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因果,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也想让我最爱的七七能够顺从自己的内心,我不希望你因为妈妈的事情,活在一份自欺欺人的高傲里,妈妈希望,你能真正活得开心。”
林涧最近一年已经不再外宿,即便再晚,也会回来与家里人同住。
他此时抬头看着楼上依然亮着的灯光,推门进来,挨着母女两坐下。
屏幕里依然在放着杨子规那部《孑孓而行》,他眉头下意识一皱,低声也开起了玩笑:“两位大美女在聊些什么重要的事么,这么晚还不睡。”
秦梳因为儿子的话,脸上笑意越发深了,她张开双手,左右揽住自己的一双儿女,将头抵在他们的脸颊旁。
她的头发因为治疗已经脱掉了大半,常年带着一个白色针织帽子。
此时,她的帽子在不知何时掉落下来,她却并不觉得难受,只是抱着自己的孩子,一点一点的轻蹭他们的脸颊,轻声说话:“妈妈这一辈子,因为有你们,所以真的很幸福,是也有些遗憾的,但谁的人生没有一点儿遗憾呢,妈妈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见你们开开心心地活着,你们是妈妈生命的延续,只要你们能够毫无保留地笑下去,我这一辈子就再没有什么更满足的事情。”
秦梳的病没有挨过这个六月,她离开时,是笑着的。
最后,在医院送她离开的人,除了林涧和林溪,其实还有一个向炀。
这个比她小了整整十岁的男人,为她跨越了一整个太平洋,风尘仆仆地赶来,跪在地上,哭得像一个孩子。
向炀过去总是笑着对旁人说,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堆花花绿绿的拼装赝品。
他有点儿钱,有点儿貌,甚至有点儿不为人知的深情。
可他唯独没有婚姻,他爱的女人不爱他,所以他永远也享受不到那平凡的婚姻带来的乐趣,他可以把轻浮装得很深刻,却唯独没能让自己相信。
林溪从医院回去的路上淋了雨,当天晚上在家中发起高烧,直到第二天凌晨,她才恢复正常体温,和林涧带着秦梳的遗体回了国。
秦梳离开的太过于平和,以至于林溪的潜意识里并没有接受她的离开。
直到秦茵茵打着电话过来问她——“姑姑的下葬礼,我可以去吗?”
林溪猛然清醒,像是才忽的意识到,她的妈妈是真的没有了,她的侄女,她的亲人,她的爱人,将以各种或亲或疏的身份参加她的葬礼,他们是仍然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他们即将和自己一样,见证一个死去的亲人的离开。
林文瑾在这些人里,大抵算得上是秦梳最为亲密的人,他看着也老了许多。
这几年,林涧很少回国,他也从没有邀请自己的父亲去美国。
此刻,林文瑾站在秦梳的墓前,背有一些佝下去,额头低低的,一时竟有些让人认不出来,他身上的黑色衣服还是秦梳以前给他买的,林文瑾不爱打扮,可秦梳偏偏喜欢装饰自己的男人,她装饰他,就像在装饰一个拥挤而局促的美梦一般。
林溪站在墓碑的前面,阳光照在她的头顶,让人有些晕眩。
她看着那些健壮的工人举起高高的锄头,挖开眼前巨大的坑,将那个装着她母亲的盒子放进去,看它稳稳得落在地上,像是生根发了芽,然后,那些人又再次高举双手,将新鲜的土一点一点洒落上去。
周围开始隐约传来呜咽的声音,不知是谁的,林溪恍惚之中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她猛地跳进坑里,趴在那个盒子上,轻声喊着:“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林则儒看着母亲俯身站在土里的模样,眼中泛起许多的不解,他牵着身旁舅舅的手,小声问他:“舅舅,妈妈怎么啦。”
林涧闭上眼睛,右手遮住自己的脸,拍了拍身侧孩子的脑袋,压着嗓子回答:“妈妈在跟她的妈妈道别。”
林则儒其实不懂道别。
他连一次真正懂事的相遇也未曾有过,天真坦然,无忧无虑,所以他站在原地,就乖乖巧巧地蹲在地上,只小声挥手喊着“姥姥再见。”
秦茵茵站在人群的外面,她身上的黑色衣服来时被雨淋湿了一大半,此时贴在身上,一阵一阵得泛着凉。
她在父亲、奶奶的哭声里走进人群,抬头看着被拉上来的林溪,低头问她:“你…还好吗。”
林溪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回话。
她向来不喜欢秦家人,此时情绪低落,便连话也不愿意回。
秦茵茵却丝毫没有在意,这是她难得心平气和的时候。
等那土完全被填平,众人开始转身离开,她才迈步走向一旁的林文瑾,张了张嘴,轻声喊出了一句“姑父。”
林文瑾望着眼前的墓没有回话,他像是没有听见身旁人的呼喊,站在原地径自发着痴,直到秦茵茵再一次高声大喊,他才偏过头来,茫然地问到:“什么事。”
秦茵茵闭上眼睛,站在原地深吸了两口气,而后又重新睁开眼睛,指着一旁的赵秀梅,面色平静地回答道:“的确有件事,正好亲戚们都在,我就在这里说了吧。当年我奶奶打给林彤她爸的那笔钱,是文蔷让她打的。那时候我爸的厂子出了问题,借的高利贷也是文蔷替他还的。七七的亲生父亲是向纯的丈夫,那个姓杨的男人,姑姑当年只知道她被向纯骗去了郊区,却不知道和向纯一起策划这事的,还有一个文蔷。”
她话音落下,周围的人群立马开始低声讨论来。
特别是赵秀梅,她迈步向前,一巴掌扇到秦茵茵脸上,大喊一声道:“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秦茵茵摸着自己的脸,冷笑起来:“我是不是胡说八道,您自己心里清楚,那天晚上您和文蔷说的话,我前面没录全,但后面她让你捂紧嘴巴那段可是清清楚楚的。”
秦仲此时也跑了过来,他拉扯着秦茵茵的胳膊,一脸狰狞道:“你这丫头是演戏演疯魔了吗,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
秦茵茵甩开他抓住自己的手掌,红着一双眼,低声嘲笑道:“是,我是疯魔了,我还没上大学就能有戏演,我家欠了一屁股债还能有大房子住,以前我一直以为林家看不起我们,但现在我才知道,我家的这些东西都是姑姑拿命换来的,是你们拿一盆一盆的脏水换来的,我们活该被人看不起!”
