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规兴许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着实不雅,装作整理衣衫,故作沉默,低头跟在老人身后,一路无话地进了观里。
观是老观,穷也是真穷,正院里的香炉斑斑驳驳,木门老旧腐朽一块,半层灰,半层米。
林溪不知从哪儿洗过脸进来,仍有些委屈。
她在长辈面前,一贯善于撒娇卖痴的,只是如今遇见了个上来就知用脚踹的静怡师太,终于不敢再装柔弱,对着路过的两个女道恭恭敬敬地喊上两声,转眼就如小鸡啄米,迈着步子躲进殿里。
林溪以前也烧过香拜过佛,但并无几分虔诚,大多时候都是不管面前立着的是哪路神仙,一双腿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嘀咕一阵,躬身弯腰便开始上下倒拜。
杨子规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侧头瞧着林溪不说话。
林溪于是左右打看一眼,没见着旁人,不禁小声问他:“你看我做什么?你姥姥,不对,师太去哪儿了?”
“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你怎么知道我刚才许了愿。”
“难道有人拜神仙不许愿?”
“我就不许愿,我什么都有,我一向不求太多。”
“我还以为人人都和我一样,但凡有不劳而获的机会,不管求不求得,不管求不求得到,总要求来试一试。”
“我听你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在骂自己?”
“不,我只是知道自己天生贪婪而已。”
“你是在杨家吃了太多苦,你是林家人,本该拥有很多。”
“可我求得偏偏是林家给不了我的。”
“那你的确贪婪,你真贪心。”
杨子规于是不再说话了。
他看着林溪重新拜下去的侧脸,想到刚才静怡师太同自己说过的话,只觉心中发堵。
老人家出家几十年了,也不知是否已经把许多事情真的看破,她一向不在意这些东西,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便只是告诉自己的外孙儿,“神佛在心中,不在俗世间,许多事情求不得便不要强求。有些人,注定要经受一辈子苦难的苦难,有些人,注定要成为不配成为父子的父子,而有些人,也注定会成为不能成为夫妻的夫妻。”
杨子规话一向说得很少,但他求不得的东西,何其多。
两人跪拜完,便走出殿门,去了后院。
静怡师太也在,三人一起拔了几丛白菜,日近晌午,观主便要留下两人吃饭,清汤白豆腐,上面浮着几根小葱,两碗米饭,看着可真是逼人成仙的菜色。
林溪揣着一肚子汤水与静怡师太告了别。
一边走又一边问杨子规,为什么不给老人家资助一些钱财,这样的日子也实在太辛苦了些。
杨子规随意拉住她的手指,摇头回她:“观主说这才是苦修,钱财对于她们而言,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所以,我们是俗人,而她们,才是出家人。”
林溪一知半解,随手摘了一朵儿野花,放在自己耳旁的发髻上,心中闷闷不乐。
两人走了没多远,迎面便上来一个颇为眼熟的男人。
林溪仔细回想了一阵,意识到,这人似乎是与自己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杨子规的舅舅。
向炀看见林溪,显然也有些意外。
他不善的目光在二人中来回扫了一阵,看着杨子规问:“有空吗,说两句。”
杨子规知道身后静怡师太还在道观门口望着自己,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下来,跟着向炀走到另一边,沉声道:“有什么事。”
“你还和这个林溪在一起?”
“姥姥说,我妈和林家的事,你一直都知道。”
“你这是在怪我没早一点儿让你回林家?”
“这倒不至于,不过,我也不明白你这样瞒着我有什么意义。”
“很多事情不需要有意义。你只用知道,无论是你有没有回林家,你和这个林溪都是不能在一起的。”
“这和你有什么干系?”
“你当然可以认为这和我没干系,但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是,你的亲生父亲的确不是林文瑾,但即便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跟你的堂妹在一起,无视纲常伦理,甚至还准备让她给你生一个孩子?”
