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28章

陈鹤文平时话不多,此刻得了助理的话,也没有多问,只是低头一边往车上走,一边告诉他:“等会儿给老秦去个电话,让他联系天合的人,明天让这个演员来试‘周廉’的镜。”

助理亦步亦趋地跟着,听见这话显然有些意外,思考一瞬,轻咳两声,难得多嘴问了句:“您是说,您想让刚才这个年轻人来演‘周廉’的角色?”

陈鹤文打开门上车,脱下脖子上的围巾,侧脸看过去:“怎么,你有意见?”

助理在陈鹤文身边工作十几年了,从来没有干涉过他挑选演员的事,接下递过来的围巾,只是摆手解释到:“我哪里能有什么看法,只不过,锦和那边不是前几天才和您聊过,说是想让尧群试一试这个角色么。”

他这话表达得含蓄,其实,言下之意,便是锦和那边想要将人定下来的意思。

陈鹤文“啧”上一声,脸色往下垮去,眉头便立即皱了起来。

他这两年身体不好,一直没开过电影,上半年得到《三盏》的剧本,觉得不错,就选了几家有过合作经验的投资方,在上半年重新出了山。

男女主角那边定的倒是颇为顺利,后续资源和宣发也没出什么大问题,只唯独这个男三‘周廉’的演员,要不是资本博弈未果,要不就是陈鹤文本人要求没达标,也不知怎么的,一直就没能定下来。

陈鹤文年轻时追求名利,装作低调谦逊,为票房做过不少妥协,如今年纪渐长,人生所求俱已达到顶峰,别无乐趣,便开始崇尚曲高和寡的意境,总想着拍一些不被普罗大众追捧的生涩作品来。

他听了助理的话,倒是不急着反驳,只是往座椅上一靠,很是不以为意地嗤笑道:“我陈鹤文的电影还不至于用不了一个自己想用的演员。尧群这个小孩儿,演技我看了,还算过得去,但长相毕竟差了点儿意思,周廉的艺术性,他可演不出来。”

电影之所以能被称为艺术,就是总能有一些跳脱世俗之外的意象表达,主角建定基调,配角服从品质。

周廉在《三盏》里,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为艺术品质服务的角色。

他的整体设定是十分明显反派化的,在现有道德的框架体系下,可以说是一个再纯粹不过“恶”的代名词,想要将这种人物的纯粹表现得具有艺术性,那么饰演他的演员,势必就得有一张让人信服且无法取舍的脸。

因为在电影艺术的表达形式里,如果不能将完美撕开,那么你就得将腐烂缝合。

观众会因为道德的底线而唾弃“恶”的出生,也会因为欲望的真实而怜悯“恶”的死亡,一切脱离轨道的不善良,以这种精神拉扯的方式表达得鲜血淋漓,人性思考之后,便有了脱离平庸世界的艺术存在的意义。

而杨子规,恰好就有这样的一张脸,他可以隐藏在镜头的阴暗里,也可以游离在人性的理智之外,他是诱惑,是光亮的侧面,让你憎恨,让你厌恶,也让你痛心。

杨子规并不知道自己因为一个侧脸入了陈鹤文的眼。

回到剧组宾馆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他晚上出门时穿得不多,又在医院风口站了许久,这会儿似乎有些感冒,脑子发热,咽喉里便隐隐生出了一股干哑的疼痛。

赵晓年自打从刘泽豪床上下来,心里便一直忐忑不安着。

她独自在杨子规门外徘徊了许久,直到他只身回来,她才终于迈步向前,扯了扯头上的羽绒服大帽,小声问到:“杨哥,你晚上去哪儿了?”

杨子规伸手掏出房卡,没有回答她的意思,他也不准备让赵晓年进自己的房间,站在门外,只是垂目开口道:“你有什么事?”

