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当然不会真的已经定下。
但这样笃定的话说出来,林溪倒也一点儿不会觉得心虚。
毕竟在她现有的人生规划之中,“离开林家、嫁为人/妇,”的确已经成为了她下一个阶段决定要做的事情。
这个丈夫可以是姚信安,也可以是沈佑,甚至可以是任何一位北城世家的子弟,林溪需要的,不是某个特定的男人,而是一个理由,一个能让她离开林家,并且体面地逃避身世的尴尬、再漂亮不过的理由。
因为林溪是秦梳的女儿。
所以她的忏悔注定不会来得多漫长,她的自私永远直白得坦荡。
作为林家四小姐,她可以桀骜不驯,直言自己对于未婚夫的反感,可以暴露自己名利场中巨大的野心,甚至闲来无事,可以捧着道德的遮羞布,不知廉耻的与自己美貌的“堂兄”风花雪月、撩拨情/欲。
但作为一个婚外情的果实,她注定生在阴暗之中,肆意挥霍,不再是她可以拥有的权利。
所以杨子规的身份无法给予她一段值得依赖的男女关系。
当那些撕扯着欲望的暧昧再也无法刺激自己纤细的神经,当闲来无事的浪漫成为了利益的累赘,一个女人,还有什么理由去和她注定无缘的情人继续演这么一出看似深情的默剧呢?
那天下午,林溪提早下班回了家。
吃过晚饭,她独自去了书房,向林文瑾问起自己的婚期。
林文瑾对此显得很是意外,他一时欣喜于女儿对于婚事态度的变化,一时又难免生出一股中年嫁女的绵长失落感。
姚晴第二个星期得知这个消息,心中着实惊讶,当天下午,便忍不住打了电话过来。
林溪这辈子可以在无数人面前虚情假意,但在姚晴面前,她却是固执地坦诚着,她一边低头阅读自己手上的资料,一边低声告诉自己的老友:“晴儿,我不想骗你,我决定嫁给你哥,的确不是因为感情。但我想你哥愿意娶我,其实也是一样的。我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想在林家待下去,但我也不想离开的不体面,你们家是我现在能够去的最好的地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自私,但事实如此,我没得选择,我会尽力,做好一个姚家媳妇该做的事情。”
姚晴一时沉默,竟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她知道,林溪所说的话听起来俗态,可却是不争的事实。
无论她是否是林家的姑娘,姚家对于她而言,终都是一个值得信赖的选择。
因为姚瑞群过去对于秦梳的痴恋,也因为姚信安与她曾经有过的那些青梅竹马的情意,无论以后林溪的身世是否东窗事发,这个婚结了,那她便永远坐在了姚家六太太的位置上。
姚晴的沉默来得突然,她甚至没有来得及问起杨子规,因为她知道,有些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
林溪的婚事于是被两家人正式提上日程,为躲避杨子规,加之这一阵秦梳头疾发作得勤,林溪便不再在外留宿,常住在了自己家中。
杨子规发疯过一阵,七月底却还是飞去了青州《三盏》的拍摄现场。
他刚刚入组的时候,状态很不稳定,整个人的气质十分颓废,第二个星期甚至在剧组发了一场高烧。
林文民得到消息,亲自安排了人过去照料,陈鹤文对此倒是表现得十分宽容,事实上,在他眼中,杨子规此时恍惚不知人事的精神状态,与“周廉”的角色特点,其实是极其契合的。
林溪从何笑笑那里得到林文民派人过去的消息,一时烦闷,害怕杨子规发疯点破两人的关系,便索性亲自给他去了电话,一边轻声安抚,一边告诉他,二人的事情可以再提,但他却不能再这样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杨子规病入骨髓,却握着林溪一句并不真诚的安慰,熬过了整整一个月的与世隔绝。
林溪将人安抚下来,终于也能得以喘息。
她和姚信安订婚的日子被安排在了九月十七,这日正巧也是老太太的八十周岁寿辰,老人家做不得整数的寿辰,于是林家便考虑用林溪的订婚宴代替,在林家小摆了几桌。
林溪特地提前一天回到老屋陪老太太,第二天起来,看见大厅里站着的杨子规,脑中“咯噔”一响,脸上难免露出一片惊讶无措的表情。
她知道杨子规总有一天会回来,可她没想到他会来得这样早,因为按照日程,他现在应该还在青州《三盏》的拍摄现场。
何笑笑像是也发现了二人之间古怪的气氛,找来身后的赵赫,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赫作为杨子规的助理,当时跟着杨子规一起转入艺声,平时一向对何笑笑不错,此时压着嗓子,便如实回答:“还不是那个乔梦溪,昨儿个伸手抓伤了杨哥的胳膊,一脖子的血,杨导看不下去,就给杨哥放了三天的假。”
乔梦溪是陈鹤文的表侄女,家境不错,进娱乐圈有些玩票的性质。