杨子规被向炀问得偏过了头,沉默不语,也不看他。
向炀深吸一口气,并不决定再问,他拿出一根烟放在嘴里,没有点燃,只是望着那头靠在树边打看山下风景的林溪,目光隐忍而悠长,“壮壮,你不能和她在一起,不是因为你们的父亲是谁,而是因为她的母亲是谁、你的母亲是谁。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们是最不应该在一起的两个人。”
杨子规自懂事以来,便对这个常与自己母亲吵架的舅舅排斥无比。
这种根深蒂固的厌恶,让他甚至愿意将向纯当年的去世也一并怪罪在他的身上。
他那时恨极了向炀,他应该恨他的。
他只是一个孩子,在失去了与自己最为亲近的母亲之后,他总需要一个寄托,以此承载他的茫然和畏惧,承载他的无能和怯懦,他得有这样一个人,来让那些绵长的恨意继续下去。
林溪见向炀离开许久杨子规依然没有动,便走过去问他:“怎么,又被你小舅舅教育了?你这舅舅也挺有意思,每次见我都像是人生又逢春。他结婚没有,你说,他会不会是想让我做你的小舅妈。”
杨子规忽而回过神来,目光阴恻恻的,没有回答,“你要是累了,我就背你。”
林溪没让他背。
从肴山下来,何笑笑的车已经在外头等着。
林彤自从林家搬出去之后,一直就没有再去艺声上班。
林溪对此一点儿也不在意,对于一个觊觎自己父亲的女人,她实在端不出太多优雅大气的气韵。
何笑笑如今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工作组,将林溪送到公司,她便拿出自己的文件资料,开口说到:“林彤这阵子一直没什么动静,不过上个星期,她倒是开始频繁的和一个黑衣服男人见面,我查过,那人算是私家探子,就是花钱跟踪人的家伙,圈里有不少富家小姑娘,为了追星也会找这种人。”
林溪挑了挑眉毛,笑起来:“她可不是个会追星的人。说吧,她要跟踪的,是我爸还是我妈。”
何笑笑像是有些惊讶林溪直截了当的猜测:“是跟踪的夫人,而且,也有些意外的收获。”
林溪这下倒是有些意外起来,把手里的资料往桌上一放,侧脸问她:“我妈这人平时出门一向不多,怎么,她最近是见了什么人?”
何笑笑点点头,将文件夹中的照片摆在林溪面前,“夫人见的,是杨子规的舅舅,向先生。两人似乎,还发生了争执。”
“向炀?”
林溪没想到一个刚才还见过的男人,此时便与自己的母亲扯上了关系,想到之前他在面对自己和杨子规时的态度,一时间也有些摸不清头脑。
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林溪突然接到于夏的电话,得知这家伙竟是只身离婚回北城来了。
林溪知道于夏跟新婚丈夫关系一直不怎么好,但最多以为那不过是小年轻刚结婚的磨合期。
这会儿两人见面于夏大吐完苦水,林溪这才了解到,于夏那看似老实的前夫李德平当初急着结婚,竟是因为自己外头的情人怀了孕。
他那情人是自己的家庭老师,搞画画儿的,打着艺术的旗号尽干些浪/荡之事,早些时候是李德平小叔的情妇,后来见李德平小叔光走肾不走心,她没了上位的可能,转身就上了李德平的床。
李家容不下这样的女人,长辈们商量了许久,便决定赶紧找个外地的媳妇进门。
林溪这么些年接受西式教育,得知于夏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双眉紧锁,直呼恶心。
晚上姚晴和于小苒也过了来,四个姐们难得凑一块儿喝得半醉。
姚晴在那大放厥词,一个劲宣扬自己的不婚主义。
于小苒跟她一唱一和,就像自己也决定将有限的生命献给了伟大祖国一样热血沸腾。
于夏没跟她们一起疯,她还难过着呢,接到她前夫李德平的电话,得知这人竟然也追到了北城,就在酒吧外头呢。
于夏于是怒从心起,仗着在自己的地盘,提上酒瓶就往外走去,嘴里还嚷嚷着,“李德平我告诉你,这事儿咱两没完,你恶心我,我他妈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你,你不是睡了你小叔叔的女人么,还能弄出个孩子来,成啊,明儿个我就打了电话给你小叔叔,看他那个阎王脸会怎么对你!”