赵晓年是小城市里出来的,家里没什么背景,因为长得好看,还没毕业便被刘泽豪包下。

进了剧组,杨子规是第一个和她说话的人,即便赵晓年知道这人对自己只存了些利用的心思,但少女情意向来没有道理,胡思乱想之下,她深情款款,辗转反侧以后,便管不住了自己那颗毫无作用的真心,“我接到我经济人的电话,她说艺声的老板对我印象特别好,要把田美虞的角色给我。”

杨子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眨了眨眼睛,沉默一会儿,点头“哦”了一声,“这是好事,这个角色既然给了你,你就好好演。”

赵晓年能感觉到他声音里的疲惫,但依然不舍得离开,左右看看,有些坐立不安地轻声说:“但是刘泽豪特别不高兴,他让我退组,我觉得他好像对林小姐有些意见,我现在很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子规挑了挑眉毛,觉得挺没意思的:“你为什么觉得我能替你做决定?刘泽豪是包养你的人,你应该比我们任何人都了解他。”

赵晓年虽然一直知道,杨子规这人看着眉清目秀,其实对谁都挺冷淡,但这会儿听见杨子规这样毫不留情的一句话,还是往下一缩脖子,忍不住红了眼睛,抽泣着回答:“我想演,我不想一直当他的情妇,他不是个好人。”

杨子规向来讨厌女人的眼泪,特别是这种矫揉造作的,揉了揉眼睛,就低声告诉她:“既然想演,那就演。你应该也是专业的演员了,不要把个人情绪带进工作里,万事朝前看,顾虑太多只是庸人自扰。”

他话说得委婉,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希望赵晓年能够不要把心思光放在男男女女的私情方面,也对角色负一负责,摆出一个演员的专业性,不至于拖了剧组的后腿。

他两的角色毕竟有些个人感情的戏份,杨子规当初为了拖刘泽豪下水与赵晓年搭话,全然没想到这人会对自己心生暧昧,这会儿被她这么纠缠一番,心里的厌烦都差点没摆在脸上了。

赵晓年对此浑然不觉,她还以为杨子规这是在关心自己,眼睛一亮,心里那些个小心思便又重新燃烧起来。

女人有时就是这样可悲,原本来北城之前准备为事业抛弃一切的赵晓年,此时因为杨子规一句意有所指的话,便一股脑忘记了过去的那些豪言壮志,不仅双目含情,甚至开始以一种小女人的心态期待之后两人的对戏来。

杨子规关上房门,进到浴室,打开花洒,站在热气缭绕的水雾里,眼睛细微颤抖,额头发热,只觉身心疲惫。

他像是在赵晓年的身上看见了一个庸俗愚蠢的自己,一个曾经跃跃欲试踏进这个圈子意气风发的自己。

那些打在他脸上的巴掌,在雾气里变成了刘玫谄媚的笑,变成了赵晓年让他恶心却无法停止的眼泪,最后,变成了林溪笑着递给他的那一张十五万的银行卡。

他没法儿停止想象,就像他没法不去做梦。

愤怒的梦境向来是无能者的宣泄,精神的极度压迫带来灵魂的二次高/潮。

当天晚上,杨子规在梦里成为了赵泽青,他将林溪压在身下,放肆而狠厉地揉弄她的身体,背靠云鹤山庄的那一大片湖,冷眼指向不远处的自己,低声告诉她:“你要是再去看他,我就把你一块一块吃下去。”

林溪笑得妖妖娆娆,伸手搂向他的脖子,她像是说了些什么,也像是没说。

杨子规记不得了,他只觉得醒来之后的黏腻十分操蛋

他心里有一股无法得到开解的沉闷,张牙舞爪,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

好在此时刘玫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告诉杨子规,陈鹤文那边来了消息,让他明天去试镜《三盏》的男三,那个他曾经在大学尝试过的角色,周廉。

杨子规是浑身僵硬听完电话的,他坐在剧组摆放杂物的木椅里,手肘撑着膝盖,将一整张脸都放进自己的手掌里,大口吸气,像是要把这段日子四处游离的尼古丁全部排挤出去。

赵晓年那边放了戏,走到他身边坐下,小声问他:“杨哥,我这里不太懂,你能跟我对一对戏么。”