这次她在《三盏》里演了个镶边的女七号,她一早对杨子规的长相很是喜爱,入组之后,接触他的演戏状态,心中痴迷更甚。
可杨子规平时待人一向冷淡,乔梦溪连说话的机会也寻不着,没有办法,便只能跟艺声提起,说明年可以给杨子规提供一部他们公司的巨资古装男主,条件是让杨子规陪她一阵。
这个陪当然不仅仅是大多人以为的那个陪。
艺声得知这件事,甚至没有告诉林溪,赵玲芸当即便张嘴将其臭骂了一通,甚至扬言要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乔梦溪。
乔梦溪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心怀不甘,昨儿晚上趁着杨子规精神状态不好,竟拿了他的房卡,偷摸着进了他的浴室。
杨子规这一阵因为“周廉”的角色,整个人都有些阴暗低迷,他过去脾气不算执拗,可在乔梦溪靠过来的时候,他的眼神就像是看见一具尸体,伸手将她的脑袋猛地按进水里,脸上没有一丝神情,直到赵赫赶来,大叫着把人救出。
乔梦溪从没有见过这样疯狂的男人,大哭大喊着,伸手抓了杨子规一脖子的血。
陈鹤文得知事情之后,连忙将乔梦溪送出了组,同时也给杨子规放了三天的假。
杨子规当天躺在床上就做起了梦,梦里有向纯,有杨诚,还有那些曾经被杨诚带回家中血盆大口的女人。
杨子规一梦醒来,满头大汗,身上皮肤一阵一阵生着针刺似的疼。
这样的疯癫其实以前也有过,只是那时的杨子规尚且懂得隐忍,在面对那些觊觎自己的女人时,他心中排斥却不会这样生出明显的生理疼痛感。
可现在,他不但感到疼痛,他还有些发疯似的想念林溪。
他想念她身体上清淡的香气,想念她柔软的手指,想念她干净的皮肤上一颗一颗不为人知的小痣,他想念那一块儿埋葬自己的土地,想念自己种在那里的种子,他想知道它们是否已经开了花儿,想知道,那个自己心上的姑娘,是不是偶尔,也在想念自己。
于是杨子规一早就回了北城。
可他没有见到林溪,而今天,是她订婚的日子。
林家没准备把订婚做大,只准备在自家老宅请几家老友。
现在时间还早,林溪也还没有着衣上妆,身上仍旧套着白白的睡裙,头发随意抓成一个长辫,睡眼朦胧,对着那头站在晨曦里的杨子规,揉了揉眼,低下头去,嘴里嘟囔着什么,像个孩子。
杨子规不说话,缓慢地走上来,抓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到后院的花园里。
那只林溪送给老太太的柯基这会儿不知从哪儿跑出来,迈着短小的四肢往林溪这边凑过来。
林溪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害怕杨子规的责问,看着旁边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小狗,便故意装作不在意,在那花丛后头蹲下来,伸手将小家伙拥入怀里。
狗是才清理过的,身上毛发柔软,昨儿个林溪睡前还跟它玩了一阵,它记得她的气味,靠在林溪怀里乖巧可爱。
林溪于是轻声咳嗽两下,目光略微扫向旁边的杨子规,垂下眼睛,借着这温馨的气氛,还是小心问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拍摄还顺利么。”
杨子规站在原地,低头看向林溪的头顶,她此时蹲在地上,胸口靠在弯曲的双腿上,初夏轻薄的睡裙贴在身上,领口微散,从上至下看去,便能窥见那里面绵延的白润,深不见底。
他脸色有些苍白,脖子上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
他在她身边蹲下来,手指也在那狗的头顶略微一抓,脑袋略微往她的身边靠去,闭着眼睛问:“如果今天我没有回来,你是不是很开心。”
林溪感觉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打在自己耳侧的皮肤上,起了一层悚然的麻。
她连忙低下脑袋,故作平静,像极了一个羞涩的少女,无需愧疚,无需懂事,把脸悄悄转过来,依靠在膝盖,轻推了推身边的人,笑着喊他:“怎么会呢,你刚回来吧,先去洗个澡?多热啊。”
杨子规却没有听她的话。
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像极了一个情窦初开却屡遭辜负的少年,他有那么多动听的话可以捧到她的面前,他有那么多的热切可以奉献给她想要的真心,但他唯独没想到,这个女人,原来并没有真心。
杨子规觉得自己的皮肤上又开始生出针刺般的疼痛,他把头靠过去,巨大的手掌扣住林溪的后脑,额头抵在她的眉间,声音低哑而压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你不是喜欢我的吗?那你为什么要和他结婚,你想要什么?除了一个合法的婚姻,我有什么不能给你?”