于夏的前夫原本是想过来跟她谈判,没想得到她这一番话,眼看她举着酒瓶在自己面前比手画脚,也是在气头上,一个没忍住,就夺了她手上的酒瓶往旁边一甩。
林溪本来是四个人唯一还算清醒的,这会儿想着给于夏拉一拉架,没想到刚刚出去抓住她的半边胳膊,自己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酒瓶,“哐当”一声,整个人被砸晕在地上。
一阵兵荒马乱,林溪被送到医院,已经晚上十一点。
其他人此时大多清醒过来,姚晴没敢打电话回林家,她知道秦梳最近似乎身体不好,想到这阿姨那一副我见犹怜的孱弱模样,她浑身直打颤,思前想后,就只能给自己的情人林钰去了个电话。
林钰来得倒是挺快,过来抱着姚晴的肩膀,让她别着急,然后望向旁边的于夏,语气不耐地问:“我家老四是给你挡的?”
于夏这会儿也怕着呢,谁不知道林家老大是个整起人来不要命的,抹了一把脸,哭得稀里哗啦:“是,都是我的错,我老公,不对,我前夫过来找我,没想到把七七给伤了。我,我就不该让这挨千刀的来酒吧,林姐,今儿这事,都是我的错,真的,真的对不起。”
林钰不爱管别人的家里事,可她自己的家里人别人也别想欺负,抬头看了站在不远处的李德平一眼,走过去,胳膊往上一抬,用手里的打火机在他脸上拍了拍,冷声道:“我不管你是谁,但你动了我们林家的姑娘,这事儿就别想着随便翻篇。”
林钰这人平时不怎么会说狠话,她一般当场就能把人给打趴下咯。
眼前李德平也的确是个没种的,被林钰一吓唬,竟然整个人一屁股跌到了地上去。
医生此时从里面出来,林钰放开手里的人,走上去,看着他问:“医生,我妹妹怎么样。”
那医生是个小年轻,一看门口等着的这一大群人,连忙笑着安抚:“没大事,后面的伤口已经做了清理,就是剔了后面一块头发,小姑娘醒来怕是要不高兴。”
他这话一说,大家伙儿终于安心下来。
姚晴怕于夏那老公再犯浑,就打着电话,让于夏的亲哥于岑过来接人,自己却硬是要留在病房里照顾。
林钰于是也一起留了下来。
两人也许是有一阵没见面,这会儿趁着夜色,还挺浪漫,在旁边的床上,正经没一会儿就开始亲热。
林溪做完处理,麻药劲过了中途醒过来一次,睁眼见自己身处医院,脑袋一阵阵发晕,还没等她意识清醒,耳朵边上就又传来姚晴的轻声哼哼,以及她大姐林钰压着嗓子哄人的声音,林溪被吓得一个白眼翻出来,“嗝”的一声,又昏睡过去。
吓是吓了,可睡得挺好。
第二天醒来,日头已经大亮,姚晴把早餐都买好了放在床头上,望着林溪头上那一圈纱布,觉得实在可乐,伸手拿了个苹果,一边给她削皮,一边若有其事地问她:“还记得我是谁吧。”
林溪压根不想搭理她,她觉得自己被迫听了一段女人的春/宫已经实属可怜,更别提,这春/宫的主演还是她那个常年“存天理灭人欲”的大堂姐,这一个不小心,可是要导致心理阴影、经期不调的。
林溪觉得可实在没有人比自己更委屈,伸手拿了自己的手机,见门口进来一年轻大夫,张嘴便问:“大夫,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大夫昨儿个没注意看,今天一瞧,觉得这姑娘还挺好看。
咳嗽两声,认真回答到:“你要是家里有事,现在就可以走,只是三天后回来换药,平时多注意一些头部卫生,不要发生感染就行。”
话音刚落,坐在旁边削苹果的姚晴首先不乐意了,嚷嚷着:“不行不行,大夫,我朋友可是熊猫血,平时家里宝贝着呢。”
大夫微微一愣,低头看向病历单,有些纳闷:“你这朋友就是普通血性,哪里是rh血性。”
他这话一说,林溪和姚晴坐在原地各自一愣。
林溪血性这事,从小她身边玩得好的人都知道。
秦梳因为这事一向格外注意林溪的身体,每次学校体检,或是出了一点小擦碰,秦梳都会亲自到场,等她完全处理好才敢离开。
林家因为这一点,甚至还特地资助了两个长期“供血人”,就是为了以防林溪发生意外,让这两人能随时过来献血。
此刻,这医生的一句话,可把两人弄得疑惑不已,“不能吧,大夫,我朋友不是A型的RH阴性血?”
