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有此反应实属正常。
毕竟林文民作为林家现任家主,为人一向严谨,不动声色,平时往那儿一坐,浑身冒仙气,就跟个金身活佛似的,被人高高架在天上。
现在,这样一位能止小儿夜啼的长辈,一夜之间私德有了失,不仅与自己名誉上的弟媳上过床,甚至还凭空冒出一个二十郎当岁的私生子,那感觉,就犹如庙里白玉的观音落了地,山上跳脱的毛猴露出花色底裤,无论是谁听着,都得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可林文瑾毕竟不是毛猴,他带着林溪下了楼,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右手撑着额头,神情幽怨了许久。
他这些年不爱管事,万事只求清闲,没想到自己洁身自好半辈子,临了了,竟要因为这样的意外把那些陈年旧事跟自己的孩子撕扯开来。
林溪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是坐在原地,低头喝茶。
林文瑾于是起身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低头盯着手机屏幕里林文民的号码,大叹一声,无奈之下,到底还是开了口:“当年,我跟那个女人结婚,是因为你爷爷,我们那时候说好,等老爷子走了,就会把这个婚离掉。没想你那大伯母不知所谓,趁着过年一家人在一块儿吃饭,硬是给我的茶里头下脏药,想把这桩婚事坐实。你三叔那会儿正巧喊我去打牌,哪知那茶最后就被你赶过来的大伯给喝了,你大伯之前就在单位喝了一遭,脑子不清醒,之后因为这药,身体好几年都泛着虚,你奶奶知道这事气不过,就把你大伯母送新加坡去了。”
林溪垂着脑袋听着,将林文瑾的话放在脑中绕了一圈,又联想到之前林钰提到的话,终于对整件事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林溪离开书房,独自在后院吹了一阵风,回到屋里喝下两大杯水,等心里的郁气散尽,才又起身去了秦梳的卧室。
秦梳这会儿看上去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侧靠在床头,发丝散乱,眼角带泪,五十岁的人了,硬是浑身萦绕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娇怨之气。
阿姨一边收拾旁边的药碗,一边对林溪打笑:“太太刚才还在问小姐去哪儿了。”
林溪摇着脑袋走过去,高高兴兴地坐下。
她这会儿心里对于父亲“出轨”的怨气已经全部散去,神清气爽,整个人往秦梳怀里一扑,脑袋在她胸前蹭一蹭,便抬起头来,像个孩子似的小声埋怨:“妈,你说我大伯母这人,怎么这么坏呐。”
秦梳原本心情不好,此刻看见女儿娇艳的脸蛋,才感觉气顺了许多,伸手理顺她的头发,点一点她的鼻子,看着她问:“怎么突然又说起你大伯母的坏话了。”
林溪此时心里没了顾虑,想着杨子规的事以后家里人迟早会知道,往旁边床上一躺,倒也干脆,嬉皮笑脸的把这事说了出来。
秦梳听完她的话,并没有如想象中表现得释怀,皱着眉头,依然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事说起来,你大伯当年也是受了苦的,虽然他对你一直不错,但到底是他们大房的私事,你可不要在这种时候胡乱去给谁出头,知道吗。”
林溪知道秦梳一向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
站起身来满口答应,见秦梳面带疲色,便让她继续休息,自己回到房间,接到林涧的电话,兄妹两亲亲蜜蜜地闲聊了一阵。
林涧在那边听见杨子规的事倒是没有表现出格外的讶异。
他甚至告诉林溪,自己先些日子在朋友那儿订了一辆库里南,他现在暂时无法回国,让她得空去提了车,把它送给杨子规,二人之前见过一面,也算是补上之前的见面礼。
林溪想着林涧得亏不知道她和杨子规之前的情人关系,不然,别说是一辆库里南,林涧怕是得送一专门定制的手榴弹过去。
林涧为人方面与秦梳三分相似,性格冷淡,处世却圆润,该走的形式,该装的体统,一向周到。
他打小喜欢车,家里车库的那五辆都是他的私藏,再年轻点儿的时候甚至还加入过俱乐部,会自己动手改装。
林溪对此没有多少研究,市里公寓车库停着的那辆R8,还是前两年她生日林涧送的。杨子规有一回看见了,似乎很喜欢。
或许男人都抗拒不了车的吸引。
艺声前一阵在北区开了培训基地,林溪趁着工作的忙碌,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杨子规这个人。
