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一点儿也不突兀。
毕竟,外人眼里的杨子规清心寡欲,努力上进,对艺术充满执着,对机会懂得取舍,可在林溪眼里,这些评价其实都是个屁。
作为同样游戏人生的心机少女,林溪一直觉得杨子规的意图有迹可循。
因为这厮如果真要像李琴说的那样,死心塌地为了一个话剧放弃电影试镜的机会,那么这一次机会的错失到底也就只能是一次错失,发生便发生了,最多被人提起的时候顺嘴谦虚两句,压根儿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一群瞎了眼的女粉丝——譬如秦茵茵,拿出来当作杨子规无欲无求、痴心艺术的证据四处说与人听。
而李琴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但到底是个女人,一叶障目,难免感性,加上心中那么点儿久违的愧疚,在看待杨子规这个人时,也就很难做到真正的识人见性。
林溪挑一挑眉毛,伸手扯了一把自家柯基的小短腿儿,一边在心中感慨自己与生俱来的聪慧机警,一边对着那狗崽儿脑袋上的一搓秃毛“咯咯咯”的笑。
两人各自蹲着,好一阵没说话,不一会儿,屋里才推门走出来一个小姑娘,身上穿着护士服,张嘴对着他们这边喊了一声“团团。”
小姑娘模样长得不错,虽不如林溪精致,头发有些干燥,皮肤也略有疲态,但总体看下来,不失为一个清新自然的小美女。
美女个头很高,看着至少得有一米七,她的目光投向林溪时,带着许多女人都有的深刻打量,从林溪的包,到她身上的衣服,再到鞋子,直白得有些无礼。
林溪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她自小长得好,心态极佳,甚至享受这种旁人艳羡的情绪,抬头对她笑笑,伸手还故意略显亲密地拍了拍杨子规的胳膊,指向姑娘的方向。
那姑娘见状眉头一皱,于是迈着步子走来,视线看向杨子规的侧脸,小声说了一句:“壮壮哥,赵医生喊你把团团带进去。”
林溪听见这声“壮壮”,原本撇着姑娘的目光一下子投射到杨子规脸上,忍了两秒,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低头支起自己两颊边的肉,尽力将那些灿烂的笑意克制下去,抿了抿嘴唇,又深吸一口气,偏头看着身边的杨子规,无比诚心地夸耀了一句:“嗯,杨先生的小名,听上去好健康呐。”
林溪在揭人短处的技艺上一向得心应手,她小时顽劣调皮,无恶不作,闲来无事便喜欢就着别人的小名瞎叫唤,比如林苑的小名叫圆圆,她就总唤她大胖,林常的小名儿叫竹子,她就吆喝着家里的人一起喊他大柱。
可这些对比都完全比不上眼前杨子规的小名儿,毕竟同样不是人,同样美轮美奂,小龙女就比林狗子要充满艺术性多了。
杨子规想来对自己这个小名也不满意,双手一抛,就把怀里的狗扔到了林溪那里。
林溪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人孩子气的一面,搂了搂怀里的狗,难得笑弯了眼,她眼角有一颗小痣,颜色很淡,平时化过妆一般很难瞧见,只是这会儿她的五官暴露在阳光下,眼角往下一勾,拉扯着旁边的几片亮粉,就变得格外明显,一整张小脸因此娇娇媚媚,白得透明,粉得彻底。
她接过小狗的动作很轻柔,呼吸扫过杨子规的侧劲时,还故意吹了一口。
杨子规脖子一痒,觉得这玩意儿实在烦人,索性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屋子里走。
林溪蹬鼻子上脸,坚决不消停,跟在他后面,笑得越发肆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小声问他:“女朋友啊?”
杨子规将手放在自己的白色医护服上擦了擦,十分严肃地回答:“邻居。”
林溪眯着眼睛轻声笑,觉得杨子规这个板下脸来的样子特别好玩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着那姑娘的后背,又靠过去,若有所指地轻声感叹:“那可惜了,我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挺好,看你的眼神也特别深情呢。”
杨子规没回话,步伐迈得阔大,声音也显得格外低沉:“再漂亮的姑娘也是别人的,我毕竟长相一般。”
林溪抱着自家的狗,站在原地微微一愣,好半天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这是在抱怨自己那天的话呢,“啧”了一声,没滋没味地想,挺大一老爷们儿,怎么就爱跟小姑娘计较。
赵医生这会儿刚给旁边的一只贵宾打完针,看见林溪抱着狗进来,连忙伸手拉下脸上的口罩,无比亲切地开口道:“林小姐,团团的腹泻已经痊愈,不过你得告诉老太太,以后可不能再喂它这么多营养膏了,不然影响肠胃肝脏,掉毛也会很严重的。”
林溪望着赵医生头上伶仃稀疏的几根毛,很是心疼道:“你放心,赵医生,我一定保护好团团身上这层宝贵的毛。”
赵医生被她笑的后背发凉,低头把狗崽的检查报告放进袋子里,再嘱咐了几句平时注意的话就又被人叫走了。
杨子规因为刚才的事,这会儿心情不佳,在一边给赵医生输入病例,一点儿没有要起身送林溪的意思。
