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赵玲芸丝毫不觉得自己狠心,等第二天天合那边象征性地出了一个声明,她还不慌不忙地加大了力度,利用好几个平面渠道,同时开始曝光起刘玫过去手下被人包养过的玩意儿,这一下,不光是杨子规的丑闻间接“坐实”,就连天合娱乐的其他人也开始受到质疑,特别被刘玫带过的几个,个个草木皆兵。
杨子规自从前几天正式拒绝了肖静就没再回过公寓。
刘玫断了他公司这边的银行卡,也没给他安排后续的工作,一副若是坚持不低头便让他自生自灭的架势。
杨子规的家在城南弘杉电仪厂,那地方现在也回不去了。
电仪厂门口的记者比公寓下头还多,那些架着大三/元的家伙嗅觉异常敏锐,自从得知杨子规的家庭地址,个个闻风而动,乐此不疲地蹲在大院门口,满脸希冀,似乎只要杨子规一露面,他们便能鼓动笔杆,写出成千上万字的声讨缴文来。
弘杉电仪厂里的人好些年没见过这种阵势了,一时间热闹非凡,丝毫不亚于多年前杨诚被警察抓捕时的架势。
弘杉这个破电仪厂虽然零二年底倒闭,但里头单位家属不少,好几百个没地儿去的下岗职工,早些时候还想着努努力再就业一把,后来高素质的年轻人群来势凶猛,四周高楼渐起,城市变了模样,工人们那股子对于生活的奔头也就随着那些外墙上的白/粉一样,一点儿一点儿认命地剥落下去。
现在那房子里还住着的,只有杨老太太和杨子规给她请的一个农村保姆。
杨老太太不是城里人,她在乡下种了半辈子的地,年轻时拉扯三个儿子长大,年过七十,又为了孙子背着一篓子玉米进了城。
儿子杨诚待她不好,她不在意,自己在阳台弄出了个床铺,夏天儿热,冬天儿冷,大风一刮雨打窗棱,一睡就是十几年。
向纯去后,杨诚五毒具沾,杨子规饿得两眼发黑,老太太就拿着自己的棺材本精打细算,每一把菜每一分钱都小心翼翼地记录在自己的小蓝本儿里。
杨诚零八年锒铛监狱,杨子规把主卧收拾出来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那一晚第一次没有听着窗外头的风声入睡,笑得别提多甜,可那日子没过多久,她就得了阿兹海默。
乡下的两个儿子埋怨她进城,不愿意出钱治病,杨子规倒是没跟他们争,卖了向纯留下来的几套邮票,每月又花上两千在大院儿里雇了一退休大妈,每天给老太太做饭,他自己到了周末也会回去,给老太太洗一洗衣服,说一说话儿。
今年年初,老太太病情突然恶化,或许是听人家说小儿子终于死在了监狱里,或是也是年纪到了,人都有这么个时候,总之她是不记得杨子规了,有时候夜半醒来,家里没人,就会跟孩子似的哭个大半宿。
原本照顾她的大妈随女儿去了南方定居,杨子规于是只能花五千雇了个外地来的保姆,整天二十四小时守在老太太身边。
北城消费水平不低,保姆年纪也不小了,跟院儿里些个长舌好事的人聊了一阵,就嚷嚷着要加钱。
在电仪厂的老职工家属眼里,杨子规打小有出息,现在考进戏剧学院,一看就能当大明星,而明星赚的比谁都多,五千块的保姆费哪里说得过去呢。
杨子规那阵子愁得眼睛发红,做梦都是他妈活着时候的样子,还是楼上杜思涵的妈好心帮了一把,后来杨子规签约进天合,他就把老太太送去了疗养院,一个月八千,贵,但放心。
可老太太是不习惯享清福的,第二个星期就嚷嚷着回了电仪厂,她即便谁都记不得,却依然每天在嘴里念叨着,“壮壮晚上要回家吃饭,家里不能没人的。”
杨子规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回家吃饭了。
他从赵医生那里出来,取出私人银行卡里的最后两百多块钱,就找了个日租的地下室搬进去。
那地下室离天合倒是不远,一条街上住的大都是些年轻人,搞朋克儿的,搞行为艺术的,吸毒的,私奔的,都有。
杨子规晚上九点听着隔壁的叫/床声入睡,早上七点就着外头的吵架声醒来,从未有过的准时准点。
买早点的大爷看着是个实在人,看见杨子规嘴里就很不客气,“挺敞亮一大老爷们儿,怎么光顾着享受,也不知道出去找找工作,现在就算是个体力活儿,也得比你蹲家里强啊。”
老大爷倒是没坏心眼,可杨子规没法儿回答,他低着脑袋啃包子,热气往脸上一冲,就像脑子里也飘起了一片白色的雾。
他想到自己大三那年演的《纳什兰的夏天》,他那会儿站在台上故作忧郁地大喊“我的快乐被月亮吃掉了”,可事实上,他那时候一点儿也不明白月亮为什么会吃掉一个人的快乐,直到现在,他才懵懵懂懂地知晓,这个世上,人和人之间,或许本来就是不被允许互相理解的。
杨子规趁着无事,在两条街外的图书馆里认真看了几本书,他大学毕业后几乎没碰过书了,不是到处参加试镜就是进剧组跟走,这会儿天色已黑,他从图书馆里出来,顺着胡同往里走了好一段路,等天上开始落点儿雨,他才原地站定,在一个杂货小铺下面停下来。
杂货小铺是住房改造的,就从一楼的窗户打了个平台出去,里头的老板这会儿正在看电视,他上学的女儿就趴在窗台边上做作业,抬头瞧见杨子规的脸,神情微微一愣,而后想了想,伸手指着他的脸问:“你是杨子规吧?”
