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静乍一看年纪不大,但其实孩子都已经生过两个了。
她年轻时心思简单,戴个眼镜只顾着学习,长相普通不起眼,现在年过三十,事业小有所成,平日里拿真金白银保养着,两相比较,就比同龄人出众了一些。
李秀芸小时候跟她在一个大院儿里长大,她爹李群殷四十岁时退政从了商,肖静的老子肖浩却一直留在军区,去年从战区的副司令升到中将,年初李秀芸跟她堂哥订了婚,两家渐远的关系就又重新热络了起来。
这次李秀芸回国,特地把肖静喊出来,一为怀旧,二也是为了她舅舅现在手里攥着的那块儿合安的地。
肖静对此心知肚明,但她不会拂了李秀芸的面子,高高兴兴地来,声情并茂地演戏,途中见着杨子规,心情更是愉悦,一时技痒,连摸牌的手气都格外好了几分。
杨子规这些年虽已习惯旁人的打量,但在面对肖静的目光时,他心中仍然有本能的抵触。
在学校里,女生们虽也会为他这一张脸春心萌动,但那目光到底是克制的,里头填充的是爱慕,是憧憬,是青春的痴缠,可肖静的目光不一样,那是一种成年人的打量,是跳过了感情直接诉之赤/裸的欲望。
一整场饭局下来,杨子规食不知味,连一贯发挥从不失常的笑容都僵硬了许多。
刘宁完全不知道杨子规此时的烦恼,他平日里我行我素惯了,因为喜欢林溪的长相,吃饭时就专门找了林溪身边的位置坐下,也不觉得生分,跟她聊天,什么鬼话都能往外兜,把身边低头吃饭的林溪逗得不行。
赵泽青在旁边看着脸色似乎不太好,要不是刘宁的长相实在普通,他差点儿都要以为这厮臭不要脸、是上赶着来为艺术献身的。
好在大家伙儿各自有伴,没人专门盯着旁人细瞧,饭吃的差不多,李秀芸就拉着肖静开始聊安和的项目,郑玲珑拖了陈文深出去散步,临走前还抓了两只自己炸的蚕蛹放手里。
林溪因为和刘宁聊得开心,兴致一来,就起身钻到后面的吧台里调起酒来。
她在英国读大学时住在当地人家里,那家的女主人以前做过战地记者,走南闯北,中年离异,无孩有房,活得异常潇洒,平时下了班没别的事,就喜欢下下厨或是喝点小酒。
林溪早些时候为了练习口语跟她交谈,后来聊得久了,倒成了真朋友。
她那会儿才刚成年,三观思维还未完全成形,几年潜移默化的影响之后,性子便变得有些散漫不羁。
“所以你大学毕业之后也学着这个伊丽莎去了非洲?”
刘宁歪着脑袋,一边把林溪钱包里的照片递回去,一边把身子往前倾,盯着她手里的动作好奇地问。
林溪晃着手里的摇冰杯,也不说话,只是笑。
她的手臂线条尤其好看,动作利落干净,上下摇摆时带动胸前两团细微抖动,十分潇飒生动。
她将调好的冰酒倒进杯子里,表层撒上一点雪糖,推给对面坐着的于夏,眨一眨眼睛,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跟刘宁胡说八道:“是啊,不过我去的时候想着洗刷心灵、天高海阔,回来后发现自己个矮、体寒、还气虚,除了混吃等死,就只能搬一搬砖或是讴歌讴歌爱情,对了刘大导演,你喜欢喝什么呀?”
她话题转得生硬,面前的于夏刚喝上一口手里的冰酒,抬头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没好气地骂:“你现在嘴里怎么也开始跑火车了。”
于夏是林溪的高中同学,两人家中长辈交情不浅,平时饭局偶尔遇见,关系不错,她身边的男人倒不是情儿,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夫,上海人,下半年两人就要正式结婚的。
林溪见她开自己玩笑,于是也跟着笑:“别这样,我嘴里要真能跑火车,那还要铁道局做什么。”
说完,她又重新打开一瓶龙舌兰,准备给刘宁调一杯龙香,偏头问她:“你觉得我这酒怎么样,还能入口吗?会不会觉得有些涩?我看这里面还有鱼子酱,要不要一起来点儿?”
于夏听罢立即面露嫌恶:“才不要,这外头乱七八糟的鱼子酱能吃吗,我哥才从冰岛带回来一管欧洲鳇,你要是想吃,明儿有时间了来我家试试?我告诉你,等下半年我去了上海,你可吃不着我的好东西了。”
于夏的哥哥于岑比她俩大三岁,以前上学的时候跟林溪有些渊源。
林溪对这人一向敬谢不敏,也不想招惹这么个倒霉玩意儿,连忙挥手推拒:“谢了,我可一点儿不爱吃鱼子酱。”
于夏听罢还不放弃,撩着眼皮瞥了旁边的杨子规和刘宁一眼,继续道:“我哥还从朋友那儿得了半瓶11的拿破仑窖藏白兰地,只有两口,你要是来,我也留给你。”
刘宁平日里爱喝酒,这会儿听见她的话立马努了努嘴,靠在杨子规耳朵边上,悄悄地告诉他:“这姑娘说的这种白兰地,两口估计就能抵咱们一套小二房。”
杨子规一早被他拉来吧台,此时听见刘宁的话也没生出多少想法。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高尚也需要物质的土壤,生活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而言,其实更像是早上没煮熟的鸡蛋和昨夜放在冰箱里没有吃完的半碗牛腩,艺术何其高雅,只是可惜生活不能光靠高雅活着。
刘宁不如杨子规想得通透,他坐在座位上乐呵呵地笑起来,露出半个酒窝,一快三十的男人,硬是跟个小孩儿似的:“其实明年我们公司要送我去英国进修,要不林小姐也一起?我其实想见一见这个伊丽莎,我觉得她的脸特别符合我的审美,这种感觉就像是爱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到现在还保持着纯洁的初恋呐。”
林溪乐得看他胡说八道,手里上下摇晃,笑意盈盈地回答:“那太可惜了,她早年患上宫颈癌,年初的时候就已经走啦,你要是死心塌地,我倒是可以带你去她的墓前送一朵玫瑰花,英国常年下雨,你要是能在雨里跟自己有缘无分的初恋告一告白,那绝对是一件再浪漫不过的事儿。”
刘宁听见这话神情一僵,眼睛瞪得滚圆,低下头,不禁小声感叹道:“哎,没想到,我第八次真挚的初恋竟然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林溪被他逗得笑声花枝乱颤,眼睛撇过一边的杨子规,突然整个人往吧台上一趴,小脸靠在右臂上,歪着脑袋看他,轻声发问:“你要来一杯吗?”