两人的关系实在也经不起想,虽然已经不是同一房的亲生兄妹,但实实在在的血缘关系却还是摆在那里,没法儿否认。
唯一可以说得上让人欣慰的,或许就是他的父亲并不是林文瑾,以至于林溪那些矛盾和怨恨的情绪不用再附着于一个曾经有过肌肤之亲的情人身上,那些关于人欲的负罪感,也就不需要时常出来,敲打她本来就为数不多的良心。
有时闲下来仔细想想,林溪也会觉得杨子规其实是一个可怜人。
毕竟,他的母亲这些年选择一个人瞒下一切,不畏权势,高风亮节,可作为一个无辜的儿子,杨子规却白白承受了二十几年的苦楚。
没有人会为了所谓的亲情放弃物质的优渥,在林溪这里,杨子规本可以拥有一个更加优越的人生。
赵玲芸一个星期后终于从南边出了差回来,进到林溪的办公室,除去电视台的合约,还带来了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林总,杨子规那边已经在跟天合正式走解约流程,后续说是有意向签到咱们艺声来。”
林溪点头表示知道,一点儿没觉得意外。
艺声本就是林氏背景的公司,林钰之前间接收购过不少外面的股份,现在的掌权人又是林溪,于情于理,杨子规以后都应该签到这里。
杨子规这一阵动静不小,他《探索者》的拍摄十分顺利。
导演对他印象不错,在媒体采访的时候,甚至还特地提到了杨子规的名字,不论是对于中国市场的迎合,还是出于真心,他这一番行为,无疑是让杨子规获得了更多高端艺术市场的认可,毕竟以现在国内演艺圈的风气而言,崇尚“国际”铭牌的知名度,依然还是所有人一时半会改变不了的习性。
杨子规的地位于是顺势而上。
这一阵《法网》的收视飙升得极快,他在里面“厌世”、“冷漠”的表演方式独树一帜,也因此收获了一大批追捧演技的成年粉丝。
没有人再提起他过去的那些丑闻,也没有会再嘲笑他是靠一张脸行走演艺圈的“校园男神”。
那些过去对他而言不堪入目的标签,似乎一夜之间,就被人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被“孤僻灵魂”与“高端艺术”包裹的陌生男人。
这是艺术的力量,却也是资本的力量。
资本的力量很公平,它簇拥的永远不是真理,而是看似真理。
所以杨子规成为了看似真理的真理。
他本人对此似乎无动于衷。
他在圈内没有所谓的好友,也不爱与人互动,平时连个私人微博也没有。
现在进组拍摄,除了粉丝偷拍的现场照片,甚至连正式的本人介绍也从未发过。
夏至后的第二天,林钰的三十三岁生日到了。
老太太平日里最爱子孙满堂的热闹劲,到了这天,一大早就让王叔嘱咐三房所有小辈,让他们晚上务必去老宅一起给老大庆一庆生。
酒足饭饱之后,趁着气氛正好,老太太便向所有林家人公开了杨子规的事。
林钰看着像是已经提前知道过这件事,神色无常,只在一旁喝着解酒茶。
文蔷却是突然起身,白了一张脸,大喊一声,抬手将旁边的丈夫林文民一把推倒在地上。
秦梳坐在二人旁边,不好坐视不管,心中嫌恶,却依然拉了拉文蔷的胳膊,轻声劝到:“大嫂,您先别气,孩子们都在呢。”
她话音刚落,文蔷便扬手要去打她,被林文瑾拦了下来依然不解气,咬牙切齿地指责:“秦梳,这事儿你别得意!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说完,竟是连老太太的脸色也不看,冷冷扫了在场所有小辈一眼,大步流星离开饭厅。
林文瑾弯腰将自家大哥扶起来,唉声叹气道:“大哥,您也看见了,大嫂这个样子,那孩子要真回了家里,哎。”
他话只说一半,却已将所有的顾虑担忧道尽。
林文民多年上位,已经许久没有在人前这样失过颜面。
老太太坐在上首,却是一脸自责。
当年文家同林家关系深厚,文家的老大文薇没能嫁成林文瑾,老太太考虑一二,便决定让老二文蔷嫁给了林文民。
林文民那时才从学校出来,对于婚姻一事全无概念,全凭父母做主把人娶了回来。
只是没想,那文家大小姐文薇是个出名的温柔可人、知书达理,可这二小姐文蔷,却全是另一个模样,不光其貌不扬,脾气秉性更是刻薄寡淡。
文家这些年因为没有出众的后辈,渐渐没落下去。
林家念着过去的情分时常接济,可没想这文蔷不但不知感恩,却越发嚣张跋扈,过去犯下那样的错不知悔改,如今孩子都这样大了,竟还要一意孤行,搅得整个林家鸡犬不宁。
林溪对于上辈子的事情了解得不多。
她有时看着自己这位大伯母,也会觉奇怪,因为在她看来,文蔷对于秦梳的敌意,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偏执变态的范畴,她实在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无缘无故的怨怼与仇恨。
秦梳因为晚上一阵闹,吃过饭便跟着林文瑾回了家。