杨子规脑袋微微一侧,将脸埋进围巾,没有回答。
女生眉头一皱,却越发笃定了他的身份,开始用十分单纯的声音轻声叫嚷起来,“我没有想到你这种人居然都能当明星,真是恶心透了。”
杨子规背上肌肉一扯,目光往她脸上撇去。
女生还很小,脸上有着很多这个年纪的姑娘都有的理直气壮与义愤填膺,她像是一个人,也像是无数人,她可以是资本家眼里最好的捧场者,也可以是无条件为记者买单的无知少女,甚至可以是追捧虚拟偶像的狂热分子,而在现在的杨子规面前,她是充满正义的卫道士,是不容反驳的道德标兵。
杨子规低声咳嗽一声,将衣服的帽子盖上,没有说话,重新走进了雨里。
刘宁在地下室门口见到他的时候,脸上神情很是惊讶,“嚯”了一声问:“哥们儿,你这是改行去捞鱼了怎么着。”
杨子规没想自己会在这里遇见刘宁,掏出钥匙开门,低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刘宁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很不拿自己当外人,一边四处打量,一边摇头晃脑,“多新鲜呐,租你这房的老毛知道是谁吗,我大学同学,那会儿我们就在你脚下这地儿搞摇滚,被片儿警抓了不下八回,没想到他现在搞了翻修做出租屋了,对了,他租你一天多少,超过三十可没良心啊。”
杨子规听刘宁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一点儿回答的意思也没有,从行李箱拿出换洗衣服,丝毫不避讳,直接就地脱起了身上被雨淋湿的衣服。
刘宁的目光从他的胳膊划到到胸口的腹肌,其中充满了赞叹,“哥们儿,说真的,就你这一身皮肉,什么都不干,光是拍色/情电影,那也是艺术。”
杨子规斜眼撇他一刀,没搭理。
刘宁却皮贱得很,十分不依不饶的在沙发上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两口,沉默了许久,直到墙后面突然传来一阵男女的叫/床,他才又撩着眼皮重新说话了:“你的事儿其实我听我姐说了。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杨子规见刘宁提起刘玫,脱衣的动作微微一顿,沉默几秒钟,又继续,侧头问到:“你是来给你姐当说客的?”
刘宁“哼”了一声,别提有多清高:“给我姐当说客?她配么!你以为我进公司这么久,为什么什么戏都没拍成,甚至好多三线开外的资源都落不到我头上?”
杨子规有些意外地看了刘宁一眼,觉得这人看上去的确不是个有脑子的。
刘宁拍了拍皮衣上面落下的烟灰,贱兮兮地开口道:“我来这儿找你,是因为我吃饱了撑的,也是因为我觉得你肯定过得不好。”
杨子规没搭理他这上门找抽的茬儿,埋头走进浴室,打开调节器,直接赤身裸/体站在花洒下面。
地下室的房子很简陋,浴室也没有门,杨子规在里头冲洗,刘宁就在外头候着,他靠在门框边上,对着空气说话,就像谁的回应也不需要似的,“你跟我姐第一天来公司的时候,我想要拍的电影刚好被毙了,那投资人说了,说他在我的电影里既看不到市场也看不到艺术,我那天挺失落的,但后来我看见你的脸,我瞬间就想开了,因为我发现,这世上真的有人,长得就是一种艺术。艺术这玩意儿,原来也没那么难找。”
说完,他又拿了旁边桌上的一罐儿啤酒,往嘴里一倒,十分不客气,“其实我也知道,你那天看见林家那姑娘跟赵泽青,心里有些不平衡,她就跟个仙女儿似的,直愣愣往那儿一摆,瞬间拔高了你心里对于金主这一行业的就业标准,这事儿我能理解,就像我见了你,就觉得我那些角色没别人能演,一个道理,但是哥们儿,仙女也放屁,咱们也得活在人世里,仙女儿能给你睡么,仙女儿记得你是谁么,你奶奶下个月的医疗费,你自个儿的房租,甚至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儿,你进这个圈儿里想要追求的名和利,仙女儿能给你么。”
杨子规一直没说话,但刘宁知道,他听见了。
杨子规关上花洒,全身湿淋淋地从浴室里出来,一边面色无常的用毛巾擦拭头上的水珠,一边指着下面,沉声开口到:“我就算没见着仙女,这玩意儿也没法儿为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女人博起。”
刘宁站在原地一愣,像是压根儿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杨子规的嘴里说出来,“嘿”的一声大笑两声,他从进门就故作轻松地僵着脸,自己没发现,可在杨子规看来别提多滑稽,现在他这么亮堂堂的一笑,倒是恢复了过去的那点儿不羁。
刘宁笑得够了,终于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大摇大摆地放在面前的小茶几上,语气依然吊儿郎当:“其实前面的话,我也是昧着良心说的,因为我没能力,没能力保护我看中的演员,没能力让你演上我的戏,所以我就想着,如果你能屈从现实,至少不会落得太惨,但现在,怎么说呢,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咱也别说些虚的,这里,是我这几年自己攒下来的一点儿钱,你知道,我这人得过且过,大手大脚惯了,数额不多,你也别嫌弃,就是你拿了我这张卡,得好好记得,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儿,都别辜负了你今天的话,你就算熬,也得熬到给我当男主的那一天,熬到我能在电影院儿里,看见自己的角色活起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