她声音很轻,语气亲昵,甚至没有带名字,就像他两天生就可以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似的。
她的脸这会儿离杨子规很近,因为试了酒,唇齿的气息里也带了些龙舌兰清淡的味道,眨一眨眼睛,浅棕的瞳孔透明似的发着亮。
杨子规被她问起的一时语塞,目光直直垂下去,望着吧台的桌面,低声回答:“我不太喝酒,容易醉。”
林溪于是又娇笑起来,举起手里的玻璃杯子,若有所思道:“也不是什么酒都醉人的。”
说完,她又微微仰头喝了一口,嘴唇在杯子的边缘擦过,舌尖微卷,像是一瞬间下意识的动作,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赵泽青这时拿完水果过来,在杨子规身旁坐下,将盘子摆在桌上,无比温柔地开口道:“你今天特殊情况,不能喝多。”
林溪于是点头答应,扬着嘴角,眼睛往上一挑,带风儿似的勾人,目光从杨子规脸上扫过,很是乖巧地撒娇:“我知道啦。”
杨子规最终还是喝了酒。
身后饭桌上的人越来越多开始往吧台这边凑,原本只坐了四个人的地方一时间热闹起来,酒足饭饱之余,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就开始吆喝着要唱歌。
杨子规五音不全,也不乐于听别人魔音穿耳。
林溪靠在赵泽青身上已经开始跟别人讲起了新的笑话,刚才她和杨子规的对话像是没有发生过,没预兆的开始,又毫不浪漫的结束。
杨子规坐在沙发上觉得呼吸间酒精浓重,胸口不适,便起身找了个借口出去,被外面的夜风一吹,稍稍清醒了一些,顺着湖岸往里面走,瞧见湖边一条单薄的木船,也不多想,跨过栏杆,长腿一跃,就直接蹦了上去。
深秋的湖面其实已经有一些凉,杨子规躺在船上却浑然不觉得冷,他手里拿着手机,眼睛望着头顶一片斑斑驳驳的星空,视线朦胧,昏昏欲睡。
他或许是真睡了一阵,又或许是没有,等岸边传来郑玲珑隐约的声音,他周身酒气已经清淡了许多,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只是没有让人发现的意思。
郑玲珑的音色很亮,从远处传来,一点点靠近,带了点儿尖锐,刺耳得很有特点,“怎么,李大胖你真对那个杨子规有意思?”
李秀芸或许是刚唱完歌,嗓子还有点儿哑,懒洋洋地回答:“我可不敢有意思,你没发现肖静瞧上了么?”
郑玲珑脚步忽然一停,站在原地,满脸惊讶道:“肖静?不会吧,她和她老公不是一直关系不错吗?”
李秀芸摆了摆手,很是不屑一顾地告诉她:“关系不错跟找外遇有什么关系,她那老公本来就是家里介绍的,又没有感情基础,两个人外面看着还行,私底下难免同床异梦,再说了,她刚生完二胎,家里人和她男人整日眼里只有那么个宝贝疙瘩,她心里能没有一点儿别的想法?”
杨子规躺在船上,觉得这话听起来也不是全无道理,但这话中的“外遇”对象是自己,那这道理就显得不那么中听了。
他于是眉头紧皱,口中发干,胃里翻涌着酒精的酸涩,抬手遮住眼睛,就只想要翻个身,捂住自己的耳朵。
没想那头李秀芸见郑玲珑半天没搭理自己,还不准备就此打住,又转身问身后的林溪:“喂林溪,我看你那个赵泽青长得还不如这个杨子规,要我看啊,你两才应该在一起试试,‘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你看看你两这名字,凑一块儿,就跟出生时商量好了似的,这就是缘分呐。”
李秀芸虽然在肖静面前装得老实,但她其实特别见不得别人过得好,眼看自己睡不成杨子规,就想着挑了林溪跟肖静闹矛盾,自己好从旁看一出大戏。
杨子规原本翻身的动作一顿,此时又侧身支撑着胳膊,靠在船侧不动了。
林溪哪里知道不过是结伴上个洗手间的事儿,小风儿一吹就能吹出这么多闲话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嘴角往旁边一扯,立即特别严肃地回答她:“这怎么行,阿泽对我不错,在对待感情上,我其实是一个很专一的人。”
杨子规听见她的回答,只觉背上肌肉僵硬,脑袋往下一垂酒精就一股脑的往上冲,嘴里“啧”了一声,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表情,指尖在手机上胡乱滑动一阵,心里不无感叹地想:这女人果然满嘴谎话,没个真心,偏偏长相招人,走哪儿都跟一修炼多年的狐狸精似的,也不知哪天走街上会不会就被为民除害的天雷给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