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来说, 关于“伶契”确实是道陵老祖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且经过他九世苦难、噬血的“打磨”,“伶契”最后确实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南扶光杀过人。
她的手一点也不干净。
甚至不能说只是沾满了正义的血。
比如大日矿山的矿工说到底,是因为她留下的数把可能对抗修士监护者的武器, 最终纷纷拿起锄头。
当时宴歧曾经问她——
「今日会有很多人因此死去, 如果他们手中没有你给的武器, 他们也许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今日。」
他的意思是,你不害怕吗?你不后悔吗?
但南扶光那时候便是一个硬心肠。
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她的回答没有一点儿愧疚和心虚。
「伤疤被揭开的时候总是会痛的,也会流血, 但是这样才能得到痊愈。」
她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她像是一把真正合格的、审判者手中的利器, 锋芒毕露时, 就有血雨腥风。
反而是鹿桑,从一开始就因为过分的软弱与善良在“伶契”的选拔中落选, 作为失败者的她本应该被抛弃, 但是宴歧带走了她, 赐予她凤凰灵骨。
要说延续命运,要用“善良”“纯真”去对付“冷血”锋芒”,好像他也并没有这么打算,要说动机,甚至可以是一开始觉得好玩而已。
谁也没想到最后, 他捡回来的小可怜最终成为了道陵老祖手中另一只牧羊犬——
且因为心中秉持的“救世”信念过于坚定与纯洁,她的信仰出乎意料的丝毫没有动摇,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比宴几安更加坚定。
故事从来都是两面的。
在鹿桑的版本,情节从头到尾都如此符合一般民间画本——
山村孤女生死存亡被高高在上的仙尊救下,得知自己的特殊身份与使命, 为了三界六道,为了恢复他化自在天界往昔平静,驱赶“揭竿而起”的无数个“大日矿山的矿工”,她做出了无数个牺牲……
现在到她最后牺牲的时刻了。
血从她身体中涌出时,泪水也从她的眼中涌出,她抱紧了怀中的宴几安。
“夫君,我随你去。”
她最后看了南扶光一眼,将她脸上的错愕和诧异记在脑海中——
她的师姐,害她两世双生未曾得到心爱之人真正爱意的人,杀死她与宴几安的人,高塔之上,玄月之下,曲指刮过她的面颊,教她“莫行菩萨道”的人。
她不理解她的至纯善意,视之为愚蠢。
她不理解她的雷霆手段,视之为残忍。
“从陨龙村开始,我们总是这样,凡事遇见对方,好像总是会变得很倒霉……所以,如果有下辈子,再也不要见面了。”
鹿桑言罢,闭上眼,抱着宴几安在祭台一跃而下。
余光是高处南扶光惊慌失措想要伸手抓住他们却抓了个空、扑在地上扑了个狗啃泥的一幕。
濒死之际,心中也算升上一丝丝隐晦的快意。
……
沙陀裂空树从抽出枝丫状态,一夜之间枝繁叶茂。
自“修仙界末日”概念发布以来,干涸已久的他化自在天界,灵气复苏。
整个他化自在天界好像变天了,那些留下来在仙盟内发誓效忠仙盟与沙陀裂空树的人们,一夜之间,禅悟飞升……
炼气期的睁眼发现自己生出了金丹。
金丹期的随便运行识海便突破了元婴。
元婴中期修士以死之觉悟闭关,再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了渡劫期大能。
曾经的他化自在天界,炼气期修士遍地走,是主要的团体,连筑基期在一个门派都属于资质上乘的师兄师姐级别……
为了一个小阶段的突破,他们欣喜若狂。
但现在不是了。
整个他化自在天界自这一夜,金丹多如家禽,元婴不足为奇,渡劫少许二三,世界翻天覆地。
在观念还停留在过去的战力价值观中,人们自然欣喜若狂,根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思考其中诡异,只知道他们来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境界中!