说完,她便红着一边脸往旁边跑开。
林彤站在远处整个人呆呆的样子,直到秦茵茵离开,她才忽的快步赶上,抓住她的手腕,眼睛发着红,咬牙切齿地问到:“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你…是不是谁让你…”
秦茵茵过去因为讨厌林溪对林彤一向脸色还不错,此刻却是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给她了,甩开她的手,只是无比讽刺地告诉她:“林彤,咱两都是没良心的人,谁也别看不起谁,你爹当年自己贪污了公司的钱,被文蔷利用,想拿向纯的事做威胁又被她弄死,你这个亲生女儿倒是对仇人挺亲,鞍前马后的给她当炮筒,拿着自己爹妈的丑事到处撺掇人说我姑姑坏话,现在想想,也不知咱们两家,谁更像个笑话。”
林溪这几年因为照顾林则儒和秦梳,已经对林家的事少有关心。
此时听见秦茵茵的一番话,心中除了那点对于文蔷的怨恨,甚至连一丝起伏也不再有。
当天下午,她没有答应林家让她回去的要求,径直带着林则儒去了小佟村。
秦梳和她过去住的那个屋子一直有人打扫着,里面的野花这会儿正巧开了,红红绿绿一片,乱得很好看。
林涧晚上也开了车过去,他望着躺在院子里的母女两,走上去,把已经睡下的林则儒抱起来,放到屋里的床上。
转身出了屋子,坐在林溪的身边,开口说话,显得有些疲惫:“刚才我得了消息,大伯母,不,文蔷,被林彤开车撞死在成宜园大门口了。”
林溪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的眼睛微微张开,望着眼前的林涧愣了一愣,一直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靠过去,挨在他的身侧,闷着声音嘟囔了一句:“有时间我去看看她吧。”
林溪在小佟村住了五天,直到夏过来,答应帮忙照顾林则儒一天,她才得空开车去了一趟不远处的丘山看守所,看望林彤。
姐妹两少了那些虚假的试探伪装之后,相处倒是显得自然许多,林溪坐在玻璃的这一边,看着里面林彤那张苍白虚弱的脸,张嘴问她:“后悔吗?”
林彤歪着脑袋,语气冷淡而张扬:“我为什么要后悔。你也别来同情我,我向来就不怎么喜欢你,也不需要你这种施舍的同情。我恨你妈,这是根本没法改变的事情,谁让她得到了叔叔的爱呢。虽然我也恨文蔷,但我亲自撞死了她。我从来不需要你们这些虚伪的同情。”
林溪过去以为林彤对于林文瑾的感情是出于攀附权贵的本能,如今听来,竟然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真心,于是她摇了摇头,颇为不解地问到:“我爸…林文瑾真正爱的人是文薇,你的恨,实在犯不着架在我妈妈的身上。”
林彤“呵”的一声笑了出来,她望着眼前的人,回答得更是坦诚:“林溪,你是被太多人偏爱,所以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样子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疯狂固执,有恃无恐的。大多数人的感情都只能依靠时间来成全,你可以一辈子不去问自己到底爱谁,但你不会愿意把一辈子的时间留给一个自欺欺人的替身。你说叔叔爱的人是文薇,那他这几十年是在做什么,挥霍自己无意义的人生么?你心疼你妈,看见的只有她的委屈,可我心疼叔叔,因为我看见的,是他对一个女人几十年深入骨髓的温柔。”
林溪坐在原地沉默许久,她一向热衷与人较劲,此时却发现自己突然无言起来,直到外面的狱警喊了一声,她重新才起身,留下一句:“无论怎么样,我会尽力找律师给你辩护,文蔷身上毕竟也带着对我妈妈的罪。”
林彤没有道谢。
她在这一刻似乎已经不再屑于多年的虚无表象,站在原地,像是一个放下一切、最为理智的疯子,挥一挥手,只是笑着道了一声再见。
杨子规是偷偷去的秦梳的葬礼。
他兴许知道自己并不会受到欢迎,远远地看着,连呼吸也克制得很轻。
他看着视线里,过去只能通过照片辨认的儿子,还有那只能在梦境里亲吻的爱人,觉得自己的头颅里正在分泌无数让人兴奋的激素,全身的毛囊随之张开,有一点儿疼,也有一点儿难以言喻的畅快,最后变成一个又一个附着在皮肤上粘酌的亲吻。
他驱车与林溪一同去了小佟村。
他们离得那么远,却又离得那么近,夜晚时分,他躺在的床上,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正常的人,上班,下班,做/爱,吃饭。