林溪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下意识闭上眼睛,身体往后猛地靠去,可身后是粗壮的树干,窸窣的声响来自头顶一片又一片的叶子,落在地上,落在树梢,落在两人因为靠近变得僵硬的身上。
林溪侧过头去,手指握成拳头,“那我想要的,偏偏就只是一个合法的婚姻呢。”
杨子规原本控制得很好的情绪徒然升起,手上用力,将她猛地扣向自己,低头含住她仍在说话的嘴唇。
厅内此时传来不知哪个哥哥姐姐的叫声,似乎是在寻找着林溪的身影。
林溪被这声音吓得脑中嗡嗡作响,右手抵住杨子规的胸膛,左手深深陷入身侧的泥土里,抓住那里半块湿软的土,那些的砂砾渗进她的指缝,随着身体变得僵硬颤抖,唯恐被人发现。
她的唇舌变成了被人肆意啃咬的物件,直到厅里的声音渐行渐远,她才被放开,重获呼吸,眼睛泛着红,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杨子规俯身倾上,手肘撑在她的耳边,两人各自看着,目光黏在一起。
杨子规手指勾起她衣服里面露出来的半块儿玉佩,手上的动作一停,一边缓慢地梳理她耳边散开的发丝,一边低声问她:“这玉过去怎么没见你戴过,看着有些年头了。”
林溪此时还在后怕,担心他再次发疯,便索性平躺在地上不反抗,只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小声安抚道:“是我爸爸早上给我的。这是他年轻时候自己雕的小玩意,一块过去给了妈妈,一块现在给了我,你先起来好不好,我胳膊被你抓得有些疼了。”
杨子规这次却没有理会她的娇气,手指依然在林溪的胳膊上缓慢摩挲。
他此时的目光有些意外的晦暗,盯着林溪胸口的那一块玉,沉默良久,林溪或许是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不知所措,一整个脖颈都渐渐红了起来,伸手捂住自己胸/口,杨子规却固执地拿开她的手掌,低头亲吻住那里的皮肤,右手抓住那玉的边缘,细细翻动,无声地看,而后,将她整个人揽进自己怀里,靠在她的耳边,沉声叹气道:“你这辈子活该是我的。”
两人再回到厅里,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林家其他的人也陆续到了。
化妆师已经等在那里好一会儿,看见林溪进来时嘴边似乎有些细小的伤口,难免上前问了几句。
林溪皱眉显得不怎么高兴,只回答一句“不小心咬着了”便打发过去。
化妆师是林溪的二嫂李慧琳介绍来的,在圈里小有名气,一向懂得少问少说的道理,点头笑笑,没有再问,只想着等下给这林家四小姐上妆时,可要注意多避讳一些。
李慧琳是林溪的二堂哥林谢的老婆。
林谢是三房老大,林家年轻一代里唯一从政的,平时为人比较严谨,因为亲爹去世得早,他自小被老太太和林文民亲自教养大,平时跟林溪的关系还挺亲近。
他两年前外调去外地,月初才又调回来,得知杨子规的身份,起初难免有些惊讶,心情大抵和刚刚得知这件事时的林溪有些类似。
这会儿他看见林溪进来,便偷偷扯着她的衣袖,轻声问:“额,七七,你见过那个新来的五弟了么?”
林溪心想我不光见了,我两刚才还在后院叙了好一阵的旧。
半挑起眉毛,便故意开着玩笑着打趣到:“见过了,嫂子挺喜欢他的呢。”
李慧琳这人心直口快,为人家世背景都不错,就是平时活泼了些,已经是个当妈的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喜欢追星。
林谢对于自己妻子的喜好一向不多问,只是告诉林溪,“我听说他是演员,还在我爸以前弄的那个公司里?你现在好歹是个公司管理,平时不用多看他脸色,他虽然是大伯的儿子,但进了公司,就得服从安排,你年纪小,又刚刚管理公司,要把自己的气势拿出来。”
林谢没和杨子规接触过,只是因为对演艺圈的人有些排斥,便有此一说。
而林溪是林家最小的姑娘,加上打小长得可爱讨喜,平时他们这些人,都挺惯着她的。
林溪要是过去听见这样的话,少不得要开一句玩笑,可现在,她的身份毕竟已经不同过去,得到林谢的这样一句话,就只是笑一笑,低头答了一句好。
林谢见状,不禁面色一变,心生疑惑:“他还真给你脸色看过?”