大夫还疑惑呢,“嗨”了一声,挠头回答:“哪儿啊,你朋友就是正常的AB型,跟那熊猫血扯不上关系。”
他这话说完,林溪手里的苹果一下子掉落在被单上。
姚晴见状,连忙坐过去,把那苹果替她拿起来,小声笑话:“你怎么了,不就是个熊猫血嘛,不是更好,你就这么想当熊猫啊。”
林溪没有回话,脸色阴沉,好半天,等医生做完检查转身离开,她才长呼一口气,抓着姚晴的手,声音打着颤,低声说到:“晴儿,我们家,我爸是O型血,我妈是A型,我哥也是A型,如果我不是A型的RH血而是AB,那我他妈是谁的女儿,我他妈根本就不可能是我爸的女儿!”
姚晴也没想到,昨儿个的这一场意外,竟然会牵扯出这样一个问题。
她想到以前在学校里,林溪每次出点小事情秦梳就火急火燎赶来的样子,不禁也在心中生出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怀疑。
不过她现在倒是比林溪更冷静一些,突然反握住林溪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说到:“不管怎么样,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你家里人知道,林钰下午说是要过来看你,我觉得那医生不是个嘴严的,今天看见你这反应,我担心他会跟林钰提起这事。这样,我们等下就出院,你也别回去了,就到我家里去养伤,至于血型的事,我再让人给你做一次检查,如果你的血型真有问题,那你妈以前的事,我们再去做调查,现在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先装作无事发生,知道吗。”
姚晴毕竟和林溪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就算林溪的身世真有问题,她也会无条件的帮她瞒下来。
这样的义无反顾其实并不仅仅是出于二人的友情。
事实上,姚晴自从进入青春期之后,就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异于常人,而让她意识到自己这件事的,正是林溪。
姚晴那时候自我矛盾得厉害,在法国陆续交过几个男朋友,都没能上心,但她也没有胆量因为这样就把自己心里的那些话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林溪并没有一点同性倾向,她这些年,甘于做一个若无其事的闺蜜,也只能做一个若无其事的闺蜜。
林溪因为姚晴的安抚整个人镇定了许多。
晚上在公寓里,林溪睡得不好,姚晴没法子,只能抱着枕头陪在她旁边。
她两以前小时候其实经常躺一张床上,只是后来姚晴心里生了别的心思,便开始避起嫌了。
第二天,姚晴给林溪安排的第二次血型检查终于出来——常规的AB型血。
林溪坐在姚晴公寓的沙发里,握着结果不说话,大概是经历了一夜的沉淀,她现在虽然疲惫,情绪却已经平静了许多。
姚晴靠在她身边,把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弄上去,看着她笃定地说到:“你跟你妈长得那么像,所以你肯定不会是抱养来的。”
林溪沉默一阵,点头回答:“嗯,我妈这二十几年来,明显是一直在隐瞒这件事,也就是说,她不希望我爸知道,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儿。”
林溪话说得很轻,头往下垂着,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姚晴深吸一口气,只能给她递了一杯果汁过去,琢磨半天,小声道:“也是,阿姨和叔叔这些年感情这么好,看着不像…不对,你不会是我亲妹妹吧。”
姚晴忽然面露惊讶,眼睛瞪得老大一颗。
林溪也立即抬起头来,思考一瞬,立即否认下去,“如果我是你的亲妹妹,你觉得他们会同意让我嫁给你哥?”