林溪丝毫不在意,自己抱着狗往外走,等到了大门口,遇着刚才那姑娘了,还笑嘻嘻地点头跟人家打了个招呼。
那姑娘看见林溪的脸,心里就有些不太舒服。
她爱慕杨子规好些年了,因为两人是发小,又得杨老太太的喜欢,便自觉有着不同于旁人的情分。
在她眼里,杨子规对于男女感情其实是一窍不通的,妖艳成熟的女人不足为惧,单纯傻气的小白花也上不了台面,唯有像林溪这样,顶着一张纯真的脸勾引人而不自知的,让她心里难得有些没底。
深吸一口气,小姑娘迈步上前,瞧上去很有些惴惴不安的意思,抬头露出一双无比真挚的眼,声音也显得语重心长:“这位太太,壮…子规哥家里虽然困难了些,但他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他奶奶是不会同意他做这种事的。”
得,感情这姑娘把自己当成那些居心不良的富太太了,林溪也就奇了怪了,这些人顶着头上那么大一脑袋,怎么整天尽想些不靠谱的龌龊事儿。前有秦茵茵,后有这个小邻居,个个认为她长成这副模样,还得利用背景逼男人就犯,也不晓得这些姑娘是对人性/欲望不够了解,还是真被杨子规的外表洗了脑,主动放弃了宝贵的自我思考,歪一歪脑袋,就指着自己,眼巴巴地问:“你觉得我像是结了婚的人吗,我只有未婚夫,而且还是处女呢。”
杜思涵第一次遇着这样自我标榜的女人,站在原地,一时无话,就索性两眼发烫,同样装起无辜来。
杨子规站在不远的屏风后面,听见这句话,脚步瞬间停在了原地,没再往前,手指在鼻尖稍稍一蹭,沉默两秒,就重新转身,迈步又走回了屋里。
杜思涵见他离开,目光微微一转,便又再一次开了口:“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之前子规哥哥因为我被人骚扰,我也想为他做一些事情。”
林溪咧嘴一笑,打断她的戏,露出十分温柔的神情,挥着怀里狗崽的小爪子,故作宽容大度道:“别跟我道歉啊,你也是关心则乱嘛,我觉得你们两特般配,真的,我祝你们早日在一起,百年好合啊。”
她语气真挚无比,别提多掏心挖肺,眼睛一眨一眨的,压根儿看不出心里已经把杨子规压在身下翻来覆去地欺负了好几遍,轻声咳嗽两下,脸上的笑容还越发灿烂起来。
林常在车上看完一个相声,终于见林溪抱着狗姗姗来迟,整个人往前一抖,离后座远了一些,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看着她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林溪笑嘻嘻地回他:“小东西脑袋磕了点儿皮,刚才在上药呢。”
说完,她又看了一眼林常头上也不太浓密的一圈头发,叹气道:“哎,你是不知道,这个赵医生两年没见,脑袋上的头发就只剩那么一点儿,看着太可怜了。”
林常脸上哭笑不得,瞥她一眼,“你先可怜可怜我吧,我刚才接了我姐的电话,说老屋里好几个刚毕业的小姑娘,都等着我回去相亲呢。”
林溪听罢“哈哈”一笑,无比开怀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这不挺好的嘛,艺术家也是要恋爱的,没有人间真情,哪来的欲望创造艺术呢。”
林常见她幸灾乐祸,“哼哼”两声满脸不服气:“你别乐,你那未婚夫姚信安也在呢,我这好歹只是看看,你们可是奔着结婚去的。”
林家大多数人虽然知道林溪对姚信安不喜,但也没谁在意,不过是当做青春期小姑娘有些恐婚的情绪,这会儿林溪得了他这样这一句话,整个情绪就有些低落下去,靠在座位上望着窗外头,小脸皱着,别提有多委屈了。
林湄下班比较晚,跟林溪他们一块儿到的,她是林常的大姐,平时对林溪也挺好。
这会儿,见林溪迈步要进主厅,她连忙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小声劝解:“先别进去,大伯刚刚到,这会儿肯定在里头挨个点拨教育呢,咱们等会儿的。”
说完,她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天井鱼池旁边的男人,语气感叹地说到:“对了,你的那个姚家小少爷也来了,几年没见,我刚才一看,差点没认出来。”
林溪“哦”上一声,不知道这话她该怎么回,想了一会儿,干脆沉默以对,偏头刚刚把目光投过去,没想那头原本低头看着鱼的姚信安突然也抬起头来,两个人隔着一个天井,目光一瞬间交汇,却是没有一点儿旧爱重逢的欣喜。
姚信安其实还和过去一样,目光清淡得像是化在水里的雨滴子,整张脸苍白纤细,个子高了,五官也长开了一些,只是依然像个姑娘,因为常年待在研究所,身上就总像是围绕着一股化学药剂的味道,高领毛衣遮盖住他脖子上的疤痕,张嘴说话,温柔得和他本人一样矛盾,“七七,过来。”
林溪没过去,她不但不过去,她还有些想离开。
时过境迁近十年,她没法儿否认,眼前这人是自己少女时期唯一动心过的男人,但他也是自己成长梦境里唯一害怕的男人。
这人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恶魔,他喜欢你时,你是他的满天星辰。
而他痛恨你时,你就是他抽筋剥骨后的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