他拥抱着自己赤/裸的妻子,在每个角落,一遍一遍的亲吻她,一遍一遍地诉说爱意,一遍一遍地回忆他们儿时的样子。
有时夜半惊醒,再难入睡,他便会顺着河,一路沉默地走过去,站在林溪院外的篱笆下,觉得那是自己的家。
但他没有家。
自从老太太走了,他就没有家了。
刘宁是带着一大箱啤酒过来的。
他坐在杨子规面前,像是第一次遇见他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这位好友的五官细看,许久之后,才拿出烟,皱眉问了一声:“林总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杨子规坐在沙发里,脑袋低垂,看着地面,手里的啤酒罐子左右摇晃,毫不避讳:“是我的。”
刘宁此时疑惑得到解释,难免大舒一口气,心生唏嘘的同时,也不禁侧头再次打量自己这位艺术灵感的来源,他抬手轻敲额头,若无其事道:“我听说,林总这次回来,好像是不准备再去美国了。”
杨子规撑在膝盖上的手臂略微一紧,低着脑袋依然没有说话。
直到刘宁掏出烟放进嘴里,他才伸手拿出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别在我这里抽烟。”
四年前的某一天,杨子规决定不再抽烟。
这样的决定实在有些草率。
可当一个人庸俗的爱情变成遥遥无期的等待,那些孤零零的渴望自然也就支撑不了那些清醒的梦境,每一点欢愉,都像是踩在云端上,埋在尘埃里;香烟解不了现实灵魂里的渴,尼古丁也麻木不了身体里的饿,一张血盆大口吃下的,一半是肉/欲,一半是这个城市又一次金属超标的化合颗粒。
刘宁坐在他身边,手里宝贝似的奖状被他抱得死死的,鼻尖发红,话也说得格外惆怅:“你可得早一点儿站起来。说到底,咱们做男人的,就不能受不得一点儿娘们儿给的刺激。路都是走出来的,总回头看的人一向走不远。爱不爱的,其实也没有多玄乎,说到底不过是心里那点儿一直放不下的惦记。既然放不下,那就别放弃,来来往往,再见也是人生。你这个人,虽然本质上是个畜生,但长得实在不像,所以在骗女人这方面,我坚持认为你有二次豁免的权利。”
杨子规没有回答。
他抬头喝下手里的最后一口啤酒,难得地笑起来,身体往后靠去,眉目清朗,隐约藏着深情:“去你妈地。”
刘宁对于杨子规的脏话实在稀奇。
他喝多了酒,热气上身,便只想着出去走走,他觉得有那么一刻,自己拥有了全天下的美人,而最美的那个在自己身旁,他于是脱掉上衣,露出自己白嫩而柔软的肚子,愉悦地走在田埂边上,动作轻快,脚下生风,有如多年游手好闲一心等待被打的浪荡子弟。
远处的河里站了几个少年,高高矮矮连成一片,河岸的树上还坐着少年的母亲。
那个女人还是和以前一样,皮肤白得发亮,一张脸蛋漂亮得让人心痒。
她坐在树杈上前后晃动的双脚,像是树下开满的野花,又像一旁石头上一直蔓延开去的藤蔓,妖妖娆娆,圆满丰沛。
刘宁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歪着脑袋思考,上涌的酒精促使他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于是他抓住杨子规的手,猛地将他拖至身前,而后大喊一声,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杨子规被他踹得踉踉跄跄,整个人半趴在地上,他抬头望了望树上的女人,又看了看河里的少年。
少年回过头来,兴许是觉得有趣,便忍不住歪着脑袋大声笑起来。
他抬头望向自己的妈妈,而后爬上岸来,举起手里依然甩着尾巴的大鱼,白净的脸上鼓起两团软肉,开心地喊到:“叔叔,吃鱼吗,我的给你呀。”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过两天会放几个番外,因为番外涉及不同配对,所以到时候会在标题把人物写出来,根据自己感兴趣的购买就好了。
这文因为更新频率一直很让狗头大,还没申请过榜,能剩下这么多读者,老三实在很感激!感谢各位大可爱一路耐心相伴,咱们番外见,嘿。
另外,给新文《我妈已经三天没打我了》打个广告,姚信安的堂哥姚信和的文,同样是姚家祖传病娇体制,因为遇见了女主那个小天使,所以文风比较轻松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