杨子规重新坐起了身子,低头看向赵晓年手里的剧本,起身告诉她:“揣摩角色是一个特别枯燥的过程,在你真正熟悉这个角色之前,我不认为,无意义的对戏对你有任何帮助。”

赵晓年坐在原地,眼睛睁得滚圆。

她能闻到杨子规身上那股子清淡的烟草味道,甚至能看见他刚才蜷缩在手掌里还没完全下去的笑意,她是不受控制地坐过来的,她想找他说话,就像她昨天鬼使神差等在他的房间外,她觉得自己有些癫狂,为了这个人的只言片语,跟入魔似的着了迷。

她低头咬住嘴唇,眼睛里积累起一圈湿润的眼泪,轻声回答:“我知道了。”

杨子规跟剧组请了半天假,去到《三盏》的剧组酒店。

陈鹤文刚刚在下面跟人喝过了茶,捧着个保温杯进到小会议厅,脸上戴着一副防蓝光眼镜,径直推开大门,也不说话。

他本人看着比电视上还要苍老一些。

杨子规没觉得意外,毕竟上一次在电视上瞧见他,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上了六十岁的男人,每时每刻的衰老都像是偿还过去欠下的债,来势凶猛,片刻不停息。

杨子规脱去外面的风衣,只穿一件羊毛衫,坐在陈鹤文对面的电脑凳上,轻声开口,虽然拘谨,却还算落落大方。

陈鹤文“嗯”上一声,放下手里的保温杯,抬头近距离打看这个他一眼相中的青年。

杨子规的五官在明亮的灯光下看着还要精致一些。

他的眉毛比大多数男人要淡,嘴唇稍薄,鼻挺骨正,低头看向剧本时,眼角微微向下垂着,睫毛上下煽动,在一个导演看来,便成为了电影里冷淡而寡静的气质。

陈鹤文对他的长相显然很是满意,低声开口,便问了一句:“需要我给你讲一讲这个角色么。”

杨子规抬起脸来,摇了摇头,语气恭顺道:“不用,这个角色我大学时期就很喜欢。”

陈鹤文有些意外,看着他问:“你看过原著?”

“我不光看过原著,还演过这个角色。我大三的期末表演,选的就是周廉自/杀的那一幕。”

陈鹤文这下眼中倒是露出些许好奇的情绪来,他右手撑在桌面上,轻抚自己的下巴,轻声呢喃道:“很少会有人选择这么一个…矛盾的角色进行戏剧表达,这是你们老师当时分配给你的?”

杨子规摇头否认,“不,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哦?难道你跟这个角色有很大的共鸣?”

“也不,只是普通角色很难让我得到高分,我的老师曾经对我这张脸很有意见,如果我选择‘刘文海’那样的狂热者,她可能会觉得我是在演一个美貌的疯子。”

陈鹤文听见他的话,不禁大声笑起来,“那你就完全没有试图了解过‘周廉’这个人物?”

杨子规也跟着笑了笑,神情冷静地回答:“正相反,我不仅试图了解他,我还能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但这事我一般不会告诉别人,毕竟,我原本就长了一张容易挣脱道德的脸,如果思想再出些岔子,很有可能要被送去进行精神文明教育。”

陈鹤文是真被眼前的青年给逗笑了,轻拍他的肩膀,兴致盎然道:“严姐起初在我面前提起你,我还以为她只是想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这小子,的确有点儿意思。”

杨子规双手交叉在一起,无比诚挚地道谢:“能得到陈导您这句话,我心里可有底气多了。”

陈鹤文挥了挥手,让他不要过于紧张。

转身打开桌上的电脑,点开其中一个视频片段,指给杨子规看:“这个,是我现在暂时还算看得过去的试镜,剧本就是你手上的这一幕。如果在你看来,他的表现方式,跟你有什么不一样,最重要的是,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舍去他,而选择你。”

杨子规侧过脸去,看完了里面那一段试镜的录像,这是周廉将乔乔关在地下室,将毒/品插进自己血管的一幕戏,他低头思考一瞬,十分平静地回答到:“周廉这个人虽然看似没有逻辑,但其实身体里有一种特别矛盾的屈从性。如果让我来演,我不会像他这样歇斯底里。我更希望自己,可以是冷静地看着每一根血管爆/炸,享受疼痛的同时,意识到自己正从这个世界一点点消失。”