在这般狂欢不眠之夜的次日,《三界包打听》发出讣告,发布云上仙尊与神凤双双命陨祭树的重磅消息。
大家震惊之中,知道了沙陀裂空树复苏的原因。
若之前还为修道境界的跨越稍有不安,现在他们是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大家坦然接受了灵气复苏下集体得到飞升的结果——
他们看着白衣红眸道陵老祖归来,接过了仙盟盟主的掌印,端于宝座。
“为什么真龙和神凤死掉的身体还那么好用?”
放下《三界包打听》,南扶光非常茫然的问。
“我杀了他们是为了让树复活吗?这就是命运?我注定要为道陵老祖的走狗,无论做什么都是在助他直上青云……”
她发话的时候,宴歧正倚靠在窗边,抬头观赏头顶云层间、阳光下,正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沙陀裂空树。
这会儿看够了,也可能是停不下去身后的人崩溃的胡言乱语,他终于把视线收回,转身将满屋子乱窜的人拎起来,放到自己怀里。
重新一块儿和她挤在窗下的榻子上,懒洋洋道:“太阳真好,晒一晒,别再像跳蚤似的乱蹦了。”
南扶光一抬头就看到那郁郁葱葱的棵树,恨不得戳瞎自己的双眼。
她自暴自弃的深深将自己的脸埋入男人的颈脖间,他的指尖立刻插入她的发丝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她的长发,那模样……
很像老男人盘串。
或者老年人盘吉娃娃。
她挣扎着要抬头弄开他的手,这时候听见男人慢悠悠道:“这事跟你没关系,是鹿桑带着极大的尊崇与信念选择以身祭祀,她带去的精神力量纯粹且强大,比她□□本身贡献出的部分更多。”
“听不懂。”
“道陵老祖,真实姓名叫‘乌姆‘,是‘藏在星尘背后的欲望银瞳‘的意思。它曾经是宇宙星域的观测者,记载着星尘的堙灭与诞生,拥有很古老的寿命……它有两只主眸,一只主眸凝视星体时,清冷安宁,是月亮;当它眨眼,这只眼便闭上了,另一只主眸睁开,眼球自带温度与更绚烂的光芒,被人取名太阳。”
男人的声音很缓。
阳光下,南扶光靠着他,感受到他的胸腔因为发声的震动,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某一日,这古老的存在被察觉……任何上了年纪的事物都会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尊重。”
“比如你?”
头顶上的人轻咳一声:“有些玩笑当真就不有趣了。在我们那,我最多算青少年,强敌一下,我是整个帝国记录在案最年轻的星域领主。”
“噢。”
“你都活了九世,算上地界那二十七年……哎呀,我们俩不定谁在老牛吃嫩草,现在是不是更为我着迷了?”
“然后呢?他的存在被察觉,然后呢?”
“……你一点都不想讨论‘老牛吃嫩草‘这个环节?”
南扶光在他怀里打了个呵欠,昨晚一夜她焦虑的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拍拍男人结实的胸膛,冷酷的说出一句“不想”。
“乌姆”也就是“道陵老祖”,得到了崇拜与信徒后,从观测者的身份转变,成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它巨大,犹如一只海底的怪物,使用自己的触须去攀附它途径的星域与星体。
正如之前的比喻,它就像养殖场主,高悬于星球上,先洒落一些力量或者是观念或者是对于当前星体文明来说过分超前的知识作为福利,紧接着,亲眼见证自己的第一个信徒诞生。
培养信徒,聆听信徒的赞歌,最终吞噬信徒,从而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这种获取力量的方式阴湿、扭曲、有违常识道德,使它很快的成为比作为星域盗贼的盗星兽更臭名昭著的存在。
这东西很久以前就匿藏于星际角落,因为拥有古老的生命与智慧,善于伪装,就算是几乎所有的星域领主都对这玩意恨之入骨、提到都恨不得杀之后快,却一时间都拿它没什么办法。
直到很久以前,宴歧将之一刀斩落于这个地方,换来了星域之外很长久的安宁……
“以及我们这的鸡飞狗跳。”
南扶光面无表情的补充完。
“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不是借口,严格来说如果不是我一刀把它切了,现在你们已经被它吐的骨头都不剩了。”宴歧叹息,“就不用说谢谢了。”
南扶光爬起来些,戳戳他的胸。
宴歧低下头,对视着她的眼睛:“它的大脑与沙陀裂空树融合太久,这棵树强贯穿他化自在天界至地界,强行拔掉别说三界六道,整个星体会从地界开始崩塌瓦解。”
“现在呢?”