姚晴这下又恍然大悟道,拍着胸口自我安慰起来:“也对也对,是我想岔了。不过那是谁。你亲生父亲总不能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什么人吧,这些年你在你妈身边,难道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过?”
林溪皱眉回想,许久之后,她才又沉着脸开口说了一句:“前几天,我妈私下里好像去见过杨子规的舅舅。”
“杨子规的舅舅?多大年纪?”
“四十多岁?长得不错,但气质有些像澡堂大爷。”
“你的意思是说,你妈那会儿跟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学生春风一度,然后有了你?而那个男的还长得特像一澡堂大爷?七七,这不合适,这真的不合适。”
林溪像是也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可行,秦梳这人对于伴侣有多挑剔,她是知道的。
向炀这样的男人,暂且不提样貌气质,光是比她妈小了十岁,那时还是个穷学生,就实在是不存在丝毫值得秦梳出轨的理由。
林溪于是闭上眼睛,又开始纠结地咬起嘴唇来。
姚晴瞟了一眼,有点儿心疼,双手往她脸上一捏,扯着嘴角笑了两声,靠过去安慰:“别琢磨了,你妈可是秦梳,一代传奇型人物,真的,我听人说过,那会儿追求你妈的家伙,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你妈就算年轻时有过一次浪漫的邂逅,但她不是坚持把你生下来了么,这就说明,你妈是爱你的,跟你亲爹是谁,他们发生过什么,没多大关系。”
关于爱的话题,似乎总能被人包装得很完美。
仿佛一切事情,无论对错,只要加上了爱的标签,人们便可以毫无愧疚、毫无顾虑的在感性的框架之下尽情安慰自己。
而林溪是林文瑾的女儿,至少这二十三年来,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她没法儿以这样的姿态面对林文瑾,面对这样一个,对自己付出了二十多年真心的父亲。
此时,那些过去被她施加在杨子规身上的厌恶和指责似乎转眼之间都变成了自己的,她不再是站在道德高点的俯视者,她成为了母亲曾经出轨的证据,成为了鸠占鹊巢的私生女,她不再是林溪,但她又只能是林溪。
林溪坐在原地,喉咙上涌起一股的腥甜,等喝下一整杯果汁,才又重新拿起手机,低头打通了廖医生的电话。
廖医生接到林溪的电话,听见她直截了当的问话,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尴尬,沉默了一瞬,便叹气告诉她:“这事,你妈妈其实早知道你有一天会发现。我是一个外人,有些真相,不应该通过我来告诉你,你妈妈会愿意和你聊聊的。只是七七,廖姨也是一个女人,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自己的身份看轻你的妈妈,她有自己的苦衷,她当年选择生下你,这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
话语何其真诚动人,只可惜这世间最不值得的,便是苦衷。
背叛者有苦衷,出轨者也有苦衷,甚至连杀人者都会有惹人涕下的苦衷。
就像文学不需要道德,法律里也找不到我们需要的仁义,人生而为人,谁都不会缺少得了苦衷,可也正是因为人生而为人,所以我们谁都不能光凭借苦衷活着。
林溪在姚晴这里住了两天,第三天去医院重新换过药,趁林文瑾与老友进山野钓的时候回了自己的家。
秦梳似乎早已经在等她。
她总是这样,即便遇见再是可怕的事情,也能以一个体面的姿态来面对,面对各色形形色色的人,面对各种不体面的质疑。
林溪走过去坐下,拿起桌上的那一杯红茶,垂目看她:“妈妈,你生下我的时候,是开心的吗。”
秦梳侧过头去,她的鼻子很挺,五官轮廓柔和,即便到了这个年纪,眼角嘴边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可笑起来,依然充满风情。