林溪立马摇头否认:“没有,你想哪儿去了,他挺好的,真的,自己挺有本事,不是仗着大伯就不讲道理的人。”
林苑此时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走上来,看着两人冷言冷语:“老二,你现在可是贵人多忘事啊,整天忙的找不着人,老四订婚,你倒是回来得挺快。”
林苑那个倒霉丈夫年前搞了个项目,因为在政府关系上卡了口子,她就想着找林谢走一点关系,没想林谢不仅一口拒绝,转头还把这事告诉了林文民。
林苑这人平日里锱铢必较,打那之后就把林谢给记恨上了,现在杨子规被认回林家,她的心气儿不顺,更是见谁都要怼上几句,跟她那个损人不利己的亲娘一样,招人嫌得很。
林谢也不准备跟她争执。
林苑一个妇女,本事没有,嘴巴特多,要跟这样的人计较,那都没完没了了。
于是皱着眉头轻咳两声,林谢干脆回了一句:“那家厂子的资本备案原本就有问题,更不要说它的贷款记录了,我现在是升调关键时候,碰不得这种工程,”说完便不再多留,装作忙碌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林溪对林苑这女人一向没什么耐心。
此时林谢离开,她也没兴趣跟这人闲聊,同样找了个理由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没想到,杨子规那家伙洗完澡,竟已经早早等在那里。
林溪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同他起争执,只能好言好语地安抚,任由他欺负了一阵,而后佯装生气的将人赶了出去。
杨子规没有与林家那些小辈闲聊的兴致,孤身一人,就索性靠在二楼的阳台上往楼下的庭院看。
今天订婚林家请的人不多,院子里也并没有弄什么时兴的花篮红毯,只有一个木台,上面摆放着两家准备的嫁妆、聘礼单,七八个黄梨木大圆桌,每一张座椅上各自放着姚家给客人准备的赠礼,红的喜庆,木的精致,古色古香,低调简雅。
秦梳平日里不爱管事,今天却是难得忙前忙后,身边各种事宜都要亲自过问一遍。
杨子规于是站在阳台的阴影里,便一直那样自上而下、冷冷地看着她不断忙碌的身影。
这其实不是杨子规第一次看见秦梳的模样,但却是他第一次以如今这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个女人。
如果不是林溪身上的那一块玉,杨子规或许永远也不会注意到秦梳的长相,他也永远不会将她与过去向纯嘴里那个浪/荡自私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向纯柜子里锁着的那一块玉,是杨子规在她死后第二年才发现的。
纹路清晰,碧玉通透,整个光/裸的玉身上,只浅浅地刻了一句“给我最爱的卿卿,”和林溪身上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杨诚过去时常与向纯吵架,两人少有心平气和的时候。
杨子规那时以为,大多数人的婚姻都是这样。
在向纯死后,杨诚虽然堕落不堪,却也会偶尔对着那一块玉看看,甚至在他逃避赌债、恶事做尽的那些年,他都从没有生出过一丁点将那块玉当掉的念头。
杨子规于是在面对杨诚时,总会多出一份复杂的情绪。
因为,在彼时的杨子规眼中,无论他这个无恶不作的父亲过去多么的肮脏,多么的让人失望,但至少,在对于自己去世多年的妻子时,他到底还能拥有一点难得的真心。
可杨子规唯独没有想过。
那块玉的主人或许原本就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杨诚每每通过它看见的,也并不是向纯那么个因为丈夫的冷漠、身体日渐衰败早逝的可怜女人。
那时的杨子规还太小了,他不能懂得什么是男女痴情的善恶。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和舅舅爱上过同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口中妖魔鬼怪一般的女人;他更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母亲明明恨极了这一段不幸的婚姻,却还要放下尊严,甘愿一年一年地为了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折磨自己。
杨子规那时恨极了。
他恨向炀的荒唐,恨杨诚的浪荡,更恨那些被他带回家中不知廉耻的妓,以及那个让杨诚求而不得甚至不知是否活在世上的女人。
而现在,那个女人真的出现了,她活得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好,她甚至成为了自己优雅得体的小婶婶,成为了他心尖上的姑娘,亲爱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哦嚯,发现真没有读者猜到,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