“牧羊犬已死,就像是一场瘟疫的源头被掐断,仙盟开始瓦解、崩溃就是最佳的剧本,它的信徒在失去信仰,每一个离开的人都在间接消弱他的力量。”
“看不出来。”
“因为沙陀裂空树短暂复活了,那些留下的信徒一夜之间跃进式突破境界,更加坚定自己的信仰,一消一涨,所以看着好像是没什么区别——但这种基础于私欲而诞生的崇拜是有上限的。”
树的复苏不过是一时的。
当那些还痴迷于沙陀裂空树、疯狂的想要在树下所谓得道、参悟的人意识到火最终会烧到自己的身上,他们会头也不回的逃。
“现在拔掉这棵树就没事了?”
“我是说他的力量不会再继续变得强大了。”
“哦,那现在现在拔掉这棵树就没事了?”
南扶光扳过他的脸,正冲着自己,追问:“如果他的凝视与眨眼是宇宙对星体的凝视,从此我们会昼夜不分吗?不净海的潮涨潮落不是根据月亮来的吗?不净海呢?”
“问题太多。”
“你一个都没回答。”
“都会解决的。”
“你在敷衍我。”
“确实是都会解决的,这一天就快来了。”
宴歧摸了摸她气鼓鼓的脸,拇指腹蹭过她眼底的黑眼圈,“当务之急是你得好好睡一觉,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嗯?”
南扶光停顿了下,最后脑袋重重砸在了男人的身上,她吸了吸鼻尖,收拢了环抱着他的腰的双臂:“你这样逃避我的问题不太对劲,不会最后你会变成这个世界的支柱,取代这个道陵老祖与树合二为一——”
“……”
“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屠龙者终成恶龙。”
“虽然理论上不是不行,但这法子不太划算。”
宴歧淡定解释。
“这只是我所掌握管理星域下一颗绝对微不足道的星体,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个做那么大牺牲?”
南扶光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因为我在这里?”
慢吞吞缠绕在她腰上的手臂无声收紧了些。
半晌,男人微微笑了起来,眼角因此而变弯:“你这么自信,我都没法反驳。”
南扶光撅了撅嘴,更深的往他怀里揉了揉自己,反复恨不得这一拱真的化作一把剑深深地插进他的身体里,与他合二为一一般。
秋风吹过头顶的沙陀裂空树,世界之树的树冠发出枝叶沙沙的声音,阳光透过照在大地之上成为了一粒粒圆形的光斑……
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说也没说话。
只是安静的在享受这场终焉之战来临前的宁静。
……
大日矿山码头上,黄苏正在进行港口防御措施的最后调试,那座联通东西两岸的桥上,时不时发出不详的震动之音。
在他旁边,吾穷追着壮壮满地跑,最后不耐烦了变作大鸟,一个猛禽飞扑,将吱哇乱叫的小猪摁在地上。
一时间,鸟飞猪跳。
“吵死了。”黄苏评价。
“没办法,壮壮又不好好吃东西了。”变回少女模样的吾穷抱起在她怀里动个不停的小猪,“你最近怎么回事?减肥?”
小猪不答,只一味发出惨叫。
“可能是心情不好。”
“日日说,小动物不吃东西就是要死了。”吾穷双手掐着小猪的腋下,将它高举过头,“你要死了吗?”