她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笑着回答:“当然,不光生下你的时候开心,在等待你成长的途中,在看见你成熟了之后,我都是开心的。七七,我不会告诉你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因为这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妈妈是爱你的,而无论一个多么自私的女人,在对于自己孩子的时候,她的爱都可以是毫无保留的。”
林溪曾经有多渴望证明自己在母亲心中的位置,现在的她就有多么无助。
她坐在原地目光涣散了一阵,看着自己的母亲,语气平静地问:“是爸爸对您趋于平静的爱让您决定和另外一个男人生下我的吗。”
秦梳摇了摇头,咳嗽起来,她最近一阵头疾发作得厉害,但她没有告诉过自己的儿女,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她只望着茶杯里的茶叶,有如浮萍,上起下沉,伸手梳理着女儿的头发,轻声笑笑,她依然在重复着自己嘴里的话,她说,“妈妈爱你。”
越是脆弱的感情,越要依赖“爱”而活着。
从家里出来。
秦梳的声音依然在林溪口中咀嚼,褪去了漂亮的胞衣,它们一点一点变得尖锐粗糙,食不下咽。
何笑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发生。
她在办公室门口等着林溪的到来,身后是赵玲芸和法务部门的老秦,送过来的,是杨子规的正式签约合同。
林溪此时心情不佳,对于杨子规的事也兴致寥寥,挥手让赵玲芸处理,关上门,便靠在座椅里便开始发起呆起来。
赵玲芸因为决定亲自带杨子规,手上其他艺人已经全部移交到了下属经济人的手里。
她亲自用艺声的官方账号在微博上发表了杨子规的签约声明,又用自己的个人账号发表了一些场面上的漂亮话。
天合那边兴许是迫于林家的压力,也同样以官方账号送出了对于杨子规的祝福,语气平和,态度诚恳,让那些原本试图在解约一事上大做文章的媒体立即偃旗息鼓。
杨子规与赵玲芸聊完之后的职业规划,起身便去了林溪的办公室。
林溪见到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拿着一杯没有加糖的咖啡,胸前挂着艺声工作人员的门禁卡,因为陈鹤文的《三盏》要求形象比较纤细白瘦,他最近一直在刻意节食,刚进来时,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真有三分像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林溪现在的思维还有些矛盾粘酌。
她没能在这样的时候对杨子规表现得慷慨大方,可她也不会让自己的情绪轻易曝露在一个与自己心有暧昧的对象面前,于是她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娇俏,勾嘴一笑,轻声问到:“你怎么上来了。”
杨子规现下心情显然不错。
他走过来,右手扣住林溪的下巴,手指在那皮肤上来回摩挲,眼睛盯住她略微张开的唇形,笑着问她,“你不欢迎我来么,我以为,咱们公司不反对办公室恋爱的。”
林溪冷眼看着,忽然觉得无趣。
她意识到此刻因为身世陷入极大失落的自己,竟然在这一刻获得了感情上豁然开朗的情绪。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扯下身上覆盖的那一块儿伦理的遮羞布,露出下面千疮百孔的身体,而那身体竟不让人觉得可怕,乌青的骨骼上甚至开出了鲜红的花儿,饲养的虫卵啃噬着肉/体,散发出尸体的腥香,娇艳欲滴,它赖以生存的东西,原来也并不是爱情。
林溪于是闭上眼睛。
她把自己的脑袋往旁边靠了一靠,嗤笑一声,眼睛发着光,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可我们不会有恋爱,杨子规,下个月,我要结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林渣渣的亲爹我还以为很明显了。
另外,于夏和前夫的小叔叔会是一对,正文完结后会有一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