林溪怕她一路哭啼,就没跟着回去,难得自己开车,回了市中心的公寓。
一个人的夜晚最难得,林溪在运动室里跑了一阵,出来沙发里的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林溪平时一向不会接听陌生人的电话,见那号码响了好几次,依然穷追不舍,心里大概也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于是继续做事,故意不去管它,直到洗澡完上了床,她心情不错,才歪着身子,靠在床头,接起来,慵懒随意地“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人不说话,呼吸声音倒有些急促,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句低哑的问话:“睡了么。”
林溪过去就拉黑过杨子规的电话,对于放空这个男人,她一向得心应手。
右腿高高翘起,身体往旁边的枕头上深深埋进去,柔软的绒毛贴合着皮肤,让她甚至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连埋怨都因为小小的鼻音带上了些许娇软,“即便睡了,不也被你叫醒来了么。”
杨子规听见她的声音,不禁低声笑出来,他此时心情听起来似乎不错,声音通过手机,显得格外低沉,“林文民联系我了,我不是你爸的儿子。”
林溪下意识勾起嘴角,也不知自己此时的惬意从哪儿来的,“我知道,恭喜啊,这是好事。毕竟我大伯是家主,能力又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可算个大宝贝。你是不是喝酒了。”
杨子规手上的动作略微一顿,没有否认,垂着脑袋将手里的酒瓶放下去,衣服发出一阵窸窣动静,片刻停顿之后,轻声回答:“唔,只有一点,你不喜欢我就不喝了。”
林溪觉得他这话说得暧昧极了,听着也不像只喝了一点儿的样子,轻哼一声,索性岔开话题,“你也不要以为成了我大伯的儿子就万事大吉,我大伯那个人虽然腐朽又护短,但我大伯母可不是个好惹的,她那人,性格乖张,不讲道理,发起疯来,连亲生女儿的面子也不给。”
杨子规打断她喋喋不休的闲谈,脑袋往旁边一歪,无比自然地问她:“想我了吗。”
林溪口中的话一瞬间继续不下去。
她没有想到,两人原本好好聊着正事,没有一点儿缓和,这醉意醺醺的家伙却忽然自顾自地演起了缠绵悱恻的独角戏。
这种感觉实在操蛋,很难不让现在心怀忐忑的林溪觉得委屈,“我做什么要想你,我从来不想你。”
“是么,但我想你了,很想你。”
“你这是喝了酒,做不得数的。”
“只有一点。我今天杀青,只喝了一点,我的意识还很清楚。七七,你还记得那次在云鹤山庄,你给我调的酒么。”
林溪当然记得。
她那时候坏得很,明明身边有个赵泽青,却又看上了杨子规那一张脸。
只是她这人向来虚伪,明明看上你,却要装寡情,还得让你先笑,还得让你先哭,得让你和她聊人生,聊欲望,最后,她变成你心上克制不住的瘙痒,缠得你夜不能寐,似乎一切情不自禁,都只是你这个庸俗男人的过错。
那杯酒杨子规喝过就醉,就像现在,听见林溪的声音,他依然昏昏欲“睡”。
林溪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
她的生命里总有太多值得享受的乐子,唯独杨子规是个意外,他总能成为她的意外,这实在有点儿可怕,所以她叹一声气,脸上也带了些伤感的神情:“我不记得了。我平时调得酒太多,其实我知道,它们不一定都好喝。但酒这玩意儿太容易煽情,喝下去的是看似真心,其实倒出来的,全是假意。有些雾里看花的东西,你不能太当真了,亲爱的堂哥哥。”
杨子规被她这一句“堂哥哥”喊得脑袋发烫,伸手把刚刚拿出来的烟重新放回盒子里,手指忽的缩紧,将那烟盒儿用力皱成一团,发出轻微的声音,难得像个孩子,“我喝了酒,我只是有点儿想你。你不能跟一个喝了酒的人讲这些大道理。”
林溪抱着旁边的毛绒玩具使劲笑,她歪着脑袋,眼睛望着窗子外头,目光清亮,眼角渗出一点煽情的红润。
她想象不出此时杨子规脸上的表情,她有些好奇,她其实总会好奇。
但她也总善于克制自己,她不会让自己掉入充满诱惑的深井,就像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如果现在杨子规在这里,她一定会靠进他的怀里,闻他身上的味道,看他醉了的眼睛,吻他单薄的唇角。
她没有喝酒,没有不讲道理的权利。
作者有话要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两个人真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