眼睁睁看着小猪的眼睛变成荷包蛋眼,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浇花似的落在吾穷的脸上。
黄苏看不过去接过了小猪,“那是一般的小动物,这只猪半个月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的。”
吾穷凑过来,戳戳壮壮的鼻子。
……
大日矿山之上,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又有另一番的僻静。
谢允星自晌午醒来,任由轻薄的棉纱被褥从肩膀上滑落,外面的秋风将小窗吹开一条缝隙,凉风吹入。
这样的薄被是盛夏时节使用的,这样的秋日来临之日却因为并没有觉得寒冷而更替,谢允星低头看了看,径自笑了笑。
靠床外侧,完全没有一点儿睡醒意识的段南因为失去了怀抱中的柔软躯体发出不满的嘟囔,他长胳膊摸索了下,最后手掌落在谢允星的胸前。
像是盲鸟找到个香软柔软的舒适落脚点,他瞬间安静下来。
如今一扫少年时期还带青涩的模样,「翠鸟之巢」副指挥使已然是成年男子那般俊美修长,那曾经代表他在三界六道优先身份的「翠鸟之巢」腰坠伴随着他的卸任,此刻随意被扔在一旁。
这东西出现在这也不是没有原因,这东西自从失去了身份象征作用后被灌入水银改造成了缅铃,遇见温暖的包裹就会震动,昨日他用这邪恶的东西折腾了半宿,最后赞美自己:“这种发明……南扶光看见都会夸我的。”
谢允星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眼下,支起身来,视线扫过缅铃的一瞬谢允星已经想好了将它扔到不净海的哪个角落,并且同时掀开堆积在腰间的被子,盖在了段南那张漂亮的脸蛋上。
在她伸手试图将笼罩在她胸前的手拍到前,另一只手从身后缠绕了上来。
年轻人鼻息间吐出的气息冰冷,如同一条巨大、湿滑的蛇缠绕上来,尖细的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今日还要回「翠鸟之巢」办公。”
段北的嗓音还带着欲后的低哑。
谢允星微微侧了侧头,在他看来这和送上门来讨吻没有任何区别,湿漉漉的吻沿着她的脸颊一侧转到正面,最终含住他她的下唇,缠吻,啃咬。
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他,段北的目光落在了床边那只缅铃上,目光闪烁了下,问:“我出去的时候,你能不能戴着它?”
谢允星根本理都懒得理。
这对兄弟到底还是有相似的地方,比如没有得到回应,他自己也会缠上来继续发问:“大战在即,你怎么不让我辞职?”
“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
“然后呢?”
一阵风吹过还未来得及关上的窗楞,窗楞摇晃发出“吱呀”轻响,谢允星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攀上她的面颊,拇指轻轻挼搓她的下巴。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对视上一双含笑的金色瞳眸。
“杀了我?”
段北将弟弟的手推开,轻而易举地将被二人拥抱一夜的人独自侵占入怀,他的唇瓣始终贴着她的唇角,笑了笑。
“温顺的话语,柔软的怀抱,温暖的被窝,饱食的餐食,与随时可伴随着自我意识穿起来或者脱掉的衣裳……”
他停顿了下。
“好熟悉的临终关怀。”
身后,段南嘟囔着,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段北扫了他一眼,嘟囔了声“蠢货”。
相互沉默数瞬,有什么东西悄然无声的崩成了一根一触即崩的弦。
仿佛过了足够一个云天宗开宗立派、发扬光大那么久的时间,谢允星从方才那张温驯平和的脸终于有了变化。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眼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翠鸟之巢」指挥使大人如花似玉的脸。
段北问:“南扶光让你什么时候做掉我们?”
谢允星眨眨眼:“她没这么要求过……暂时。听话些,大家都可以不用死。”
收起了平日脸上的温和笑容,此时此刻尽管被黄金瞳眸死死盯住,那眼恨不得顺着她的眼望入她的心脏……
可惜。
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动摇与波澜。
“在最后的战场上,你知道自己应该出现在哪一边。”
“喔。如果我站错了边呢?”
“没人活着是为了自讨苦吃,你也该是。”
她推开缠绕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随手扯过小衣套上,下床,关上窗,将寒冷的风关在外面,她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已经在……吃都吃了。”
床上传来充满了怨念的声音,伴随着段南睡意朦胧的问“吃什么”,站在窗边的人终于笑出了声。