陈鹤文右手撑住下巴,目光闪烁,示意他继续说。

杨子规于是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一旁的墙边,拿起桌上的笔,一边往手上扎,一边低声开口道:“他会强/奸乔乔是因为欲望的肮脏,而会爱上乔乔,是因为他对欲望有不可抵抗的屈从性。”

说完,他便一点点睁大了眼睛,手部颤抖,像是一具看着自己被啃噬的尸/体,拉扯着劲侧的肌肉,眼神空洞而绝望,嗓子里发出野兽一般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猎物,就该低人一等,就该甘于臣服,咬不下来的肉,就算贴着骨头,有一天还是会腐烂。”

他这一句台词说的缓慢而冗长,而后的五分钟他都没有再说话。

他的表演方式跟先前的所有人显然都不大一样,他习惯把一切沉默的语言都熔炼在一个绝望的眼神里,话语在此时显然是多余的,分明的五官和寡静的气质代替了光影的投射,即便只身站在那里,却也像是已经说过千言无语。

陈鹤文坐在原地,很久没有说话,直到那头杨子规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发出“吧嗒”一声响,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招手让他坐下:“小杨有恋人吗?”

杨子规重新坐回座位,伸手抚摸自己依然在细微抖动的右手,沉默一瞬,点头回答:“有的。”

陈鹤文低头写了些什么,好一会儿轻笑出来,他说:“如果你以这种状态面对爱情,那你的小女友可实在有些辛苦,不是她疯,就是你疯。”

杨子规坐在原地,显然没有想到陈鹤文会说出这样的话,低头看向手指,没有说话。

陈鹤文看见他的神情,整个人往前一靠,拿笔在他的额头一点,低声叹气道:“不过,真正的周廉,我想,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吧,小伙子,从今天起,你就是周廉了。”

杨子规去陈鹤文那儿试镜并且正式定下角色的消息是下午传到艺声的。

赵玲芸带着一大包零食走进林溪的办公室,往沙发里一坐,张嘴便是一阵唉声叹气:“你看看,你看看,我就知道这杨子规是个值得挖的。”

她语气失落,像是在遗憾一个原本已被自己收入囊中的惊天大宝贝。

林溪往后一靠,也笑了起来:“的确,我这个陈伯伯过去一向喜欢跟熟人合作,可从来都不爱推新演员的。”

赵玲芸咬了一口手里的干果,眼神越发遗憾:“想想,这杨子规实在挺有心机,先是通过李琴进了咱们艺声的剧组,现在又通过严敏入了陈鹤文的法眼,之后,他这张脸再在屏幕上多刷几遍,岂不是要上天。”

林溪咧嘴一乐,无可奈何地回她:“这有什么办法,说到底,还是人自己有本事。不光那张脸能看,还知道随时准备好一切,遇着机会就不放过。你看我们公司里那几个,裴策我就不说了,杜晨,邵文浩,哪个是肯用心钻研的,你让他们现在脱稿去试镜一百次,我陈伯伯也不一定能看得上。”

赵玲芸点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眉头一皱,就又开始琢磨发掘新人的事情。

林溪看着窗外头的麻雀,喳喳喳叫起来,倒是还挺喜庆,伸手撩了撩额头上的发丝,勾嘴笑了一笑,沉声感叹到:“有些时候,你真的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真就有这么一种人,既能尽人事,还能听天命。”

赵玲芸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颇为无奈地念叨:“也不知这小孩儿是不是一开始就盯着陈鹤文这个角色了。”

林溪挑着眉毛看了她一眼,低声回答:“这事儿我晚上倒是能问一问他。”

赵玲芸“啊”了一声,回过头问:“林总您和他有联系啊?”

林溪眨一眨眼,回答得很是平淡:“是呀,我们不光有联系,他现在,应该还暂且算是我的情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觉得狗东西卑微了,这哥们儿以后是要追妻火葬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